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极堂恢复成平时俐落的样子,大概是看开了吧。
“一个是吉村义助,另一个是二阶堂寿美,最后是久保竣公。前两个鸟口你也很熟。”
“嗄?不认识耶,没听过这两个名字。”
“吉村义助就是那个嘛,御筥神邻居‘五色汤’的老板哪。二阶堂则是御筥神里负责事务处理的那位女性的姓。上面的住址是她的老家。”
“唔嘿!原来是这样啊,那我就认识了。”
鸟口很没用地大吃一惊。
“寺田兵卫的交游范围太狭窄了,所以察觉得太晚。如果上面有更多熟人朋友或出入业者的资料或许立刻就发觉了吧——不过若真是如此,反而会难以缩小范围。总之,在此久保的地位——也显得很特殊。”
“京极堂,可是就算知道这些也完全无法证明久保是幕后黑手哩。只知道久保应该不是信徒,其它什么也无法断定啊。”
“当然,所以一开始我也只是有点在意而已。对了,关口,你看过久保的本朝幻想文学新人奖得奖作品吗?”
我没读过。
“怎么会突然问这个?我是没读过——”
“原来如此。既然连关口都没读过了,在场的其它人应该也没读过吧。”
没人回答。这些人也不像平时会读小说的人。
“喂,京极堂,那又怎么了?你是说读了小说就能了解到什么吗?上面总不会写了什么犯罪动机吧。”
“我可没这么说。我只是想说,读过便知道御筥神与久保的关系匪浅罢了。有所研究的人——就看得懂。”
京极堂稍作停顿,接着说:
“这篇名为的小说虽是久保的处女作兼成名作,内容相当特异。主角是伊势神宫的神官,以搜集他人的懊恼为毕生职志。他将众人的人生封入石塔中,立于自家宅第的庭院里。每天晚上将耳朵贴在石塔上,聆听烦恼痛苦之声。不久,石塔的数量日益庞大,他的庭院里充斥着无数的悲鸣恸哭及欷嘘。一个听到这个消息的山伏——他是英彦山的修验者——前来相劝。他对神官说搜集这种邪恶之物对世人没有好处。接下来就是没完没了地进行着修验者与神官的问答。神官在问答之中吐露了自己深刻的恶业,最后连自己也化为石塔。但是窥见了神官精神上的空无的修验者也成了其黑暗面之俘虏,成为神官之‘庭’的继承者——故事的梗概大致如此吧。”
真是个怪故事——夏木津说。
“可是听这个故事的哪边能知道什么?”
“唔,我不是提到伊势神宫的神官与在英彦山修行的修验者吗?”
“我就是在问那又如何了啊?”
京极堂作出困扰的表情,但不懂就是不懂,我也没办法。
鸟口啪地击掌,说:
“啊,记得英彦山好象是在九州嘛——这么说来中禅寺先生,您前天提到了伊势及筑上是吧。好象是问寺田兵卫在伊势或筑上有没有亲戚——”
听鸟口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京极堂的确问过这件事。
“没错,我就是指这个。当时我还没将久保拉进来考虑。关于这个问题随着久保的登场也获得了解决。根据刊载的《银星文学》上关于久保的报导所言——”
京极堂从背后的书山中抽出一本杂志翻阅。大概是刊载久保得奖作品的那本吧。
“我看看——得奖者久保氏于福冈佐井川上游度过幼年时期,青年时期则是住在伊势神宫附近。佐井川上游一带为山岳宗教兴盛地,久保氏自述此段幼年经验带给本作品莫大的影响。他也提到自己对伊势神宫的神事(注)很有兴趣。实际上若无这段深受信仰与宗教仪式影响的独特生活经验,亦不可能有本作品之诞生——大致如此,十分单纯明快、直截了当的解说。因此他就是与筑上、伊势两地有关的兵卫的熟人。”
注:祭神的仪式。
“问题是,为什么是伊势跟福冈?”
