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帮你把枝条斩断,你就能出来了。你站远些。”山鬼说着就要动手。
将离的叶片好像察觉到危险,又开始簌簌乱舞。
“等等!”我连忙制止,“你伤他原身,他必然又大损元气,不知要休整多久。”我想了想,“不如这样吧,我还是留在这里陪着将离,反正他妖力强大,等他醒来,带我去苍梧也快。你往西南方向去,帮我找一个人。”
“是谁?”
“湛星河。”
山鬼皱眉,似乎不知道这名字。
“他大概十六七岁,高瘦,皮肤白,少年模样,长得很清秀,称呼我……椿杪为先生。”
“你找他做什么?”山鬼问。
我怀疑我的一部分魂灵在他身上,所以屡次在他在场的时候才恢复意识。但是这件事是不能告诉山鬼的。
“他是椿杪生前接触的最后一人,应该会知道椿杪最后所在的地方在哪里。”我说,“本来打算去苍梧找他,但是这孩子性格孤绝刚愎,一定不会听从苍梧诸人的安排。他应该会自己出来找我……找椿杪,所以你只能在路上找他了。你去找湛星河,我等将离复苏后直奔苍梧,咱们分头行动,来得快些。”
“好吧。”山鬼妥协,“但这样的少年不知有多少个,你能具体说说他长什么样吗?”
我仔细回忆了一番,道:“你不必知道他长什么样。若你遇见一个少年,体内的阴元比你还要强盛,那就是湛星河了。”
山鬼嗤了一声,“没有人类的阴元可以比妖鬼更盛。”
“你说得对,”我点点头说,“我早就怀疑他不是人了。”
第十二章()
山鬼走后,我席地而坐,等待将离复苏。
将离已经完全与四周山林融为一体,若我不是亲眼见证他幻化的过程,我可能只当这株参天巨木已经生长在此山中成百上千年。
他将我也遮掩得很好。枝条繁叶重重掩映,只要我不发出声响,没有猛兽或妖鬼可以从外面发现我。
我所需要做的,只是等。
这对我来讲太容易了。我早就等过数千数万个日日夜夜。
天色终于渐渐黑下来,我数叶片数得眼睛疼。好奇怪,这具身体似乎不需要进食,难道是因为椿杪修道的缘故?
“你这个睚眦必报的家伙,”我无聊得开始调戏将离枝干上的嫩叶,“不过拆穿了你一次,就要将我关上两天。丹殊怎么会把椿杪托付给你的?”我曲起手指狠狠地弹了他一下。
晚间山林无风,将离连叶子也不肯动一动。
啊,无聊死了。
“将离,你为什么叫将离?谁给你起的名字?”
“你和丹殊怎么认识的?丹殊入魔前也应该是修道的,修道之人不是见了妖怪就收吗?丹殊看着可没椿杪那样亲和。那么,你是没被他收复,反而打赢了他?”
“不知道说这些你会不会不高兴,但是山鬼口中的牡丹与你到底是什么关系?”
无论我抛出什么话题,将离都不理会我。
看来是真的休眠了。
我手指无意识地轻敲他的枝干。
“椿杪。”忽然有人出声叫我。
我一惊,立即停了手上的动作。
“椿杪,你在里面吗?”那声音又道。
我唯恐是计,不敢回答他。椿杪生前似乎喜欢结交妖怪,但我可不觉得所有妖怪都像山鬼那样喜欢椿杪。
“不是这株?”那人喃喃自语,“山鬼不是说在这儿吗?”
嗯?
“你把山鬼怎么了?”我凝起精神戒备着。灵府中还是一丝灵力也无,看来要把将离唤醒了。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你放心,我虽然吃得杂,但是也不吃山鬼。”他顿了顿,接着道:“山鬼说你失忆了,花主又半死不活,要我来守着你。”
我走到外围,透过孔隙去看,见一个长发衣锦的人面向我站立着,肩头有扬起的云纹。这人也生得好看,但却是与将离不一样的好看法。将离总是一副飞扬跋扈的样子,艳光逼人,这人则是英俊儒雅,温温吞吞的,似乎哪家的公子走失在这山林中。
不过我知道皮相不可信,将离是这么一株巨大的芍药,眼前这人还不知道是什么妖怪呢。
“你怎么又被他关住了。”那人也看到了我,似乎在笑。
“椿杪以前也被这样关过?”我问。
那人收了笑,慢慢回道:“椿杪,不要这样说自己。”他眼神柔和,似乎在和一个多年的老友说闲话,“山鬼一时没想开,你不要被她带歪了。无论失忆不失忆,你都是椿杪。”
“谢谢你。”我说,“不过,请问你是?”
“你我算是自幼相识。”那人道,“我是云梦泽的水神,你以前叫我龙三。”
我心下微惊,想起昨日那头大鸟离开时让我“不要接触妖狐神鬼”的话。
“你是神?”
“不过继承了家里的神位。”他又笑,“你不必紧张,你小时候还把我抓在手里过呢。”
哗!椿杪小时候就这么厉害?
