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箱子的男人早在久远以前便消失于记忆之中——
久保多半既不躲也不藏,堂堂正正地拿着放入尸体的箱子在街上昂首阔步,所以小孩子们才会因其毛骨悚然的形象流传起怪谈吧。
“敦子小姐,妳还一一记得去采访过的那些小孩子吗?”
“这个嘛,我是还记得他们就读的学校,可是——这跟事件有关系吗?”
“大大的有关系。最后想再请教妳一个问题,相模湖附近曾经流传过这类传闻吗?”
“这么说来,相模湖附近的确没有这类传闻呢。”
“谢谢妳。”
当作参考,看了久保的原稿。有如使用了标尺刻画出来的整齐文字满满地塞住格子。接着又问了地址,久保的住处在国分寺。概略地看来——也不能说不算相模湖以外的发生地点的中心点。
意外地,或许很快就能破案。
向小泉拿了刊载久保作品的最新一期的杂志。
青木一直考虑到早晨来临。早上一到,青木决心前往久保的住处。木下一副很想睡的样子。
有点担心。但并不是担心——万一久保不是犯人的情形,而是担心没做好万全准备就去找久保可能会被他逃走。木下劝青木跟大岛商量一下比较好,但青木等不及大岛回来了。反正并不是要去搜索他的房间,只不过作为参考人去询问事情而已。这很稀松平常。
于是青木来到了久保的自宅。
以前听说国分寺有很多别墅,也听说最近有许多战争中逃避战祸的人们移居到这里,造成人口急速增加。所以青木凭印象想象,还以为久保住在那种很潇洒的洋房里,但事实却与想象之间有很大的差距。
那是一间以车库改装而成的,宛如箱子的家。
离车站很远,地理位置上比较接近小平、小金井等地。
周遭一片荒芜,邻近也没有住户。傲然孤立。是犯下杀人罪的绝佳住处。
生锈的大型铁门旁有个简便的门。门的左边设置了一个全新的邮筒,写着久保竣公的名字。青木现在正凝望着名字。
中禅寺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到达御筥神那里了吧。那个叫做寺田的诡异教主,现在应该正与那个有如理论的化身般的中禅寺过招吧。
木下似乎有点困惑,站在车旁看着青木。
“久保先生,这么早很抱歉打扰你,我有些事想询问你。”
青木说完敲了敲门,没人响应。拉门把,门毫无窒碍地被打开。房里黑暗,见到一道铁制的楼梯通往楼上,看来久保的起居空间是在二楼。青木向木下招手,指示他在门口待命。这是为防万一。这间房子应该没有后门,万一他想逃跑,只要守住这里就能放心。
青木登上楼梯。
楼梯尽头的右侧有个相同的门。
“久保先生,久保先生,很抱歉在你休息的时……”
“请问你是谁?”
门突然打开一半,声音由缝隙之中传出。
久保由缝隙之中露出半张脸来。
“啊,请问你就是久保,久保竣公老师吗?小说家的……”
“是的,你是?”
“我是这号人物。”
青木让他看了警察手册的封面。大岛虽然再三要求要提出身分证明时一定要让对方看到内容,但青木并不想让这名男子看。
“我不需要找警察,我很忙,请你改天再来吧。”
“不,是我找你有事。如果你还在休息的话——”
“我就要出门了,我不是那种太阳升起了还贪图睡眠的懒人。抱歉。”
当久保想把门关上时,青木把上半身凑上去,硬是夹在门中间好阻止他关门。
“不会占用你太多时间,我只有几个问题想请——”
“你已经占用我太多时间了!我的一分一秒都很宝贵。对我来说,与不需要的人说话就是一种浪费。”
“一般市民有义务协助警察的搜查,我进门了!”
青木勉强挤进房间,房间里应该藏着不想让人发现的东西。
“啊。”
房间中什么也没有。没有家具,什么都,没有。只有中央有张桌子。
“失礼的家伙,竟然擅闯别人的工作室!”
“工作室?”
原来这里不是住处而是工作室?
