故的令尊争吵之后,于前年昭和十四年十二月二十八日离家出走,寄身于底仓村的寺院。”
“没有错,就如同上面所写的。”
“这样吗?呃……你在寺院过年,事件当天一月三日午后离开寺院,直到隔天四日,都在镇里和山里游荡。”
“这也没有错。”仁如挺直了背脊。
我弓着背,而益田交换盘坐的双腿。
“问题就在这里。你还记得当时负责的刑警吗,那个长得像石狮子的人?”
“是的,只是名字就……”
“他已经退休了,在战争中伤了脚,现在是木屐店的老板。今天我去见过他,结果他这么说了:‘我不觉得他在说谎,但他隐瞒着什么没说,说他在隆冬的半夜里在外头徘徊,要教人相信也实在很难哪。’这我也有同感,一月三日还很冷,冷得不得了。”
仁如的表情不变。“可是……这是真的。”
我总算发现了。
这名青年僧是不轻易将心情表露在脸上的性格。那紧抿的嘴唇、清澈的瞳仁及英挺的眉毛,都与他内在的纠葛无关。当他充满自信时,看起来是健全得无懈可击,但一旦失去自信,就成了空有其表的纸老虎。所以当他亲切时,令人觉得有点虚伪,不是如此的时候,看起来则僵硬无比。
“哎,我个人是想相信和尚不会说谎啦。而且虽然不寻常,但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或许你当时强忍着寒意吧。那个……饭洼小姐,听说你和益田提了信件的事?”
“信……小季,你……”
仁如想说什么,却被饭洼打断了。
“嗯,我说了。我带着信,去了寺院,但是仁哥……仁如师父不在寺院里。”
“你……没读内容吧?”
“当……当然了。”
“这样吗?松宫师父,你与令尊争吵的理由是什么?甚至闹到要离家出走的争吵,是为了什么?”
“这无法一言以蔽之。家父的人生、想法、一切,贫僧都无法忍耐。贫僧也痛恨他那拜金主义的部分,但最无法忍受的,是他轻蔑穷人的言行举止。贫僧出家之后,已经远离世俗修行了十年以上,却依然对这样的想法难掩愤怒。”
这一一感觉不像谎言。
“只是,贫僧对于家父亡故一事,感到万分懊悔。因为劝谏、拯救与开导这样的人,正是僧侣的职责。”
这一一听起来很虚伪。
“原来如此,所以你们大吵一架。你是个正义感很强的人呢。”
“不,因为吵了一架就离家出走,贫僧只是个没用的人。如果贫僧当时在家的话,家母也不会死了,还有舍妹也……”
语尾又消失了。
“那也只有全面相信你的话了呢。”次田缩得更小了。
“请问……”
我有一个想法,但没有确证。
杀人纵火犯会不会是小坂了稔?
这原本是益田提出的说法,记得那时是被敦子给驳斥了。因为当时还不知道明慧寺与松宫仁一郎之间的密切关系。但今天听了仁如的话,知道两者之间有着利害关系,我认为这个想法未必是错的。
当时教团再三欲召回了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了稔不愿意下山。不仅如此,虽然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他也不想让其他僧侣下山。幸好与外界的联络集中在了稔一个人身上,因此对其他僧侣的召还命令,也被了稔给压了下来。就在这当中,停止援助的最后通牒下来了,于是……
了稔想到了能够半永久地诈取松宫仁一郎得自教团的明慧寺保管费的方法,为了这个目的……
他杀害松宫并纵火。
虽然是结结巴巴的,但我对两名刑警说明包括仁如与明慧寺的关系在内、有如推理般的情节。
“原来如此啊,可是关口先生,这……”
益田与次田都非常佩服。
“原来这位是土地的地主啊……”
“不,益田,我不认为了稔和尚是因为遭到复仇而被杀害,而且至少泰全老师与纵火杀人无关。所以我当然也不是在怀疑这位仁如师父……师父你的看法如何呢?”