那人退后几步,抬头看了看将离的树冠,道:“看来花主这次的确是大伤元气了。山鬼之前说他半死不活,我还当是她牙尖。”
“你有办法帮将离恢复吗?”
“有。”
我大喜。
那人却继续道:“但是那方法杀生过多,恐怕你不会愿意用。现在花主自己化作原形,也算是权宜之计。其实我觉得山鬼有些太过小心了,花主现在虽然这样,仍然有基本的自卫能力,而且外表看起来与四周未开灵智的树木无二,若不是我提前知道有异,我也不能发现你们。”
“原来如此。我还当将离只是一时任性。”听了水神的话,我对将离敬佩起来,重伤至斯,还能周全,“他考虑得比我多。”
水神笑眯眯地:“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你夸他。他如果听得到,一定很开心。”
我想起将离嘴硬心软的样子,也笑:“他只怕会损我一番。”短短数句应答,我已经放下戒备,对这水神完全信任。
“你与他在此多久了?丹殊呢?山鬼急急忙忙跑到云梦,只通知我说要尽快赶来,我没来得急问她。”
我就将当初告诉山鬼的事又说了一遍,并告知水神丹殊已经被大鸟带走。
水神一直仔细地聆听着,时不时接些“然后呢”、“是吗”、“万幸”之类的话,认真又温和,引得我将这两天的经历添油加醋说得天花乱坠。
“丹殊与你,都是数次死里逃生。果然修道之人,福泽甚厚。”水神道,“只是你所说的那头大鸟,却是太古怪了些。”
“将离怀疑那是鹓鶵,但是又说我诓他。”
“你的确看到他们往南方去了么?有能力从雷神手中救人又是以禽鸟为原形的不多,西方青鸟,南方鹓鶵,东方金乌,此三者而已。其中最不可能的,就是鹓鶵。鹓鶵为一方主神,主宰南方神台,性格说是淡漠凶残也不为过,怎么会来管丹殊这个凡人?””水神问,“你仔细想想,确定不是丹殊自己幻化逃脱了?”
水神这循循善诱的态度让我感到奇怪,像是引着我说话给什么人听一样。
“我的确看见一只大鸟负着丹殊往南去了。他临走前还说自己放心不下丹殊,所以先带走。好像是先前就认识丹殊的。”
水神闻言安静地看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椿杪,”他说,“对不起。”
我还没反应过来,面前的交错枝桠就被一阵劲风打碎,风刃袭来,带着木屑纷纷砸到我脸上。将离的枝桠应激爆发出强盛的妖力,在我周边形成一道屏障。但饶是如此,我仍被逼得后退数步,身上绽开无数血口,被地上的根系一绊,就要直直倒下。
“椿杪!”
水神冲进来,一把捞起了我,将我带出风刃的袭击范围,也带出了将离的禁圈。
水神抱住我,对着虚空急急道:“你不是说不会伤他吗!”
我抬眼望去,夜空星辰璀璨,半个人影也没有。
“为什么……你在和谁……”我有心想问问他为什么突然翻脸,却疼得话都说不清楚。
水神顾不上理会我,只一味和空中并不存在的东西交流:“现在丹殊的下落我帮你问到了,你什么时候放我姐姐她们出来?”
“我只是一方水泽之灵,神小位卑,上面大罗金仙我惹不起,你们的恩恩怨怨我也管不了。我只希望能保全家族,至少让我姐姐的孩子能平安长大。我不知道丹殊怎么惹到了你,但是要怎么找他寻仇是你的事,为什么要将我姐姐牵扯进来!”
“你说过问到丹殊就可以放了他们!”
“我不知道!椿杪也不知道!”
“不!你不能这样!”
水神后面还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身体里的力量与血液一起流失。我渐渐头昏目沉,看不清水神恐慌的面孔。
失去意识前,我恍惚想,此去恐怕就是终结,而我终究不配好好活着。
第十三章()
山鬼跋涉了三百多里,一路向西南,随时留意着周围的阴元波动。
她刚刚跑去云梦泽叫出了那里的水神,请他去庐山看护椿杪。山鬼知道水神和椿杪是故交,就像她知道将离这样傲慢的妖怪,也和椿杪有交情一样。
她的椿杪那么好。所有人都喜欢,都想占有一部分。
水神出来时脸上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但是她没有时间跟他多说,只告诉他“椿杪失忆,将离半死不活,速去庐山狮子峰救护椿杪!”便匆匆走了。
湛星河,她在心里反复念这个名字,我一定会找到你。我要把椿杪找回来。
她的哥哥,她最好的朋友,她一直默默看护着的椿杪,如果再也没有了……山鬼不敢再想下去。如果再也没有了,如果他再也想不起来了?那个椿杪,如果不会再回来了?
那么自己就又变成孤零零的一个。
山鬼的寿命很长。只要世间还有人对幽邃山林感到恐惧,她就会一直存在。想死也死不了。
那样孤独地过每一个日日夜夜。
她在人间奔波,四处找阴元浑厚的人。有好几次以为自己找到了,却发现只是修了邪门歪道的人,靠吸取旁人精魂来增强灵力。
山鬼愤怒地将那些人撕碎。
湛星河,湛星河!她大喊,你在哪里,湛星河!