看起来的确无法在这里生活。
窗户完整地填满,地板上没铺磁砖,水泥直接暴露在外。房间中一点突起物也没有。完全是箱子的内部。天花板上吊着一盏萤光灯。待在这个房间里,不管日出还是日落都不知道吧。
“你到底有什么事,快点办完快点滚。我要外出了!”
久保显得焦躁不安。
“事实上,我来是想问你有关箱子的事情。请问你去年是否曾在三鹰的寺田木工制作所订作过大量木箱?”
他会如何回答?
“有。那个工匠的水准很高。那又如何?”
毫无所惧的男人。
“能让我看一下吗?”
“为什么我就得拿给警察看?我又没作什么亏心事,没必要拿出来给人看。”
“其实是因为被看到很不妙吧?”
“你到底想查什么?要我帮忙,却连在搜查什么也没说。总之你们这群警员一点教养也没有,要问人话时多少用点逻辑,别浪费人的时间。跟笨蛋讲话会害我被传染。滚吧!”
久保推开青木。
他的眼神完全瞧不起人。青木火气上升。
为什么就该受这种家伙的辱骂?实在令人忍无可忍。
“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就告诉你!我是来阻止你的疯狂犯罪的!别瞧不起警察!你这杀人犯!”
“杀人犯?”
久保的眼神变了。
“没错,你就是武藏野分尸杀人事——”
“你说什么!谁是杀人犯!谁杀人了!我才没杀人!你们这些笨蛋岂能理解我的心情!你们这些头脑差劲的笨蛋凭什么说这种话!”
久保陡然变得怒气冲天,前后态度差距极大,令青木觉得有些狼狈。久保嘴角喷沫,宛如无理取闹的小孩高举双手高声叫骂,朝青木冲了过来。
“呜哇啊啊啊啊!”
青木被冲倒,猛地撞上了门。久保对倒地的青木使劲乱踢一通。久保的袭击实在太突然了,完全来不及抵抗。
“木、木下。”
青木像个胎儿一样蜷曲着身体,失去了意识。
“久、久保他——”
※
“久保原来是寺田的儿子,真叫人意外。”
很不可思议地,我已经恢复了平静。
事件并非结束了,但能有一部分获得解决仍是好事。
“虽说在鸟口的调查中已经得知手套男子应该是兵卫的家人了——”
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京极堂与夏木津都没听见。
兵卫对我们坦承了一切,向警察自首了。
可见京极堂的虚张声势非常有效果。
我们回到京极堂的客厅,以与昨天相同的态势百无聊赖地等待青木的联络。
“话说回来,京极堂,你不会真的看得见魍魉吧?”
我很想找人说话,想得不得了。
“我怎么可能看得到那种东西。我不是说过好几次了,我不善于对付魍魉。”
“可是你不是已经很逼近魍魉的谜团了?你说的那些还不知道兵卫能懂多少呢。”
“别说傻话了。”
京极堂吃着夫人端来的红豆饼回答:
“那是我随口乱说的。想到什么就直接说出口罢了。到现场之前我连想都没想过。”
“是这样喔?那你说用易经能解开魍魉之谜也是胡说的吗?”
“嗯,那是讲到一半觉得似乎是个好点子,拿来用应该不错才讲的。是不算说谎,但整体说来就像你常说的一样,是种诡辩。”
京极堂吃完红豆饼,喝起茶来。
“可是你说魍魉不近鬼门听起来还蛮有说服力的嘛。”
“我不是说不近鬼门,而是魉魉不应只存在于鬼门,因为我想起恶切的四方镇守咒。虽然我是说方位在北。”
“难道不是吗?”
