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芒映照在镜面神脸上——方才我给他的那滴血为他再造了一副身躯,他已经不再是一个幻影了。
光影明灭中,他仰头合目,忽然一笑。
他闭着眼睛,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似乎忘记了我的存在,脸上的表情居然和昆山壁上扶桑画像极其类似。沧桑,无奈,悲悯,释然,还有一丝冷漠与无动于衷。
三千世界,无限时空。神灵偶然的降生就注定了必然的湮灭。与凡人不同的是,他们清楚地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以什么方式死。这背后的规律,是比“天道”这种只能约束人魔妖鬼的东西更强大、更不可窥探的存在。
人的命运由神灵掌控。神灵的命运又由谁来安排呢?
一滴血液凭空出现,迅速没入镜面神的体内,逐渐充实他的神力。我对他的束缚也在逐渐减弱,很快,我完全丧失了对他的禁锢之权。
红豆。
光辉中有什么东西浮动在火焰深处,影影约约,看不真切。
我有点惊讶。
红豆的触发是需要条件的,我当时在这红豆上制订的条件是:镜面神放下对扶桑帝君神位的执念。
只有当他放弃了这份执念,我才能放心让他步出我的觉海。
其实我一直在骗他。
我本打算让他和我一起消失。
我没有忘记,云梦泽的衰竭是因为镜面神放出血虫,污染灵泽。我没有忘记,龙神拼死也要诛杀镜面神,横山巨龙陨落,天地晦暗。我没有忘记,西王母被镜面神蛊惑差点彻底魔化,如果不是扶桑留在她体内的神魂庇佑,昆仑山早就倾覆。
我没有忘记,云梦浩劫来临之时,镜面神戏谑的脸。那次浩劫,地面上的生灵三去其二。
八天后,作为扶桑魄的我将死去,标志着古神彻底湮灭。届时,北冥神君仍在沉睡,新的龙神还小,西王母跌落王座,力量被削弱一倍不止。没人能制衡镜面神。到时候镜面神若为所欲为,必定再次生灵涂炭。
他想毁灭人间并不是第一次了。
如果他在八天内放弃了“成为帝君”的执念,我会还给他一具身体,送他离开我的觉海。
但如果他执迷不悟,八天时间一到,我就带着他一起灰飞烟灭。
施术的时候,我几乎是抱着必须杀死镜面神的决心去做的。如今短短一炷香的时间,他却回心转意了。
我既惊讶,又如释重负。
火焰跃动,光影摇曳,冲刷着我的觉海,如同松山翻浪,碧海生涛,波澜壮阔。
神的力量终于占据了他的整个身躯,他发现了异常,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光芒猛地一跃。
他突然抬起手,往自己的胸口一抓,满身血肉急速褪去,重新凝聚成一滴血。
“你干什么!”我赶紧站起来想阻止他,却被他一掌挥开。
自己割舍血肉,无异于自杀。其中万般痛苦,比之当日我重生的剧痛有过之而无不及。
镜面神的脸迅速虚化,由实体褪变回幻影,他面色苍白,抬眼对我露齿一笑。接着,放手将那滴血液送入火焰之中。
深青色的火焰骤然升腾,绽开无数朵火星,遍布我的觉海。整个觉海几乎被染成了墨绿,如同树木叶片被剖开,沾满汁液。
“没想到吧,指魂针是存在的。”他面容沉静,似乎在做一件极其平常的事,“我没骗你。”
我心中百味杂陈,不知所措。
镜面神的话音刚落,那炼化了扶桑神血、龙鳞、鱼骨、鲛人泪的火焰开始坍圮、缩小,逐渐形成寸余长的墨绿色指针,悬浮在半空。
直指南方梧桐台。
泰伯的遗脉,怎么会在那儿?
“既然指魂针是真的,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任由我怀疑猜忌,差点拖着你一起灰飞烟灭?
