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待你不公平,我全都知道。你给我一个机会,把这一切全都改过来,好不好?”说到最后,我已然是帝君口吻。
我愧对龙族。
巨龙感受到了我的情绪,慢慢睁开双目:
“你不是冲虚真人。”
他渐渐警戒起来:“你是谁?”
幻影消散,我站在灵阵外以真身面对巨龙。
“我是扶桑帝君。”
灵阵消散,百余年前的魂魄融入血珠被我收入袖中,龙三给我一片龙鳞,一颗龙宫私藏鲛人泪,我带着笃笃离开云梦。
“镜面神,”我在觉海中呼唤道,“龙鳞与鲛人泪已经取到,我现在去拿鲤鱼骨,很快就能好。”
镜面神不疾不徐从小天地中出来:“你如何劝得那条龙回心转意?龙那种臭脾气,没给你难堪吗?”
我微笑道:“我只是跟他说了真相。”
龙三当然不会看见我就信我是扶桑,他认为我是椿杪还可信些。但有些事情是椿杪做不到的,任何人或神都做不到,只有扶桑能做。
起死回生。
巨龙自杀,灵阵消散。我无法阻止。但他死后,我可以令他复生。
再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更有说服力了。
龙三同意了我将他叔叔的魂魄带走,择日重塑身体。也同意了不会再搞自杀这一套,至少在我陨落之前,他会好好活着。
龙的性格桀骜不羁,遇事容易走极端。龙三求死轰轰烈烈,一旦复活,也会轰轰烈烈地求生。所以我不担心他,我从来不担心龙族。龙族放浪,不甘居人后,他们会一直走下去,直到这片大地上一个神灵都没有了,龙族也一定长长久久地存在着。
这一代的真龙已经诞生,我放心了。
“我就说龙好骗,”镜面神道,“当年的龙神也是这样,三两句话就被扶桑拐走。”
我处理完一件大事,心情极好,回答说:“既然龙神这么好骗,你怎么没试试和扶桑抢人?”
镜面神嗤笑:“谁要和那些蠢货为伍?”
我叹息道:“你从出生开始,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吧。相反,扶桑身边却有多位古神陪伴,女娲温柔,泰伯稳重,龙神潇洒,西王母跳脱,凤凰虽然孤傲,但也对扶桑存有好感。扶桑与你同时降生于神树之中,你们两个应该是亲密无间的兄弟,可是他却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你一定很难过吧?”
镜面神愣了一会儿,突然大怒:“谁要和他们结识!一个个陨落得灰都没有了,被自己的下属监禁谋杀,还好意思说我难过!”
他气呼呼地又躲回那方小天地中去了。
我大概摸清了镜面神的性格。和龙的性格有点像,但更喜欢撒娇些。仔细想想他其实一直在帮我,只是嘴上不肯承认而已。对于扶桑的一个魄,他都尽心竭力至此,对扶桑本人,真有他声称的那样仇恨鄙夷吗?
这么一打岔,我已经带着笃笃来到了临沧山下桃花镇。
我记得椿杪少年时曾经在此埋葬过一副千年鲤鱼的骨骸,那时候他与刚刚结识的山鬼同游,遇见许多光怪陆离的事,最后打败了鲤鱼精,因为可怜它,就将它的骸骨埋葬在桃花镇前三白水潭中。
前事种种,当时是肝肠寸断,如今想来却十分有意味。
有这种心态,大概我也老了。
笃笃变成小怪物被我抱着招摇过市,三白水潭前游人如织,倒是没什么人注意我们。人人专注在看水上的表演,舞女带着青面獠牙的面具,身姿窈窕,浑身铜铃轻响,别有一派狰狞之美。
我有点好奇,问了一下了解到,原来这是山神祭祀典礼。
奇怪,临沧山什么时候有山神了?