“哼。听好,太古的方相氏入墓穴执矛击四方以退魍魉,这不是谎言,但他打击的是四隅而不是四边。因为墓穴是做成东西南北四边通达的形状。四隅是东北、南东、北西、西南。丑寅包含在其中。”
“喔,原来如此,你真是个诈骗师。”
“说诈骗太过分了哪。不过也不算错,所以情急之下才拖荒平出来。其实也没必要做到那种地步,只要针对教义的矛盾攻击,他就会动摇了。只不过他多半不知道自己有所矛盾,他打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自己的咒术。因此非得先请魍魉这头大妖怪现身,让魍魉为他带来灾害才行。所以我才会一方面要让他理解咒术的正当性,一方面却又得使之产生破绽。真是费了我好一番功夫。”
真是的,实在不能小看这家伙。
“我也好想在现场看喔。”
鸟口说。
“那其它的‘洞悉秘密’是怎么做的?你比普通的灵媒还像灵媒——”
“关口,陪你讲话真的是麻烦死了。我前天早就打过电话调查过了。我先打电话给二阶堂寿美的老家,是她母亲接的电话。她对我说了许多牢骚,我就是靠这些来推理的哪。那个叫寿美的女人年近二十,碰不上好男人,至今仍维持单身,爱乱花钱又喜欢奢华。但作父母的不管如何还是很疼这个独生女。爱多管闲事的伯母就想说要为她介绍御筥神,结果却因此一去不回。有信仰当然是好事,而且在伯母面前也不好意思说什么,所以她的老爸那之后就天天沉溺于酒精之中。大概是舍不得孩子离家吧。”
“所以你听到喝酒过多就说肝脏有问题是吗,真是简单的推理。”
“没错。然后那个寿美身上穿的衣服,看起来十分高价,是高级品。没有重新缝制的痕迹,也不像自己买布料亲手作的,所以应该是成品。没有工作的女性是买不起的。而且由她母亲的话听来,她也不像是会诚心信仰的人,所以我才做此推理。”
“原来如此,难怪你大胆猜测她的目的是钱。那说胃痛又是怎么回事?”
“那完全是大胆猜想的。她的嘴角粗糙干涩,这是胃不好的证据。每天都做着良心不安的事情,也难怪要胃痛了。良心的苛责也会反映到健康上面。她本来就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女人。只是想要一点金钱与刺激罢了。”
“那兵卫的眼睛呢?”
“我看他有白底翳,瞳孔有点混浊了,我想已经开始产生视力障碍。”
“那是啥玩意儿啊?”
鸟口问。
“就是白内障哪。得及早治疗才好。要是并发飞蚊症,要设陷阱就更容易了。可惜他的症状已经十分严重。”
我虽然不懂他的意思,不过问了也不懂所以就不多问了。
所以说到处都有“洞悉秘密”的谜底,夏木津的幻视想必也成为材料吧。我开始觉得寺田兵卫有点可怜。对他这个半路出家的灵媒而言,京极堂这个对手太强了。
我慢慢地反刍兵卫的话。
兵卫的真正的妻子名字叫作阿里。
兵卫说他在昭和六年结了婚,是相亲结婚。主要理由是前一年母亲死了,家中需要女人打理。
翌年,孩子——竣公(Toshikimi)诞生了。竣公这个名字是祖父寺田忠命名的。后来阿忠坦承自己原本打算取的其实是俊公,当时喝醉酒写错了。
“竣”这个字并不念“toshi”,字义上是完成或终了的意思。所以竣公只能以“shunkou”(注)的身分活下去。
注:原本的“俊公”的训读(基于意义的读法)读作“toshihimi”,但“竣”在意义上并不能念作“toshi”,所以只能改以音读(基于汉字字音的念法)念作“shunkou”。
竣公诞生的隔年,阿忠死了。
之后寺田家逐渐变得不正常。
阿里有神经上的毛病。阿忠还在世的时候,由于他的性格很随便又大而化之,所以并没有造成什么问题。
阿忠一死,阿里就不再照顾孩子了。兵卫原本以为是葬礼时的疲惫所致,帮忙照顾了两、三天,但根本上的问题并不在此。
阿里一整天什么也不作。
兵卫觉得很困惑,与妻子也无法沟通。兵卫本来就不擅长体贴人、照顾人,且他原本在与人沟通上就很蹩脚,要他去了解妻子的心情或去传达自己的心情给妻子都是难上加难。
