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镜面神面沉似水,出现在我对面。
“愚钝。”他冷冷训斥道,“都告诉你他认不出人了,还要自己往上凑。你以为身为神灵就不必怕死?你那点血够他杀你几次?”
我不顾背后的伤,着急去检查湛星河,拿团团灵力堵在他的断腕上止血。
他神志不清,连被人斩断双手都没有反应,凶恶的邪祟在他体内冲撞,利用他的浩瀚阴元,化生无穷无尽阴邪鬼气。
“星河,先生回来了,星河。”我拍拍他的脸,试图唤起他的一丝神志。
这时镜面神过来扯掉我背后的两只断手,钩筋连骨,疼得我猛地一缩。
“现在知道痛了?”镜面神嘲道,“我还当你也五感尽失呢。”
听见我呼痛,湛星河的眼睫轻微颤动了一下。
指魂针无风自动,在他头顶慢慢旋转。很快,湛星河面色开始灰败,原本狰狞怒态,化为僵直死态。
“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这样?”我急忙问镜面神。
镜面神也在托腮观察:“这小子怪异得有趣。”
我一把抓镜面神的袍子:“他怎么了?”但他是幻影,我只抓了个空。
镜面神冷眼瞥我,答非所问道:“你在人间收他做弟子,不知道他原先并不是寻常人?”
我翻出冗杂记忆,仔细回想椿杪遇上湛星河时的情形。
寻常巷陌,寻常乞儿,寻常腌臜人世。椿杪与丹殊走了许多地方,收了许多弟子,其中有一个叫做湛星河。一开始他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比起其他孩子来说更为迟钝一些,似乎智力有所残缺,或者心智成长得比一般孩子慢,都十三四岁了,连“师尊”两字,也不能完完整整说下来。
那时正当人间灭国绝世,椿杪在秦川被人斩首碎尸。丹殊入魔,试图复活椿杪,被西方神台众神围攻,大战期间在魔气中失去自我,吞噬而秦州百万生魂。
冲虚来迟一步,只看见自家大徒弟冲破魔界与人间的界碑,鲸吞秦州生魂。万般无奈,上前阻拦,被诸神构陷,迎面撞上牧野剑。
师尊惨死,丹殊神志回溯,大悲,大悔,长剑脱手,由此被众神封印于魔渊。五蕴大封既成,无天命不可开,三年后必将魂飞魄散。
战后月余,椿杪新生,但由于召唤他回来的人——丹殊已经不在人世,灵力不继,椿杪复活后是一副残躯病体,几乎不能运用道术。
就是在这个时候,椿杪在遍地腐尸的秦川看见湛星河。
湛星河生得玉雪可爱,堪堪十三四岁,坐在白骨腐肉堆中,心无旁骛地把玩一节人小腿骨。看见椿杪,展颜一笑。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寻常人。但他只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
椿杪惊异,站到远处。湛星河却丢下“玩具”跌跌撞撞跑过来,期间被人头、烂肉绊倒,身上沾满腥臭碎尸。
他跑到椿杪身边,犹豫了一会儿,小心翼翼擦了擦自己血污黏腻的手,才敢去牵椿杪的衣角:
“师尊……”
椿杪抱住他大哭。
冲虚仙逝,对于椿杪来说,世上没有师尊了。
“我那时查探过,星河体内不知什么时候有了浩瀚阴元,似乎无穷无尽。但我以为那是秦川百万死尸造成的异象,也许是因为星河命中多艰辛曲折,所以反而能承受并吸纳阴沉之力。如此大难,他能活下来,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作为他的先生,一定会好好护着他。”
后来星河渐渐成长,也许是体内阴元有异,导致他心智快速成熟。他知道秦川来龙去脉,怕椿杪伤心,不再以“师尊”二字称呼他,而改口叫“先生”。
再后来,临沧山上,椿杪准备两年,以自己的魂魄为祭品强行解开五蕴大封,身死魂灭,魄被拘禁在尸体旁边——就是我。
“他是泰伯之子,是半神。”镜面神袖手一旁,冷冷提醒我,“妖化已经完成,没有转圜的余地。你也不希望他被天道追杀,最终落个灰飞烟灭的下场吧?”