我开始觉得不耐烦了。
安静听下去京极堂应该也会逐渐导出结论,忍耐也是要理解他的论旨的必经之途。但这么漫长的解说总希望他能干脆跳过两段比较快。
“是因为御筥神的祝词哪,关口。你不是也听过了?虽说你就算听了大概也不明所以,不过懂的人一听就懂。”
连跳两段的结果也还是不懂。他说的祝词,应该是指鸟口录下来的那段听不出是日语的奇妙咒语吧。
“久保与御筥神的创建十之八九有关。那段祝词若非熟知伊势神宫的祝词者绝对作不出来。不可能是随便乱凑恰巧凑出来的。你们先看看这个。”
京极堂从放在身边的笔记本中拿出一本放到桌上。上面以说不上呙明还是拙劣的笔迹写着咒文。
——天神御祖有诏曰,
若有痛处者,令此十宝,
谓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布留部,由良由良止布瑠部——
——天神御祖有诏曰,
若有痛处者,
令此ashinoutsuho之shinpi御筥,
so te na te 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 ma su
shihuru huru yura yura shihuru huru……
“后面这段以片假名写成的(注一)是由鸟口录音的祝词听写而成的。前一段则是《先代旧事本纪》中的十宝祓的祝词部分,原本全以汉文写成。所谓的十宝是指十种瑞宝,即天孙降临(注二)之际,天神赐予饶速日命的十种宝物。”
注一:原文中刻意只用片假名标示发音来表现出只知其音不知其义的效果。
注二:根据《日本书纪》记载,神武东征之际,天照大神命令饶速日命先行下凡到河内国,临行之际给了他十种宝物。与另一常见的天孙降临神话——迩迩艺命(汉字或写作琼琼杵尊)下凡代替其父统治瑞穗之国的故事属不同系统的神话。
鸟口与青木靠过去看笔记。
“哈哈,真的很像,完全是在模仿嘛。这本叫做什么仙台抽签(注三)的书很古老吗?”
注三:乌口的同音冷笑话。仙台与先代同音,旧事与抽签同音。
鸟口问。
“很古老哪。依其序所言,可以上推到推古天皇的时代,于圣德太子死后撰写而成的。如果囫图吞枣信任这段记载的话可说比古事记还古老。”
“唔嘿!那真的很古老,原来有这么古老的书喔?”
“京极堂,可是那是伪书吧?”
凭我拙劣的记忆,我听说那是假的。
“嗯嗯,这本书的确完完全全是本伪书,大概是在平安时代完成的。一般认为应该是物部氏(注四)的祖先撰写的,平田笃胤(注五)也曾指出这点。我想这些说法基本上都没错。不过就算书的完成时期很晚,也无法由此确定祝词本身的成立年代。毕竟这类咒语经常是以口耳相传的方式保存下来的。”
注四:奉饶速日命为始祖的古老氏族,掌兵器管理。本文中后面提到的石上氏乃是物部氏的后裔。
注五:公元一七七六年~一八四三年。江户时代后期的国学家(相对于中国的汉学、西洋的兰学之称法,指研究日本独自文化的学问)、神道家。
“你到底在说什么?”
夏木津无法理解。
可是我也一样不懂这个谜题。所以老实地发问了。
“真难懂耶。总之这两个并排之下,就算是我也能一眼看出御筥神的咒文完全是模仿《旧事本纪》而来的。只不过是把十宝置换成‘ashinoutsuho之shinpi御筥’而已。这部分应该是‘苇之空穗之神秘御筥’——没错吧?”
一开始听到那段时完全不明所以。
“——可是这又如何?改法很单纯,只要有看过《旧事本纪》任谁都会修改吧?”
我无法由京极堂指示的事项中导出伊势与筑上来。
“关口,你说得倒简单,这么说虽然有点失礼,但你真的认为不学无术的木工能想到《旧事纪》?纵使寺田兵卫读到中学毕业,不全然算是不学无术,但我不认为他知道《旧事纪》这本书。若他有收集古书的癖好,偶然得到这本书的话尚且不论,或是从古事记引用的话也还能理解。好吧,我再让个一百步,就当他知道好了,可是这样也还是无法创出这个御筥神的祝词哪。”
“为什么?”
