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华阚赞叹,“真的好漂亮。可是……”
“真的很小。”修鹤补充。
“嗯。它受伤了,而且伤得有些重。”丹殊说,“椿杪,你遇见它的时候就是这样了?”
“哈?”椿杪还沉浸在龙尾带来的震撼中,“不是呀,我遇见它的时候,它比现在还要小一些。”否则也不会被他握住。
道士开始摸起自己并不存在的胡子:“为师也觉得它不太正常。”
“明明是师兄先看出来的吧……”华阚小声道。
道士咳了一声。
“师尊之前去后山采草药,是为了给它治伤?”丹殊问。
“哦对,”道士一拍脑袋,“被‘天许之’的事一搅和,为师差点忘记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小的琉璃瓶子,里面盛满绿莹莹的光。
“师尊你好小气,”椿杪一看那瓶子还不及他的手掌大,便说,“医治人家也只肯出这么一点点草药。”
“椿杪,不要胡说。”丹殊轻轻拍了椿杪的头一下,“这是光明藓,这么一小片,已经长了上百年。医治一头龙,功效足够了。”
三个小的仔细一看,果然见瓶底有一片指甲盖大小、苔藓样的东西。瓶中绿光就是它发出的。
“光明藓只在灵气纯粹的地方生长,凝天地精华而成,有肉白骨药死人的功效,极难得,没想到咱们后山也有。”丹殊给三个小的细细讲解。师尊驾云带他去后山取的时候,丹殊已经惊讶了一回,故而此时可以平平道来。
”师兄好厉害!“华阚捧场道。
修鹤说:“就这一片苔藓,不用加些参草灵芝,不用炼制么?”
道士打开琉璃瓶的口子,把光明藓轻轻倒进水池里。
“炼制后的丹药对龙无效。龙也是天生之物,这样就行了。”道士答道。
光明藓在水中成一团模糊的光,飘飘荡荡沉到黑漆漆的池底去。
三个小的屏息等候,连丹殊也凝神观察着水池的变化。只有道士,不知道想起来什么,神色有点恍惚。
几乎是瞬息之间,整个蓄灵池底散发出绿莹莹的幽光,水色澄澈通透,可以看到成群的鲤鱼在莲茎间游动,红的,金的,褐赭的,花锦的……突然有一道狭长的银白身影,在池中闪过,游鱼纷纷给它让道,空出大半个水域,于是那身影就更加清晰。
那是龙在池中遨游。
忽然椿杪咦了一声,“它比刚才又大了一点。”
丹殊回过神来,仔细看看,道:“的确。”
道士皱起眉头。
”我就说嘛,龙么,都是威风凛凛的。上古的应龙,那可有一万丈那么长!这条现在小了点,肯定也会很快长到盘踞如山那么大的!“华阚两眼发光,仿佛已经看到了成年的巨龙翱翔于天的样子。
修鹤泼冷水道:“我劝你不要想能一直养着它。龙的性情刚烈,不可能被拘禁的。”
华阚被道破心思,哼哼唧唧道:“谁要拘禁它来着?我只不过想……只不过想跟它交个朋友。”
”行了,“道士打断徒弟们的讨论,”龙也看过了,回去吃午膳吧。午膳过后,华阚把缺的早课补上,椿杪罚抄道经十册,明天这个时候为师来检查。“
”啊~“华阚一唱三叹。
“师尊~”椿杪又想撒娇。
道士唬起脸,”怎么,嫌少了?“
二人才苦着脸称诺诺。
修鹤犹豫了一会儿,问:”师尊,我呢?“
道士说:”你去做饭。真是,饿死为师了。“说着回身往后殿走去。
三个小的目送他走远了,才从地上起来。
”啊,蹲久了腿麻。“华阚敲敲自己结实的小腿道。
椿杪又有问,”奇怪,师尊怎么不麻?“
华阚想了想,”大概人老了就会习惯?“
丹殊笑道:“又胡说。师尊离成仙只有一步之遥,早就是不老之身。”
修鹤拍了拍裤子上的土,一言不发向厨房走。
“修鹤师兄!”椿杪追上去,“午膳做什么?可不可以做豆沙包?”