我摇头。
“那就必须当机立断,砍下他的头颅,先封印他,以图来日。”镜面神说。
我还是摇头。
镜面神怒道:“真是冥顽不灵!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养他长大,怎么可能忍心将他斩首封印?”我望住镜面神,心中慌乱至极:“他妖化后虽然神志不清,但却没有大肆杀伐,这不恰恰说明他尚存一丝天性吗?”
镜面神冷冷道:“刚才那个小仙人说他吞噬了其它仙灵,你没听见?”
我低下头,看湛星河已经长开的面容。
他鼻挺目深,薄唇微抿,不再是一团稚气的样子。虽然面色青白,但眼睛半阖,光华犹在,似乎随时就会醒来。
草庐匆匆一别,原来他已经从一个莽撞少年,长成了沉稳青年。
“不过,这小子的确怪异得很。”镜面神道,“妖化后不继续作恶,却昏睡在这里,还被地私其缠住,歪打正着阻止自身鬼气发散,延缓了天道发现他的过程……”
镜面神俯下身来,紧贴湛星河观察:“为什么他能躲过妖化后被诛杀的厄运?”
指魂针在湛星河正上方越转越快。
镜面神抬头看了指魂针一眼:“连指魂针都在帮他。”
我也随他的视线去看指魂针,那细小的光针越来越亮,几乎有些刺目。
突然,指魂针射入湛星河额头,速度快到让我们来不及阻止。
湛星河脸上瞬间出现尸斑。
我见状大惊:“他死了,不,不,他死了!”我马上准备取血复活他,但被镜面神一把摁住。
玄风压顶,重似千斤。
“取血?你打算魂飞魄散?”镜面神冷笑道,“你后背皮开骨裂,却没有一滴血液流出,扶桑神血根本不够你用了。我果然没有猜错——你这幅身躯,也是临时做的吧?为了保存扶桑神血而造,你到底想干什么?”
“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救人要紧!”我拼命挣扎,试图甩开他的风,未果,于是怒道:“就算我下一刻就魂飞魄散,如今也不能坐视不管!”
镜面神说:“谁说让你坐视不管了?”
我一愣。
他继续道:“指魂针是在救他。他如果还活着,就会被天道追杀。如今假死,头颅被指魂针控制,形同斩首。鬼气逐渐封存体内,形同封印,正好可以躲过天道追击。等来日时机合适,指魂针中的神血会让他复活,不用你来急。”
如他所说,那些漆黑鬼气果然渐渐淡了,很快停止从湛星河身上涌出。湛星河现在看起来,只是一具普通的尸体。
“好了,现在说回你的事。”镜面神施施然站起来,居高临下看我:
“你到底想干什么?”
“绝对不仅仅是重启地府这么简单。你费尽心思要扶持人成仙,甚至成神,这套路我在扶桑还在的时候见识过一次——那次被扶持的是西王母。”
“扶桑是为了履行他对女娲的承诺,你为了什么?扶桑有预见之能,他知道自己死劫难逃,所以豁出去了。他是不得已而为之。”
“西王母妖化,他惨败,本就不完整的神魂被撕裂成碎片,落入人间。”
“你呢?”
“你只是一个魄,即使侥幸能收取扶桑一缕神魂,也比扶桑弱了不止一星半点。”
“你做好了惨败的准备吗?”