京极堂翻开笔记,指着某一部分。
“青木,这段你怎么念?”
上面写着——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当然是‘ichi’、‘ni’、‘san’、‘si’、‘go’、‘roku’、‘shichi’、‘hachi’、‘kuu’、‘juu’啊。”
“一般念法的话,的确如此。可是还有别的念法。”
“您是说;‘hii’、‘huu’、‘mii’的那个吧?”
鸟口一脸得意地回答。
“没错——这是石上镇魂法。石上神宫是物部氏管理的神社,亦即物部神道。这里要念作‘hihumiyo’、‘imunaya’、‘kotomochirorane’。但是叫人伤脑筋的是,《旧事纪》并没有标上念法。因此在漫长岁月里,有许多人替这段想出种种念法。”
“擅自地?”
“没错,擅自地。他们将符合各自理论的言灵填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这几个简单的文字里。不知有多少两部神道(注)及天台学僧解释过《旧事纪》,从中发现了神秘。而御筥神则将此读为‘so te na te i ri sa ni ta chi su i i me ko ro shi te’。”
注:一种以佛教真言宗的立场来解释的神道。属神佛习合思潮之一。
“那个不知在念什么的部分原来是在数数字啊?”
“没错。而且,用这种念法来读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并运用在祝词之中的是中世纪伊势神宫的神官。”
“啊,所以才!”
伊势总算出现了。
“所以说,就算手中有《先代旧事本纪》,不知道伊势神宫的祝词也无法创造出这篇祝词哪。另外就是——”
京极堂拿回笔记本。
“另外就是关于‘shinpi’之御筥这个称呼。‘shinpi’通常写作神之秘密的神秘,但我认为这应该写作深邃秘密的深秘才对。若果真如此,应该就与筑上的深山里的山岳宗教有关。不,应该就是如此没错。”
“为什么?”
“据刚刚杂志的解说可知,久保与其说是在筑上长大的,直截了当地说就是在佐井川上游长大的——对吧。”
“直截了当什么?”
“久保成长之地佐井川上游有座叫求菩提山的山。恰好位于作品中登场的英彦山之东北角上。在山八分高处上有座鬼神殿,是座很少见的专门祭祖鬼的神社。开辟求菩提山的是位叫做猛觉魔卜仙的修行者,名字很奇特。鬼神殿里祭祖的是他击退的鬼。神社定期举行一种很少见的活动,名称就叫做鬼会。现在是否依然举行我并不清楚,但能肯定的是一直到明治初年时仍有举行。这是一种举办于旧历年的鬼之庆典,当中特别奇怪的是一种叫做‘千日行者修法’的神事——”
又开始说起听都没听过的稀奇古怪话题。虽不知这些话与什么有关,反正插嘴也只会让自己更听不懂,所以我这次便乖乖听完。
京极堂面露严肃表情,说:
“——这个鬼神殿里祖奉的御神体居然是个——箱子。”
“箱子?又是箱子吗?”
鸟口似乎很受不了地说。
我很能了解他的心情,又是——箱子。
“而且,箱子被严密地封印起来,里面有壶,猛觉魔卜仙击退的鬼被封印于壶中。神事举行时,封印揭开,由前年的神官以秘法传送给次年的神官。被解放的鬼经过鬼走仪式后再次被捕回,重新封回箱内。而这个封印鬼的箱子就叫做‘深秘御筥’。”
“哈!真的不知道这种仪式耶。不,连听都没听说过。”
鸟口甚感佩服,青木也相同。我亦是感到无话可说。只要是知道这间神社或这个神事的人,一听到御筥神时恐怕任谁都会立刻将两者联想在一起吧。可是就我的所知范围,除了京极堂以外,没人知道这些。
京极堂继续说:
“而且,这个箱子也写作上竹下吕的‘筥’。”
“与御筥神——同字吗。”
“一般而言我们并不会使用这个字。这个字的意思是以竹子编成的用来放帽子的圆盒,没有什么特殊理由的话,通常不会用来表示四角形的箱子吧。所以我认为,没听过求菩提山的鬼神殿者不会取御筥神这种名号。再加上——鬼神殿的御神体深秘御筥的样子,正好跟福来博士的千里眼鉴定组一模一样。”
没错,完全相同。
严密封印起来的筥,里面是壶。壶中封印的一方是鬼,另一方,
——是魍魉。
“可是,兵卫未曾离开三鹰一步,不可能听说过九州深山神社里的御神体与神事。因此我认为一定有人教他这些。”
“所以中禅寺先生您才问说——寺田兵卫在伊势与筑上是否有亲戚是吧?”