路人见我疑惑,还说了几个山神娘娘下凡惩恶扬善、治病救人的故事,旁边几个人随声附和,还有数人言之凿凿,山神就是长那个样子。
山神娘娘?我努力回忆了一下,确认自己没有册封过女性的山神,西王母除外。
大概是附近的妖怪,存了一颗善心,被人们发现就当成神灵来祭拜了吧。我这么想着,走到僻静处,用了隐身诀将自己和笃笃都隔离与众人视线之外。
过去这么久,三白潭前店铺街道等参照物变化,我不是很确定鲤鱼骨的位置了。我处于隐身状态下,旁人看不见我,所以我大摇大摆走到几个可能的地点尝试探查地下的情况。
笃笃可能第一次隐身,还处于兴奋好奇阶段,时不时撩一下这个人的帽子,偷吃一块那个人的糖球,仗着人家看不见它就大搞破坏。
我用风波诀探查得差不多,确定了鱼骨的位置,正打算圈出一块地来做个障眼法,回头一看,笃笃不见了。
这讨债鬼,没有一时得闲。
我默了一下,继续取鱼骨的大业。
笃笃是通目狻猊,连现在的我对上都有点吃力,人间不可能有能伤害它的东西。小混球大概玩得忘我,跑远了,一会儿自己会回来的。我这么想着,按部就班布下障眼法,引导游人走到其他地方去,给我空出方圆大概七八丈的地方,然后升起结界,让外面的人看不见里面情况,同时隔断结界范围内的地层,接着单手一抓,地层开始小范围动荡。
层层淤泥抖落,足有三四人高的洁白鱼骨出现在眼前,缓缓从地底升起。
我伸手要去拿,但另一只青紫色的手横空出现,纤细而力大,竟一下将鱼骨整条抽取了出来。
“什么人!”我吓了一大跳。这种情况下能穿透我的结界而不让我知道,那得神不知鬼不觉到什么地步!
但那只手在空中挥舞了一下鱼骨就连带着鱼骨一起消散了,一个非男非女的尖利声音在半空中道:
“想要鱼骨?还是想要狻猊?今夜三白潭见。”
我木然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
“我平生第一恨人装神弄鬼,第二恨人要我等待,第三恨人逼我选择。你每样都占全,也是不容易啊。”我冷笑了一下,指尖凝出一道灵力,往半空划去!
同时我直接切断了结界内部与外部的联系,将结界内的一切都与原先的时空割裂开来。
灵力划过的地方连空间都扭曲了,可见威力之大,半空中腾起疾风,是什么东西努力避开造成的扰动。
等的就是这个!
我瞬间将结界中的空气换成潭水,水纹不会骗人,那东西移动痕迹分毫可见。这一切动作都在瞬息间完成,我指尖一抖,灵力换成一张光网,飞布那东西全身,紧紧缠绕。
收网了。
我气定神闲,将潭水换回空气,收紧网线将那东西拖过来。
那东西也不挣扎,直到离我一人多远,才突然变化,光网一下瘪了,似乎里面的东西融化在空中。
我淡定地挥手让光网飞散,如点点星辰遍布整个空间。
光点附着在那东西身上,结界又已经与外界割裂,那东西无所遁形,只能现身。
我有点好奇是谁,或者说是什么,才能穿透扶桑的结界。它拿笃笃来威胁我,难道真在短短半柱香不到的时间内打败了笃笃?还是它仅仅认出笃笃是通目狻猊,所以故意诓我的?
光点逐渐组成了一个人形的轮廓,静静站立在我面前。
此时情形有些诡异,虽然它是人形,但我知道它一定不是人。最不济,也是个妖怪修炼成人形。站得离我这么近,明明知道光点在描绘它的轮廓,还一动不动,它在想什么?
它盯着我看,在看什么?