第十八章 妖光暗射()
与天斗,其死无咎。——《昆山手书•来日大难经》
意思是,如果不服从天道安排,妄想叛逆,那么无论以后遭遇到怎样的不公或厄运,无论如何惨烈收场,都不能责怪天。
“没有。”我平静道。
“我没有做好准备。我也不能预见未来会发生什么。”
我僭居神位,时日无多。
只能尽人事……违抗天命。
镜面神抱胸冷笑:“一个两个,自寻死路。”
我沉默着扶起湛星河,把他背起来。他现在完全是一具普通的尸体,沉重僵直。我背上的伤口虽然不流血,但仍然钻心地疼。可是我没有多余的力量去修补,生肌补骨要动用远超一般灵力的神力,这也是椿杪当年怎么都学不会苍梧山“治愈术”的原因——神魂不全,神力尽失,连修道人都不如。
情况完全如当年我在临沧山初次醒来时一样,只是如今我们两个位置对调了。
不知湛星河能不能感知到外界发生的事?
“我要带他去幽冥地府。我不放心将他交给其他人。”
镜面神冷冷道:“这是泰伯幼子,我们当然要带他去幽冥地府——打开地府,还靠他身上的泰伯遗血呢。”
镜面神靠近我,手伏在湛星河肩头,突然我背上一轻,湛星河便不见了。
我紧张地回头。
“不必慌成这样。”镜面神瞥一眼我的失态,淡淡道,“我将他放在清虚静定的废墟中了。那里没有时间,他会永远保持当下刚刚死亡的状态。”
接着,玄风拂来,我背上的肌骨生长,筋肉渐合。
镜面神用他的神力替我修补了身体。
我颓然站在原地。
“谢谢你。”我闭了闭眼睛,站直了道:“地府重启之后,我也会履行承诺,为你补全魂魄,重造身躯,打开扶桑地的封印,拦住神龙和金乌。”
镜面神哼了一声:“那不是承诺,那是交易。是我现在不杀你,你所应该付出的代价。”
我们处理了其余的地私其,魔气全部净化后才打开结界。
通元仍然在结界外十丈之地,警惕地盯着我们。他见地私其尸体踪迹全无,不知为何却面露怒色:
“两位未经允许,擅入梧桐台行主人事,可知这是诛魂灭魄的大罪?”
我没有心情和通元扯皮,镜面神更是对他不屑一顾。于是我们当听不到一般,离开梧桐台往北方去。
通元嘴上逞凶,手上拂尘倒是老实得一动不动。
我飞出不远,想起了一些事,于是停住,转身唤道:“通元真君。”
通元顿时如临大敌。
镜面神略有些奇怪,但只站住了等我。笃笃想跑来我身边,被镜面神迎面糊了一脸风。它委屈地退开了。
“当年西王母妖化导致宛城大火,据说是你稳住了局面,救出了宛城数十万人。”我此言一出,通元惊疑不定,但他按捺住了,仍然不肯承认那摆在台面上的现实。
“神台初立,你是第一位飞升的仙人,肩负引领南方众仙、辅佐南荒神君的重任。”我斟酌着词句,慢慢说,“南荒神君不管事,实权在你这里。你与西王母,一个统领仙灵,一个掌控神灵,神、人两界,以你们为尊。人间多舛,未来还有无数劫难在等着,希望你们……莫忘初心。”
我说完,心中空空荡荡,转身离开。
我只挡得住这一次,我死之后,他们要靠自己了。
万里高空,罡风呼啸。
镜面神说:“看不出,你还是个宽和的上司。到如此地步,还不肯痛下杀手。”
我自嘲地笑了一下。
“着意眼前吧,”我自言自语,也说给镜面神听,“不论胜负,无关荣辱,只争朝夕。”
镜面神听了却不以为然。
很快,我们到了幽冥泽畔。
长泽千里,湖水幽深,湖岸遍生白石青苔,此外没有任何生灵的踪迹。
地府入口在湖底,为了避免妖魔和邪神(镜面神很自豪地说这专指他)侵扰,有一层结界阻隔。当年泰伯陨落之前以神魂为禁制封闭地府,连扶桑都需要花费一番力气才能出入。