丹殊也跟上去,“修鹤你别听他的,做些清粥小菜就好。师兄来给你打下手。”天可怜见,苍梧一个道士四个徒弟,只有修鹤会些灶间的厨艺。要不是修鹤在,苍梧诸人恐怕早饿死了。
华阚见状忙赶到修鹤后面:“修鹤我要吃荷包蛋!”
“你还没忘记蛋啊。”椿杪道。
一群人说说笑笑走远了。
荷花池中悄无声息地探出一个脑袋来。
龙神 五、六()
龙神
道士在房中翻翻找找,终于找出一个布满了灰尘的檀木小盒子。他仔细地擦去灰尘,盒子上雕刻的盘龙慢慢显现出原来的面貌。包浆醇厚,透出沉沉的暖光,似乎被人抚摸过千千万万遍。
道士轻轻扣住盒子的锁片,犹豫了好久,却不动作,只拿手指在盒子边缘来回搓磨。他最后叹了口气,把盒子又放回原处。
“只是巧合,”道士自言自语,“天下龙族,又不止他一家。”
比起这件事,还是“天许之”的蛋更值得担心一点。
道士又忧心忡忡地看向桌上的鸟巢。
也许有办法放回去。道士心里想,“天许之”雌鸟出了名的护稚,只要消去蛋上沾染的人气,刷上些雌鸟的气味,它没准儿会重新接受这些蛋?
先去后山看看能不能捡到雌鸟掉落的羽毛之类,将雌鸟的气息盖在蛋上,如果它不接受,到时候再把蛋拿回来就好。道士这么想着,托起鸟巢,踱向外头去。
厨房里则是另一番气氛。
“师兄你太笨了。”椿杪说。
丹殊握着菜刀,一脸凝重。他面前摆了一个砧板,砧板上有一条鲫鱼。鲫鱼倒是完好的,砧板却碎成两片了。
“这是第几块砧板了?每次师兄切菜,咱们就要换一块砧板。”椿杪毫不留情地揭自家师兄的短,“上次切青菜,连砧板也切成一条条,这回只是刮个鱼鳞而已,师兄你又把砧板斩成两段。”
“你懂什么,这说明师兄刀法好,‘隔山打牛’听过没?”华阚替师兄抱不平,“再说,你嘴巴那么厉害,你来切菜啊。”
椿杪端起一个水盆,边走边说:“我才不。修鹤师兄让我淘米的,淘完米我还要去抄道经呢,华阚你生好你的火啦。”
华阚炸毛:“整天‘华阚华阚’的,我也是你师兄,叫师兄!”
椿杪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了。
华阚气结。
修鹤说:“华阚,你火生好没?”他手里拎了一节藕,正在削皮。
华阚便气鼓鼓去吹炭火。
“你们都护着椿杪吧,”华阚说,“总有一天他把苍梧拆了。”
丹殊微微笑:“没事,拆了还能再盖起来。”
修鹤手中一停,也为大师兄的话默了一下。
在护短这方面,师尊和大师兄还真是一脉相承啊。
“师兄,以后还是我来切菜吧。”修鹤道。
丹殊不好意思地笑笑,“那以后我洗菜?”
修鹤摇摇头说:“不必。师兄只要看着椿杪,别让他把苍梧拆了。”
华阚爆发出一阵大笑。
丹殊也笑,眉眼弯弯的,像一只偷吃了鸡腿的狐狸。
“嗯。我一定看好他。”
几个人吵吵闹闹做好了饭,已经是午时。
道士在后山转了一圈回来,把蛋又放回自己房里,在大殿里喊:“饿死了!”