那人形逐渐清晰了,眉目依稀可辨,忽然对我露出一个笑容。
第十二章 临沧山神()
我内心抖了一下,面上波澜不惊。
它的嘴裂到耳下了,一张脸几乎分成了两半,像一具干尸被划开了面皮。哪个人能这么笑?这妖怪功课也没做好。
“把嘴闭上,”我镇定道,“难看死了。”
对面的人形动了一下,似乎要动手打我。
我仗着自己灵力深厚,施施然站在原地,看对方的下一步动作。
突然,光点一哄而散,像是被什么可怕的东西吓走。那个人形的脸上留下两道泪。
她恢复了青紫色的原身,我愣在当场。
“山……山鬼?”
她怎么会在这儿?!
庐山狮子峰一别,她不是去找湛星河了吗!修鹤留湛星河在草庐,难道这两人遇上了?
山鬼冲过来,一把抱住我。
“椿杪。”她把头埋在我的胸口,一股湿润的热流滴在我脖子里,“你回来了。我知道你会回来的。”
不论是扶桑、椿杪还是老鬼,我第一次被女孩子这样亲密地抱着,不由浑身僵硬,只好拍拍她的肩:“嗯,我回来了。”
“他们都说你死了,我不信。我知道你还活着,你会回来的,不是什么借尸还魂,不是什么复生,不是,都不是。你就是你啊,什么人也取代不了你,什么人也不行,即使是同样的魂魄也不行。我怎么会认不出哪个是你,哪个不是呢?他们都没有认出来,我认出来了,只有我认出来了……”山鬼埋头在我胸口,一边抽泣一边絮叨,好像受了很大的委屈,终于找到倾诉的人。当下也不管什么逻辑,不管什么情理,一股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其实我已经忘了这山鬼还在帮我找湛星河的事。
当时我记忆全失,作为一只“孤魂野鬼”,认为湛星河与我生前有联系,所以利用山鬼去找他。后来我被镜面神送出清虚静定,掉下昆山壁,意外被修鹤所救,自己遇上了湛星河。
山鬼那时候还没找到他,后来我去了扶桑地,就更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
古神陨落,昆仑山大火,天道要夺取半神魂魄再造新神,西王母失去万山之祖的神位跌落王座,真龙现世却无人知晓,哪一桩哪一件不比“山鬼去找湛星河”重要?
我根本没把山鬼放在重要的位置上。我顾惜苍梧山道人,顾惜龙神,没顾惜过山鬼。
乃至于完全遗忘她的存在。
“椿杪哥哥……”山鬼还在哭,“你不要走了……”
我躲无可躲,继续拍她肩膀:“我不走了。你先放开,咱们好好说话。”
山鬼一抽一抽的,闷闷地说:“不。”
我有点无奈:“这么大人了,抱在一起成何体统。让人看见,还以为我轻薄你。”
山鬼把鼻涕眼泪蹭我的领口上:“你不是设下结界和障眼法了吗?”
我心想这结界连你都挡不住,也等于没有。
“被神神鬼鬼看见也不好啊,”我耐心劝,“而且你这么埋着头说话不累吗?”
“不累。”
“可是我一直低头跟你说话,脖子快断了。”
山鬼闻言放开了手。她吸了吸鼻子,眼睛还是红红的。
我前胸湿了一大块,冷风过襟凉飕飕。
结界内外的时空已经重新连接,外界的祭祀山神的喧哗声传来,鼓乐直接照抄云梦龙神颂。用祭祀水神的乐曲来祭祀山神,显得不伦不类。但外面的人无所谓,灯火辉煌,烟花灿烂,叫卖青团的摊贩热情招揽客人。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水声过去,好像是潭水中的鱼纷纷跃出水面四溅水波,大家都很高兴的样子,手舞足蹈,高呼“山神娘娘赐福了”云云。
“我猜,这‘临沧山神’就是你吧。”我忽然想明白了之前那些奇怪的地方,青紫色面具的舞女,女性的山神,“你之前去找湛星河,怎么来了临沧山?”
山鬼说:“我遇见修鹤师兄了。他跟我说了你的事。”
我心想果然,修鹤应该是将我作为老鬼的那一段经历告诉山鬼了。那两个月是千万年来少有的愉快时光,现在回忆起来也充满温馨。于是我不由微笑问:“我离开之后,修鹤他们都好吗?”