鸟口很佩服地低下头。
“嗯,不过只要有久保一个就够了。所以虽然没有证据,但我认为——久保无疑地正是创造御筥神的幕后黑手。”
接下来京极堂看着青木,像是在表示接下来轮到他了。
“接下来,这是今天才知道的新消息——”
青木似乎有点困惑,他还不习惯京极堂的作风。
“——由关口那边听来的消息,据说久保竣公似乎有戴手套的习惯。”
“咦!”
青木的惊讶超乎了必要程度。
“那、那个叫做久保的男人戴着手套吗!”
没错,他正是——手套男子!
不知为何,我明明早就知道这件事实,却又不自觉地回避思考这个问题。
“虽然不敢确定,不过他似乎经常都会戴着手套。记得青木你——正在追查手套男子是吧?”
“是的。据说分尸案的被害人之候补柿崎芳美与小泽敏江在失踪前曾跟手套男子在一起。再加上楠本赖子也作证说推落柚木加菜子的是个戴手套的男子,而柚木阳子也说曾在绑架加菜子的现场附近目击过手套男子。这种季节会戴手套的男子并不多,很难相信是别人。”
青木似乎很兴奋。
“哼哼哼,那可不见得——”
京极堂脸上露出难以理解的微笑。
“——总之绝不能放过三个失踪少女中有两个人曾跟手套男子在一起的证言。再加上御筥神草创期有如家人般自由出入的年轻男子以及大量订制木箱的熟客也都戴着手套对吧?”
“据说是如此。”
青木有点受不了地看着抢着回答的鸟口。
“这么一来虽然只有手套作为线索,也不能轻忽。而且前天,楠本赖子附近也出现了戴手套的男子。”
——久保竣公。
我眼前的这位朋友说,这名男子就是连续分尸杀人事件的犯人。当然京极堂一开始就这么说了,但我到现在才逐渐理解那具有什么含意。
如果这是事实,
如果真是如此,我,
我等于是在一头闯入事件的当天,同时也认识了犯人。
那么不就表示,在稀谭舍的接待处,总编山崎向我介绍时,他的手上已经染过鲜血了?而这名男子却以纯白手套掩盖了染血的双手,装作若无其事地对我的作品大加挞伐!
我想起久保在咖啡厅的座位上凝视着加菜子的照片的样子。
“——那么——赖子要去见的对象不就是——久保了吗?”
那么楠本赖子在那之后就是去那家店里与他见面了?
“昨天由木场大爷那里听到消息,说最近楠本赖子进出咖啡厅很频繁。而且据她两名同学所言,赖子上咖啡厅的习惯完全是受到柚木加菜子的影响。而加菜子经常出入的咖啡厅就是工厂附近的店——你们去过的那家‘新世界’。就算不考虑这点,那附近能去的咖啡厅也只有——
这一家。加上——夏兄,你说在赖子背后看到了久保是吧?”
“我是说过。”
“因此两人已经有所接触的可能性很高。那女孩,很危险哪。”
心情上觉得很不舒服。京极堂说的这些话真的就如他曾经说过的——一切都是偶然的产物。前天刚见面的少女,被前天刚见面的熟人所杀。要我相信这是现实,实在太令人难以接受了。
久保与御筥神有关——这点我姑且相信。可是只凭这点原因也不该说他就是犯人吧,而就算是犯人好了,说下一个被害人是楠本赖子也未免太巧了点。明明就有太多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