湛星河当然不会回复山鬼。
湛星河在距离苍梧仅仅四五十里的一处偏僻小镇上病倒了。
他的确为了追回椿杪的尸体和苍梧的华师叔还有许师叔起了冲突。
师叔们说魔头一定带着尸体去了庐山。魔头曾经是苍梧的大弟子,道术最强。而苍梧最考验道术的阵法,就是能够起死回生的蕃生阵。庐山生气浓郁,他一定是往那里去了。
“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去追回先生呢!”湛星河大声质问。
“我与你华师叔尝试了许多次,用尽各种办法,都没有成功招魂。”许师叔道,“蕃生阵只有大师兄……那魔头会用,不如给他一点时间,去复生椿杪。”
旁边的华师叔背过身去,砰一拳打在柱子上。梁上应声落下许多灰。
“就算是如此,难道我们可以任由魔头待在先生身边吗?谁知道魔头又会惹出什么事端,让先生再去自愿求死!先生又不欠他的,凭什么要先生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他受苦!”星河急急地恳求,“师叔,请带星河去营救先生!”
两位师叔都别过脸去。
“星河,”许师叔劝他,“也许我们都想错了。你的先生也许是愿意和大师兄呆在一起的。他们小时候就是那样,并没有谁亏欠谁的说法。”
“我们之前逼迫他与师兄决裂,结果他花了整整半年来布局,用自己的魂魄为代价给师兄一个突破封印的机会。那半年他到底是怎么过的?平时交游遍布天下的人,突然只剩了自己。”
“不,先生,先生明明……”星河想说先生明明和我在临沧山啊,先生身边明明还有我。但是他想起那时候每一天,椿杪都在夜阑人静后独自长久地枯坐。
好像天地间只剩了他一个,好像人生再也没有什么值得期待。
星河还是坚持要去庐山,师叔们却禁止他出苍梧。
“大师兄不认识你。他现在性情大变,万一误伤了你,叫你先生如何取舍?”
星河气得双手发抖。
“我不要他认识!我会打败他,把先生夺回来!”
他趁着师叔们错愕,凝起剑诀冲到空中。
先生,他在心里说,你等等星河。
可是他冲出三四十里,就因为灵力不济被迫降落在地上。星河发起了高烧。
其实自懂事以来,这样的高烧就是一年一次,每次烧退后星河就会感到对鬼物的灵感敏锐了些,所以之前一直也没去在意。可是为什么今年偏偏发生在现在呢?
星河烧得浑身滚烫,但他一直在向庐山方向走。
他走过荒郊野岭,想起桃花江两岸的繁花,先生曾说要摘来酿桃花酒,和他一起喝个大醉。他走过屋舍人家,想起临沧山上那栋小小的屋子,先生曾手把手教他写字,嘲笑他的字“写得和蝌蚪一样丑”。他走过热闹的街口,想起曽央求先生带他去中原的城市看看,宛洛人家百万,该是怎样的人间烟火?
星河终于力竭,倒在路边。
昏迷之中,他感到有人轻轻托起了他,带他到一处温暖屋舍,为他擦去脸上的汗渍污垢,喂他苦辛中微微透着一丝甘甜的药水,就像两年前先生所做的那样。
”先生?”星河挣扎着呢喃。
”你说什么?“眼前一个明丽少女托着一个药盘,药盘上放着一只碗,碗里搭着一只小小的勺子。
”先生,快来!“少女向后面喊道,“这人醒了!”
星河给她高亮的嗓音吵得头痛。
“你是谁?”星河问。
“我还没问你是谁呢,”少女把药盘放到床头的柜子上,拿一个枕头垫在星河身下,好让他坐起来。她做得自然,星河只好接受。“好好的,怎么会倒在路边?要不是先生捡你回来,你要不是被人贩子捡走,就是被牛马踩死了。”
星河不答她,只问:“我在哪里?”
少女似乎没意识到星河的防备:“草庐呀。这是我和先生的草庐,先生说这是‘结庐在人境’的意思,就是说我们暂且居住在人间,好细细地关照着……”
“姗姗,”外头走进来一个人,打断了少女的话,“他醒了么?”
少女回头脆生生道:“先生!”
那人嗯了一声,走到床边,少女忙去拉来一张交椅,然后站到椅子后面,那人也就从从容容坐下了。
星河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既然醒了,说说吧。”那人理了理衣摆,“苍梧究竟怎么回事。”
星河还未作答,少女已经尖叫起来:“你是苍梧弟子?”
星河马上摇头说我不是。
那人淡淡道:“不是苍梧弟子,身上却有苍梧的道法。”而且阴元浑厚,简直好像一口气吸取了数万个人的精魂一样。
少女笑着说:“你别怕,先生以前也是苍梧的。论起来,你应该叫先生师叔,叫我师姐。”
“姗姗,”那人好像有些无奈。
少女一吐舌头,“糟了,先生又要嫌我多嘴啦。”
“抱歉,我没有听师叔们说起过。”星河谨慎道。
那人点点头说:“他们不说起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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