仁如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这……贫僧无从答起。”
“也是吧。”
这是可以预料到的回答。
益田开口道:“可是不想下山、不想让其他人下山一一这一点我不太明白呢。待在那座寺院里有那么好吗?不,甚至做出杀人纵火这样的犯罪,都要待在那里的理由是什么呢?”
这我也不明白。
僧侣们全都说他们离不开那里。
但是或许只是他们不愿离开罢了。
僧侣们全都想要离开那座寺院。
但是我觉得他们其实都不想离开。
“是啊……”益田半带叹息地说,“我记得桑田和尚也说过他离不开呢。可是他完全没有提到被召回的事,那么就是小坂压下了情报喽?真是难以理解。久远寺先生了解吗?”
“这么说来,菅野也说过呢。那会不会是逃避现实啊?不是吗?是一种更像……诅咒一样的东西吗?”
诅咒……如果是诅咒的话,应该要让现在人在二楼的那个人来解开才是。但是那应该不是这一类的东西吧,所以他才会退出。
次田开口道:“可是如果这个推测属实,那么松宫师父,你还是很可疑。你可能真的是为了处理税金和继承问题而来的,但是在同一时期发生了杀人事件,这就……可是,和尚杀人纵火啊……”
“没有僧侣会做出那种事!”仁如说出模范回答。
“我明白,松宫师父。我是个虔诚的信徒,十分明白和尚有多么辛苦。要是心怀那种邪念,是做不来和尚的。”
“也有做不来的和尚啊。”久远寺老人兴致索然地说。
之后,不知为何突然产生了空白。
大家沉默下来,是因为各自都有了即将发生某事的预感。
预感成真了。
菅原刑警粗鲁地打开了纸门。
“阿、阿菅,怎么了?”
“铁兄,你在这里悠哉些什么?喂!”
“怎、怎、怎么了?菅原兄,发生了什么事?”
“噢,益田老弟,你的上司真是个窝囊废哪。他已经不行了,快崩溃了。”
“你说山下怎么了?”
“他从搜查主任降级到第一发现者了。”
“第一发现者?什么的?”
菅原故意踏出脚步声,粗鲁地走进来。
后面跟着四名警官。
菅原轻蔑地瞥了一眼仁如,然后跨过我似的穿过,停在久远寺老人面前。
“久远寺嘉亲,你被逮捕了。”
“逮、逮捕?这是在说什么?你想做什么?”
“别打马虎眼了,不就是你干的吗?你有杀害菅野博行的嫌疑,虽然没有逮捕令,不过这是逮捕!”
“你、你在说什么?为什么我……没有逮捕令的逮捕又算什么?”
“别啰哩啰嗦的了,逮捕令什么的,我现在就打电话弄来。反正你跟我来就是了!”
警官抓住久远寺老人的两边腋下,把他拖了起来。
“等一下,喂,菅原!你、你刚才是说菅野吗?菅野他怎么了?”
“啰嗦啦,闭嘴。杀人犯不要那么亲昵地直呼我的名字。菅野博行死啦!被你打死的!是为了替女儿复仇吧?其他两件姑且不论,但这一桩绝对错不了!别给我装傻了。混账东西!”
“不要胡说!喂,放开我!我自己会站,我的脚还硬朗得很!”
“益田老弟,那个侦探呢?”
“復木津先生吗?他回去了。”
“你……你让他回去了!真伤脑筋哪,小哥。他也是关系人,搞不好还是共犯,得立刻通缉才行,这可是责任问题啊!”