椿杪便探头:“师尊你去哪里了?等你吃饭,等了好久。”其实此时饭还没炊熟。
道士闻言感动道:“还是我徒贴心。快快,咱们去饭堂,不然华阚这厮又要将饭全部吃光了。”
椿杪说:“师尊你都快成仙了,还和华阚师兄抢饭吃。华阚师兄还在长身体呀。”言下之意,师尊真是个坏蛋。
道士又吹起并不存在的胡子:“成仙也要食五谷呀!连神灵都需要歆享祭祀,何况是仙人呢?”
椿杪眼珠转了一转,问:“神灵也要吃饭?那龙需不需要?”他想起水池里养着的那条龙来。打伤了人家,还要让人家饿着肚子,似乎不太好。
道士想了想,问椿杪:“厨房里还有虾吗?”
椿杪道:“有呀。”
道士一摆手:“那给它洗一盆出来。记得拣跳得厉害的给它。”千万别把奄奄一息、快死了的虾给龙呀,道士想,龙会生气的,一生气,就要把人房间里的书呀床铺呀衣服呀统统喷得湿透。
椿杪继续说:“虾都被修鹤师兄油爆了。”他想起油爆大虾的香味,舔了舔嘴唇,问:“龙也喜欢吃油爆大虾?”
道士看着椿杪,椿杪睁大眼睛作无辜状。道士一时拿不准椿杪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意逗自己。
“反正丹殊也不在……”道士喃喃说。
“哈?”椿杪歪头。
道士捏住椿杪的脸颊,往两边拉:“那为师就不客气了。”
椿杪疼得双目含泪:“丝菌……”他想说,师尊,师兄就站你后面呀。
“师尊,”丹殊忽然出声,“可以用膳了。”
道士吓得一抖。
乖乖,这徒儿不过十三岁,怎么杀气比千年的大妖怪还重。
“哦,吃饭吃饭,哈哈,吃饭。”道士打着哈哈往饭堂走。
椿杪揉着自己的脸。
“疼死了。师尊真讨厌!”
丹殊看一眼,发现椿杪脸颊都红了,像山下集市里卖的画像上的娃娃。
“过来我帮你揉。”丹殊指间发出淡淡的光。
椿杪听话地凑过去,又被掐了一下。
“啊!师兄大坏蛋!”
龙神
油灯昏黄,椿杪愁眉苦脸地在大殿抄经。
“这要抄到什么时候啊……”道经上的字密密麻麻,此刻在椿杪眼前打架。
忽然庭院里传来一阵水花声。
椿杪扔了笔,哒哒哒跑出去。
月光澄澈空明,鸱枭在远处的山林里咕咕鸣叫。蓄灵池里水波未平息,荷花花瓣上犹挂着水珠,摇摇欲坠,荷叶上也承着一抔水,碎了又圆。
“你也睡不着吗?”椿杪蹲在水池边问。
池水静静的,只有一**微澜拍在池沿,悄无声息。
“师尊说你已经快五百岁了,是真的吗?那你要比我大好多呀。”椿杪戳了一下伸出池沿的一支嫩荷叶,荷叶上托着的水瞬间倾泻到水池里,发出叮叮咚咚的响声。
“书上说龙可以化人,你会不会?”椿杪把手放进冰冰凉的池水里,顿时浑身一个激灵,“好冷啊!”
“在水里泡着,你不冷吗?师兄说你受伤了,你在水里能好吗?是不是如果我没有设招神幡,你本来是不会受伤的?”
“你叫什么名字啊?你真的是浔江水神吗?水神一般都做什么?管着大大小小的鱼?就像师尊管着我们一样?”
椿杪问题一个接一个,但是池水深处仍然没有动静。
椿杪泄了气,坐在池边打起瞌睡来。
“我不可以告诉你我的名字。”忽然有人在椿杪身后说。
椿杪回身一看,荷花丛中一个和自己差不多模样的人,长发披散,肩头云纹扬起,犹犹豫豫地站着。
“名字是最短的咒。”他继续说。
椿杪便微笑:“好。没关系,我不问你名字了。”
那边好像大松了一口气。
“你不必内疚,不是你打伤的我。”小龙说,“我来这里,也不是因为你的招神幡。”
椿杪奇怪道:“那你来是为了什么?”油爆大虾么?