“龙与我,你不会选我。这我早就知道。”镜面神淡淡的,“再说,就算指魂针是真的,我一开始也没打算给你。”
他伸手,那墨绿指针飞来,悬浮于他的手掌上,发出淡淡的光。
“除了指示方向,指魂针还有一个作用——指示魂魄的强弱。”他端详着掌上微弱的光芒,带着温和的笑意看我,“这孩子快死了。”
我脑中转过许多念头。
镜面神的苏醒是我始料未及的。我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所以才在和他摊牌之前,先一步用“红豆”将我能分出来的扶桑神血送出去。这样如果我提前死了,至少还能有人替我去补救。
这么一来,我的力量大为削弱。
我暂居帝君的位置,一靠镜面神的神魂,二靠扶桑神血。我毕竟不是真正的古神,血液有限,不能再生。先前在云梦做血珠容纳浔江龙神魂魄,已经耗费许多,剩下的,刚才“红豆”又送出去大半。
我的时间不多,地府的事情很棘手,我必须要去北方幽冥的。之前愿意陪着镜面神胡闹,浪费一天时间,是因为我必须安抚住他,控制住他,以防他摧毁我的觉海,双方同归于尽。这件事他真干得出来,我毫不怀疑他的刚烈决绝。
如今他拿到了两滴扶桑神血,一滴造就他的躯体,一滴还满他的神力。但造就躯体的那滴,他自己取出来做了指魂针,所以现在他是一尊没有实体的神灵。换而言之,要将他困在我的觉海,更困难了,所需耗费的力量更多了。我的时间更短了。
泰伯的孩子,当年确实已经死去。尸骨被留在地府,这件事确凿无疑。为什么现在指魂针显示他在南方梧桐台性命垂危?
指魂针给的信息如果是真的,我于情于理,都必须去救那个孩子。那是泰伯唯一的血脉,就算不念在泰伯与扶桑同为先天神的情谊,也要考虑那个孩子可能继承泰伯的能力,对今后的幽冥地府恐怕有极大的意义。
但是我还来得及吗?
……
“昆山壁幻境中我和你说过的话,你全忘了吧?”镜面神倒是施施然,整好以暇看我,“优柔寡断。”
我茫然看他:“啊?”
什么?话题是不是跳得太快了?
镜面神说:“要杀就杀,偏犹犹豫豫。你如果狠得下心杀我,现在也不会是这个局面。”
他冷静得仿佛不是在讨论自己的生死存亡。
“我杀不了你。”我摇头。“扶桑可以,但他狠不下心。我狠得下心,但形势不允许我这么做。”
我魂魄不全,他没有躯体,本来我还能借着清虚静定幽闭他多年的优势钳制他,但如今他的神力已经恢复大半,比之前仅存一缕神识的情况好很多。
现在如果镜面神执意要离开,我是拦不住他的。除非真的和他同归于尽。而他那种性格,显然宁肯死也不愿意被我要挟。
之前我放低身段求他,他还可能考虑一二;如果被放到台面上要挟,他绝对不会给我任何机会。
“你需要我。”镜面神肯定道,“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做个交易?”