“突、突然这么说我也……”
我总算掌握状况了。
京极堂、得把京极堂……
听说这是发生在稍早之前的事。
鸟口激昂无比。没有什么深刻的理由,也没有特别的契机,但四周的空气,或者说气氛,一瞬间让他有种热血沸腾的感觉。
看到明慧寺大门的时候,正是如此。
汹涌翻腾,一股热气般难以形容的气息冉冉上升。理由很简单,因为很亮。群山已经被黄昏的黑暗所包围,寺内却充塞着光明。白天在雪景下显得无比黝黑的三门,现在更化为黑到不能再黑的剪影,夸示着它的存在。
“发生了什么事?”敦子说。
常信和尚的表情沉了下来。“还能再发生什么事……”
“可是常信师父,平常不会有这么多的照明吧?”
敦子稍微加快脚步奔上山,又停了下来,踮起脚尖眺望三门。鸟口望着她那小巧的背影,与兴奋的心情相反,涌出一股近似后悔的情感。
——不该带她到这种地方来的。
敦子这个女孩就像小猫一样,专注于每一件事物,并埋首其中。就如同好奇心会杀死一只猫的譬喻,这并非总是好的。这里对这个女孩来说,不是个好地方。若非鸟口这种只活在表面的人……
——会被吸进去的。
鸟口这么觉得。
常信甩动着袖子跑到敦子身旁。
他的打扮就像电影中的旅行僧。
没有穿袈裟。
“确实,这种情景是自明慧寺开寺以来……不,是贫僧来到明慧寺以来头一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是在烧篝火之类的,对吧?”
两名刑警并未回答鸟口,跑到常信与敦子旁边确认情况。接着两人同时回头,确认鸟口还在之后,不知为何对敦子说道:“发生紧急状况时,请在门口折返,我们是被这么吩咐的。”
“我明白,可是……快点过去看看吧。”
敦子跑近三门。鸟口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不能够让敦子第一个抵达,小跑步赶过常信与警官,抢到最前头。
快要来到三门前的树木时,感觉到里面有动静。鸟口急忙拉近敦子,藏身到一棵树后头。不出所料,里头冲出一个看似警官的身影,脸色大变的菅原就在最前头。一伙人在发现鸟口及敦子前,似乎先注意到常信与两名警官。菅原大声叫道:“怎么了?难道是来自首的吗?”
这话是对常信说的吧。
“贫僧只是回来而已,发生了……”
“够了。喂,那个医生还在仙石楼吧?就是你们送回去的医生啊!”
“是的,在仙石楼。”
“好!啊,等会儿听里面的人说明状况。要是被他溜了就糟了,所以就说不该让他回去的,真是的!听好了,你们振作点啊!”
菅原用力拍打警官的臀部两三下,如脱兔般一一对,就如同逃出圈套的小动物般一一沿着山路下去了。
“医生……是在说久远寺医生吧?这么说来,医生的模样有些不对劲。”
“是吗?我觉得他只是累了吧。但是敦子小姐,咱们糟粕杂志记者的常识告诉我们,这种情况警方都是依据错误的判断在行动的。而且復木津先生也在,不必担心。比起这个……”
现在是侵入的大好机会。
三门的监视人员不见了。
轻而易举地侵入了。
处处燃烧着篝火。
一一简直就像会战前夜的气氛。
当然,鸟口既非武将也非步卒,从未参加过会战,却不知为何这么想。
寂静则一如既往。
连木柴劈啪燃烧的声音都听得见。
警官与常信跟在后面赶了上来。
“似乎发生了紧急状况,但你们不会在这种时候叫我们回去吧?”