“笃笃丢了,修鹤师兄让人去找,找了三个月都没找到。现在看你带着它,我一会儿给修鹤传一封信吧。”山鬼的神色恢复了平静,如果不是眼中的血丝,都看不出来她方才那样痛哭过。
“我之前传过,他应该知道了。”话题变得家常起来,我不自觉卸下浑身的紧绷。
“湛星河与姗姗吵架,一气之下误伤了修鹤师兄。修鹤师兄的仆从围攻湛星河,现在修鹤师兄也不知道他在哪里。我遇见修鹤师兄是在那之后,修鹤师兄的伤还没养好。”山鬼平心静气,投下一个大惊雷。
“等等,湛星河伤了修鹤?”我不知道是惊讶好还是悚然好,“湛星河才几岁?我也没教他多少道术啊。”
山鬼平淡道:“我本来也不信的。不过湛星河体内的阴元异常,若修鹤师兄没有防备,被他一击得手也不奇怪。”
“就算修鹤没有防备,伤他也是极为困难的一件事。”由于扶桑神力天然能祛除魔气,我算是修鹤的天敌。但即使如此,若真对上修鹤,我也要好好掂量一番筹谋战术,不可能做到瞬间打伤他,还是短时间内养不好的那种伤。星河只是阴元有异,何至于就到了这样强悍的地步?“而且星河这孩子虽然倔强,其实很重情谊,内里也是个极温柔的人,他伤修鹤干什么?修鹤是他师叔,对他有救命之恩啊!”
山鬼扫了我一眼,说:“不知道。”
“也就是说,现在没人清楚星河在哪儿了对吧。”我顿感头疼,这种羽翼未成却喜欢闹事的后辈最难管教,本来我打算将错就错让修鹤替我管教他,但现在看来是不行了。要做的事情又多了一件,时间更紧了。“唉,这个不让人省心的混小子。”
我忽然想起来另一个讨债鬼,就问:“笃笃现在在你那边?”
山鬼点点头:“笃笃还认得我,我让它自己去吃青团了。”
这个贪吃鬼,总是为了吃的坏事。话说通目狻猊怎么什么都吃?地私其的尸体,路边野草,糖块,桌角,青团,我就没见有什么它不吃的。
山鬼等了一会儿,见我没有别的要问了,低头道:“你问完了?你不问问我?”
我其实是想问的,但山鬼对我越是情深义重,我就越是迟疑。
“怎么不问呢?问的。”我说。
神鬼的时光很长,动辄数千载数万载,是凡人无法想象的跨度,多少所谓沧海桑田物是人非,在我们眼中只是寻常。
神鬼的时光又很短,因为能激起我们情绪的东西,往往不是能天长地久的。也许是路边一朵三叶堇,也许是偶然划过长空的白鹭,也许是桃花江畔的一个人。神鬼不死不灭,但若没有情绪,一万年和一瞬间也没什么差别。
扶桑当年被谣传“丧失情感,所以才能做众神之神”,泰伯陨落后,他自己也相信了这种说法,分出一部分神魂去人间经历轮回。神魂有魄,到了椿杪死后,就融合成了我。
我无法回应山鬼的感情,无论是兄妹之情,朋友之义,还是那层朦胧的、苦涩的、只属于人间的爱。
我即将不久于人世,身上有那么重的担子,那么多条人命。
我不能害她。
“你呢,你遇见了修鹤,然后呢?怎么想到来临沧山了?又怎么做了这里的山神呢?”我微笑着问。
山鬼一直低着头:“然后……我听修鹤师兄说你装作不认识他们,我知道,那是因为他们一开始就没认出你。虽然那个不是你。”这番话颠三倒四,但我知道山鬼的意思。修鹤一开始没认出我是椿杪,因为当时我还没有椿杪的记忆。
“你突然不见了,修鹤师兄分析说可能去做什么事。我想,会不会你回到苍梧山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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