“为了找龙珠。”小龙说,“大约百年以前,我叔叔送了一颗龙珠给苍梧的一个人。我来是为了问他要回那颗龙珠。”
椿杪努力地回想了半天,最后泄气:“我只记得起来最近九年的事情……”
小龙说:“我已经找到那个人了。”
椿杪说:“那你拿回龙珠了么?”
小龙摇摇头。“我只在他房间里发现一片龙鳞。”小龙说,“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把龙珠放在哪里了?”
“好啊,”椿杪说,“不过,那个人是谁?”
当夜道士做了一个梦,梦里苍梧还是百年前的样子。师兄、师弟们在庭院里做早课,亲亲热热,打打闹闹,好似后来的一切都未曾发生。忽然下起雨来。铅云翻涌,天地忽寂,蓄灵池中荷花开了一半,便被骤雨打去。
大家惊呼着,三三两两跑进屋檐下。道士也跟着跑进回廊中,手忙脚乱地拧干了衣裳里的水,呆愣愣抬头看天。
人声渐远,雨声渐盛,一个模糊人影出现在蓄灵池中,仿佛已经在那里站了许多年。
道士遥遥看见,忽然心上绽出欢喜,等了百年,那人终于肯露面。
那个人背对道士站着,长发束起,脊背挺拔宽阔,腰线往腰封里一收,生生束出荒谬的纤弱感。道士往他那里走,却怎么都走不近他。围着他转圈,看见的始终是一个冷冷清清的背影。而央求了好久,他也不肯转过身来。
他只一遍遍问:
“为什么?”
“你为什么还不成仙?”
“时移世变,转眼百年。你为什么还不成仙?”
道士听到自己回答:
“成仙有什么好?不老不死,无欲无求,凡尘种种牵挂,一夕忘却。”
“有些事不必记得,也不能当真。”那个人说。
“人生虚妄,种种皆空。这些我都知道。”道士回答。
那人便不再说话。
两个人沉默了许久,听雨滴打在水池里的声音。淅淅沥沥,叫人生厌。
道士忍不住,走上前一步,问他:“那么你呢?近百年了,为什么不回浔江?你已经得道成神了吗?”
那人答:“成不成神,与你何干。”
雨丝如线,雨脚如针,细细密密地扎在人心上。
道士生了气:“既然如此,那我成不成仙,又干卿底事?”
那人影动了动,似要转过身来,却又堪堪停住。
道士有些失望。
“既知人生虚妄,何苦执念百年。早登仙境,亦是解脱。你去吧!”
梦醒了。
道士闻到潮湿水气,仿佛庭院中的荷花池水蔓延到了房间各处角落。
脸上略有凉意,他抬手摸了摸,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流了满面的泪水,眼中血管一缩一缩地疼。
夜阑人静,道士披衣坐起来,了无睡意。
忽然他注意到桌子上有什么东西反光,于是点了一颗燃珠,起身去看。
一只檀木小盒子大开着翻倒在桌面上。
雕刻的盘龙仍旧栩栩如生,但是盒子里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龙神 七、八()
龙神
丹殊挑了挑灯芯,大殿里灯光明亮起来。
他捡起地上散落的纸张书册,在案上摆放整齐。
“这个家伙,抄经抄得满桌子都是墨水。”丹殊仔细揩干净了案面,坐下来,提笔开始抄经。
椿杪人小,字体倒遒劲,丹殊着意模仿着抄,不知觉开始揣测起椿杪的性情来。
说他好生仁善吧,他作起恶来好像天经地义似的。
说他天真无邪吧,有时候又觉得他老气横秋。
修鹤没来的时候,华阚椿杪在一处。华阚跌跌撞撞,抓起什么就往嘴里塞;椿杪则冷漠淡然,随时睁大眼睛观察四周,显得格外早熟。
有好几次,丹殊以为自己透过椿杪在看一个成年的男子。
这几年椿杪渐渐长大,不复幼儿时期的冷漠,惹起祸来倒比华阚还要在行。
丹殊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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