笨拙又冷淡的兵卫从来就没考虑过结婚生活有何意义,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不只没有能商量的亲戚,在阿忠死了之后他连愿意为他设身处地着想的亲友也没有。而且他也抱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心态,所以一直将这个问题隐藏起来。兵卫说:
“不过我还是觉得孩子很可爱。一开始虽然嫌他烦,但没办法置之不理。”
兵卫低着头说。
经济上没充裕到能雇请奶妈来照顾,也怕人说闲话。而且处事认真的兵卫觉得这算是自己的义务,该由自己亲手解决。
他努力了半年左右。自己没空处理的工作,就严格鞭策底下的工匠负责,工作的品质倒也因此提升了。他天生就是讨厌做事半调子。
但是这样忙碌的生活对体力的负担很大,且这个工作也不可能背着孩子进行。
阿里一直没恢复。
幸亏她并没有随意到外面走动,仅是一直把自己关在客厅——现在的祈祷房——里。只不过,不管碰到什么事都一直喊着好想死、好想死。
大概是忧郁症吧。
忧郁症不易治疗,但并非治不好。只不过,要治好需要靠周遭很有耐性的亲友们的体谅与帮助。
我也曾是忧郁症患者。
我的症状还算轻微。但是我认识几个患者的家庭,他们每天都过着痛苦的日子。但痛苦的并非只有家人,我想最痛苦的恐怕是本人吧,所以才必须有能体谅的亲友。
只可惜,阿里似乎缺乏一个能理解她、帮助她的环境。
兵卫想要钱,所以去借钱买了机器,开始制作起金属的箱子。兵卫说他当时想——只要有钱应该就能解决这个困境。但我不太相信他的说法,因为他那时与其说是要钱,似乎更像陷入了被箱子附身的状态。
他莫名地就是想工作,不管醒着还是睡着都——在意着箱子。
那个角落照那样处理就好吗?照蓝图制作的话强度没问题吗?
他说他那时开始觉得小孩与阿里异常地烦人。
“倒也不是讨厌孩子,只不过就是一直想工作——”
兵卫说。
兵卫除了做饭以外,不再照顾那两个人。
竣公在澡也不洗、没人关爱、几乎彻底被放任的环境下成长。
他成了一个只会跟母亲两人静静地待在客厅的孩子。这对兵卫而言并非是值得烦恼的事情,对他来说这样反而比较方便。因为这样一来就能彻底埋首于工作之中。
或许受到兵卫沉默寡言的性格影响,竣公也是个从不开口的孩子,他的玩具是父亲制作的箱子与设计图。兵卫专心一致地工作,工匠们也受到影响埋首于工作。工匠们甚至连兵卫的妻子与孩子待里面的房间里这件事情也不知道。
竣公五岁时——由于兵卫对于社会情势完全不关心,所以实在很难从他话里判断到底是何时,大概是昭和十二、三年的时候吧——不知怎么回事,阿里开始恢复了。
这并不见得是好事。
对兵卫而言,逐渐取回人类情感的阿里只是个比过去更难以应付的对象罢了。
或许是不正常的生活过得太久了,此时的兵卫比阿里更缺乏情感。
阿里开始外出,也开始照顾竣公。但是这似乎不是个简单的问题。这并不奇怪,对她而言竣公是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她跳过那段失落的时间,以当时的态度去面对竣公,可是竣公已经是个年过五岁的孩子。对她而言,竣公成了难以理解的存在。
与孩子完全无法沟通,阿里把这股郁闷之情发泄在兵卫身上。自己的孩子变成不带有一切喜怒哀乐的情感的怪物。将他养育成这样的人是你——阿里如此责骂兵卫。一切都糟透了。
但是一语不发的兵卫还是上小学了。至少当时母亲并没有爆发忧郁症,这算不幸中的大幸吧。
世局变得不安定,缺乏工作,战争爆发,兵卫被征召入伍。出征时,别说是高呼三声万岁,连送行人也没有,很寂寥的出征。
兵卫在战场上碰到了生死关头。
虽说真要说的话,每个士兵都碰到了生死关头。兵卫碰上的生死关头有多严重我不得而知,总之兵卫说他在军旅生涯中逐渐取回了人性。
“在战场上无时无刻想着父亲、老婆与孩子的事。天天只想着原本几乎不曾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