他双手抱胸,歪头一笑。
第十五章 通元真君()
梧桐台,南方神台所在地。
位于南荒之境中,高三千三百丈,直入云霄。南荒多竹,十万山川尽是竹海。独梧桐台上遍生梧桐树,终年烈火焚烧,生而复死,死而复生,循环往复,无有尽头。
南方神台的主神是只凤凰,名字叫做鹓鶵。他是上古的怪兽成神,力量几乎与先天神等齐。
鹓鶵脾气不太好,虽然是主神,但很少管理神台的事务,每天只管甩手看云,给火中的梧桐树浇浇水,给座下诸仙添添堵。
他座下仙人万余,为首的通元真君、广虚妙巫仙君,天天被他使唤得生无可恋,恨不得脱离仙籍,投胎再造。这两位仙君颇有来历,却甘愿被南荒神君驱使,可见南荒神君是一个多么超然的存在。
他这么任性,也没人敢置一词,连西王母都对他客客气气,每年会准时贺他的生辰。
古神陨落,龙族衰微,横山巨龙万余年未见,天地之间硕果仅存的凤凰神傲气些也是正常。
但傲气就难免会被磋磨,所谓“过刚易折,强极则辱”。这一点,人与神都是如此。
南荒神君因为傲气,吃了不少亏。
他的力量其实比横山巨龙还略胜一筹,可是封神却远在龙神之后,名望也不如龙神。
龙族内部良莠不齐,资质稍微好些的都会被派遣去管理一方水系,并且获得守护神的神位。反观凤凰这边,数量稀少,全族都是精英,但古往今来,只有两位神灵。
龙族掌握江海湖泽水神的位子,司火的神灵,却是天许之变异的、形似凤凰的彭火鸟。
长得像凤凰,就能做火神。但真正的凤凰,却隐没在洪荒之中。
不过这些都算了,鹓鶵并不是很在意。唯一在意,乃至悔恨的,是他弟弟的死亡。
这件事导致鹓鶵性情大变,原先的桀骜放诞竟然收敛了许多。
古神时代,四方神台还没建立,梧桐台上栖息着两位凤凰神:鹓鶵,以及稍小一点的朱雀——神台建立前夕,惨死在昆仑山。
“那些鸟不在?”镜面神如今恢复了大半神力,已经可以在外界凝出一个幻影,与我并列而行。
笃笃好奇地围着他转,看看我,又看看他,似乎被我们俩相同的面容搞混了。
“朱雀已死,其转世和鹓鶵一起被困昆仑山,其余凤凰大概去追杀华阚了。”炙热的烈焰远远映照得我浑身出汗,没有不尽木的遮蔽,台上的火焰仿佛更加猖狂了。
“华阚?”
“我的师兄,现任苍梧掌门。我之前回苍梧山,请他来取不尽木。”
镜面神上下打量了我一会儿:“师兄啊……你真会玩。你骗你家师兄闯梧桐台干什么?”他一脸不怀好意。
“助他上位。”我不想多说,于是加速飞向梧桐台。
镜面神刚才在谈判中大胜,又刚刚冲破执念,心情大好,围在我旁边叽叽喳喳不停:
“你还有助人上位的心力?”
“为什么要助他上位?”
“取块木头,如何上位?”
“你的衣服烧着了。”
我一愣,赶紧拍灭袍角的火星。
“指魂针拿出来吧,看看具体方位。”我一心只想快点把事情办完。我总有点不好的预感,怕时间不够,怕力量不足,怕最后的结果是徒劳无功。
镜面神慢慢腾腾,他在疾风中停下,张开手掌放出指魂针。
纤长的指魂针浮动在他手上,黯淡无光。
我一把抢过来:“怎么会这样?那孩子死了!?”
镜面神被我吓一跳,他略退了一步,似乎我是什么可怕的怪物:“死了就死了,何必这么激动?”