两名警官都没有回答,相反,他们不安地东张西望。
他们在找同伴一一不,在找能够给予指示的人。他们一定很不安吧,像他们这种居末位的人,不习惯自行判断。
行走的速度自然而然慢了下来。不想笔直地盯着前方,因为寺院背后的森林极具威胁性地覆盖住整个夜空。不知道那叫法堂还是本堂,但是那一带莫名地令人感到恐怖。鸟口走向知客寮。不约而同,警官与敦子,甚至连常信都往那里走去。
鸟口站在知客寮门前,向警官招手,介绍人物似的介绍门扉。
警官慌忙开门,报上自己的身份和姓名。“本官依照仙石楼特设本部益田巡查的指示,护送桑田常信和尚前来,现在抵达了。那个,请、请给予指示。”
“桑田?没听说哪。”
年轻刑警走了出来。可能是因为憔悴,他的动作充满了嫌恶。
“菅、菅原巡查部长在大、大门那里,指示我们到此请求指示……”
“菅兄?你们碰到菅兄了吗?哎,进来吧。不是说你们,是和尚,让他进来。咦?你们不是采访的人吗?怎么,你们是新的嫌疑犯吗?”
“或者说我们是最早的嫌疑犯呢。话说回来,刑警先生,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很多事当然不能跟一般民众说,但我们也算是报道人员,若是警方态度太简慢,我们会把它写成报道哟。”
“啊,我说就是了,千万别写啊。这里的事一个字都别写,这里不是可以写在杂志上的地方。外面很冷,把门关了进来吧。现在完全陷入胶着状态了。”
所谓出其不意就是这样。鸟口想要奇袭的对象忽然消失,挥出去的手就这么扑了个空。
山下在那里。
他颓然坐在坐垫上,浑身虚脱。散乱的刘海盖在额头上,暴露出他其实意外年轻的事实。山下慢慢地抬头看鸟口等人,面无表情地说道:“哦,是你们啊,还有桑田先生。怎么了?”
“警部补,你怎么了?”
在这里也被孤立了吗?鸟口首先这么想,但并不是如此。
听说又有人被杀了,而且第一发现者是山下本人。
“桑田先生,老实说,我本来在怀疑你,没有什么特别的根据。现在想想,实在是很蠢。”
“怀疑贫僧……这样啊。”
“说起来没什么,当时我并不晓得这座寺院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因为急功近利一一虽然有些不同,总之那时我想尽快解决事件。我先怀疑与小坂不和的你。说到不和,和田也和小坂不和,但我却不知为何怀疑了你。这不是偏见或先人之见,而是希望哪,只是一厢情愿地取舍、选择情报罢了。事实上,最后的菅野命案,你不可能犯案,而这也不像是不相关的事件。你是……清白的吧?”
“贫僧未曾杀人。”
“嗯,我相信你。”
山下干脆地说。敦子一脸意外地问:“益田刑警说,山下先生总是说不可以用直觉或感情来推断事实……”
“小姐,这不是直觉。若是根据直觉,我的直觉告诉我,你们每一个人都很可疑。”
“是更本质性的……直观?”
“我不是哲学家,不知道那个词是什么意思。只是……对,用话语没办法清楚地说明,但是……是啊,直到发生在自己身上,我才明白了,例如这次菅野命案的情况……”
山下总算撩起额前的头发。
“被害人置身土牢当中,外面有守卫站着。因为联络上的疏失,警官只在短短五十分钟之间离开了岗位,那里无人看守。我们认为菅野纵然可能是加害人,也不可能是被害人,而且他也没有要逃脱的形迹,我们完全松懈了。然而就在这五十分钟之间,他被杀害了。在这段期间,进入土牢的只有那个医生、今川还有侦探。所以……”
“久远寺医生是凶手?可是,没有其他人能够侵入吗?”
“任何人都进得去,我们没有完全掌握和尚们的动向。只是根据今川的供述,医生和他在里面待了三十分钟以上。这段期间,侦探为了仙石楼送来的粮食,和警官们发生争吵,但是最后的十分钟左右就不清楚了。这也是根据今川的供述,他说侦探最后来到牢里,把两人带了出去。今川说那个时候菅野还活着,但是最后离开洞穴的是医生。”
“可是……”
“我明白。后来我因为有些在意的点想要厘清,去了那座牢槛,支开监视人员,单独进入里面。结果菅野死了,换句话说,我也很可疑。如果相信今川的证词,我就是最可疑的人。”
山下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