泰伯对人十分偏私,不仅为每一个人都凝练了独一无二的魂魄,还建立地府,希望能让死去的人通过轮回重返人间。可惜天道从中作梗,地府自建立以来,轮回停滞,形同虚设。
我原来就是打算重启地府,为之后打开昆仑山的屏障做好准备。
从苍梧出发到现在,已经三天过去了。原以为重启地府只是准备阶段不必花费太多力气的事,实际做起来一波三折。加上镜面神复苏等意外,我的时间越缩越短。
真正的千难万险,还没有开始。
镜面神打了个响指,湛星河凭空出现,从一人多高的地方掉落。
我赶紧伸手接住他,被他沉重的身体压得跪倒在地。
镜面神对我的紧张嗤之以鼻:“他现在不过是具尸体,砍掉双手都没反应,摔一下也不会怎么样。”他说着走近,玄风托起湛星河,缠住湛星河的胸口,渐渐收紧。“开启地府,要禁制能识别的泰伯遗血。这人不过半神,只有心头血是纯粹的,堪当一用。放心,我只取血,不会破坏他的尸体。”
我一把拉住人,阻止玄风托举湛星河,硬着头皮道:“不必取他的心头血,我能开地府。”
镜面神却半点不惊讶,他看了我一眼,轻蔑地笑道:“你以为你继承了扶桑的意识,就能学他打开地府?”
我疑惑又茫然地点头。
“你开不了。”镜面神说,“我说过了,你比扶桑弱了不止一星半点。当年扶桑还能掌控天命的时候,开启地府也是勉强为之,何况一个被区区天道追杀得狼狈逃窜的你。”
“多少让我试一试……”我话未说完,被遒劲玄风扯开,吹到一边,笃笃奔过来挡住我,我于是撞到笃笃厚实的皮毛上。
“试什么试,浪费时间。”镜面神不耐烦,同时玄风压缩成薄薄刀片,刺穿湛星河胸膛,停留了一瞬间,玄风后退,带出一股鲜红的血。
镜面神手法利落,玄风一进一退,不过瞬息之间。几乎是我刚撞上笃笃,他就已经将血取出。取血完成湛星河又被丢回清虚静定中。
“大傻猫,过来。”镜面神向笃笃招手。
笃笃看看我,又看看他,犹豫着不敢上前。
此时我与镜面神的面容完全一致,笃笃对他也怀有亲近之意——只是镜面神脾气太差,笃笃怕他。
“去吧。”为时已晚,我拍拍笃笃的脊背。
笃笃受了鼓励,挺胸抬头,沉稳地踏出一步,狻猊云气环绕,威风大振。镜面神饶有兴趣地看着它,结果笃笃在他的目光下马上丢盔卸甲,躲到我身后,庞大的身躯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
镜面神冷笑说:“真是物似主人型,又蠢又懦弱。”
他站在原地抬起手,玄风拎起笃笃的后颈皮将起码两千斤重的笃笃送到他面前。
“忍住了,不许入魔。”他翻手将刚抽取的湛星河心头血注入笃笃额头。
笃笃呆滞了一瞬间,然后开始疯狂地挣扎。
“吼————”
云气翻涌,笃笃口吐冥火,利爪挥舞,大声吼叫。
“你做了什么?它怎么了?”我虽然知道镜面神不会害笃笃性命,但看笃笃如此痛苦,还是忍不住把笃笃从玄风中夺过来。
笃笃脱离玄风后,甩着头哀叫,剧烈挣扎,我不忍强行禁锢它,只得放手,笃笃于是跌跌撞撞翻上半空,又直冲下地,四面冲撞,辗转翻滚,如同一个撒泼发狂的醉汉,但比醉汉危险千百倍——它因痛苦而吐出的冥火燃烧尽了与之接触的一切物体,连我都要小心翼翼,避免黑色的火焰飘散到身上。
镜面神在外界只是虚影,他袖着手在漫天冥火中无动于衷。
“放心吧,死不了。”镜面神淡淡道,“这狻猊年纪太小,又乱吃东西被魔气污染,乃至金红色皮毛和真火都被染成黑色。如果放着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