泰伯之子,我原以为他早就在万余年前殒命。刚刚突然得知他存活的消息,我冒着前功尽弃的危险抽身救他,他却死了。
我瞒着所有人布局,本来就压力极大,先后经历各种意料不到的变故,眼见最后的结果很可能烟消云散,已经快要崩溃了。
外人来看,我是帝君至尊,主宰一切时间与空间,仙灵妖魔,人神精怪,莫敢不从。
但实际上,我勉力支撑,苟延馋喘,很大概率已经撑不到八天,不知何时就会魂飞魄散。
如果我还像作为老鬼的时候一样心无挂碍,那么死亡对我构不成威胁。
可是我不仅仅是老鬼,我还是椿杪,我还是扶桑。
那么多人,那么多事,我没有办法放下,我不能放下。
我的执念,终究破不了。
也许我的脸色太过灰败,镜面神观察了我一会儿,开口道:“你不必如此灰心,如果刚死不久,指魂针可以救他。”
镜面神将指魂针拿回去,捻动了几下,针身慢慢浮起一层幽光,但很快又黯淡下去。
镜面神说:“你那里血不够了,我知道。指魂针中还有一滴血,救他绰绰有余。”
梧桐台的烈焰映红了我们的脸,此处已经离核心区域极近,热浪袭来几乎烧着毛发,但我心中如同坠入冰窖一般。
“你知、知道?我……”我浑身紧绷,生怕镜面神突然发难,脱离我的觉海。
就算是我加上笃笃,也不一定能战胜镜面神。
镜面神无所谓地一笑:“你凭借那些血液、我的神魂、还有扶桑的记忆登上神位,做了很多事,看起来是还有后续的样子,所以你肯定不能放弃这个神位带给你的力量。而且去地府重启轮回,也需要接近无穷的神力。这些力量都来自于扶桑的血,用一滴少一滴,我早就看出来了。”
“你不必这样紧张,”镜面神道,“我们的交易还作数。在你重启地府的轮回之前,我不会走,也不会干涉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也太平易近人了。”原来放下执念之后,他可以这样温和。
镜面神闻言睨了我一眼:“我终究是神。”
他拿出指魂针专心寻找方向,在一片火海中,镜面神的虚影显得沉静镇定。
指魂针时明时暗,即使是亮着的时候,发出的也是微弱的、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光。
镜面神“啧”了一声:“麻烦的小子。”
突然,梧桐台下传来爆破声,金光大盛,似乎有人斗法。梧桐台上的火焰随之一跃,漫天云气蒸腾,直冲紫霄。
镜面神收了指魂针,说:“咱们过去看看。”
我皱眉道:“没时间了,还是不要管闲事吧。”
镜面神的虚影已经飘在前方,他头也不回地说:“指魂针指着那边。”
笃笃已经完全分不清楚谁是谁,见镜面神走了,欢快地撒腿就跑。
我将信将疑跟过去。
爆破声更近了,我几乎可以感受到灵力波动带来的冲击,金光刺眼,有些熟悉。
“通元真君?”我惊讶地叫住云间正要挥拂尘的人,“难得见你动手。”
通元一向以慈祥和善面目示人,此时怒发冲冠,听见我的声音,回头一看,大惊:
“帝君!”
我点点头。
我此时不是椿杪的样子。自从那天在苍梧仙宫施展“白驹”之术后,我已经上登神位,外表变化成扶桑的模样。
通元作为南方神台的首席仙人,升仙的时候神台刚刚建立,他见过扶桑,此时认出来也不奇怪。
“许久未见,你在与何人动手?”华阚并不在附近,除了他,还有谁能劳动通元真君亲自下场?
但通元不回答我的话,他握着拂尘,警惕地问:“何以会有两尊帝君?”
我这才想起来镜面神的虚影还在我身边,他和扶桑长得一样,通元还不知道他的存在。
镜面神双手抱胸,饶有兴趣看着我。
我平静道:“一向有两……”
话未说完,一团浓烈的鬼气成巨大的骷髅状,直冲我们而来。
那骷髅遮天蔽日,几乎笼罩了整个梧桐台。什么人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召集如此巨大的鬼气?
通元一看,也顾不上和我多说,一挥手臂,金光从拂尘中透出,穿透云层,直射骷髅,如一柄钢刀将其斩为两半。
金光四射,大开杀戒。
他的金光虽然刚劲,但范围太小,比之遮天蔽日的骷髅到底杯水车薪。
浓黑的鬼气翻腾,被金光斩开的地方很快愈合,天空迅速变得灰暗,阴霾遍布南荒。
连笃笃都焦躁起来,但它不冲着空中的骷髅看,却紧盯地面。
地面上有什么东西吗?
雾气迷蒙,看不清楚。
看来不管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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