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了那么多年,谁知道她留下的东西还有没有用。”
“她只是比你早出生,这不代表你就一定要尊崇她所说的一切。”
“我知道你一直内疚,但是你不能因此放弃自己。”
“安息香对你没有作用,你不要装死。”
那声音顿了顿,又放松了些道:
“你看,你一不在,东方、北方一团大乱,地府分崩离析。难道你真的打算不再管了?”
“丹殊身上一股鸟毛的臭味,不要告诉我你没闻见。一万三千年前的事情,你还想让它再发生一遍?”
“很多人都想你死,你就真的要去死么?”
“至少我希望你活着。”
“你回来,我们可以重新夺回东北方,甚至把南边那群臭鸟也烤了祭神树。你不希望自己再回到那个位置上吗?”
那声音停了许久。
我不敢动,不敢呼吸。
“胆小鬼。”
脚步声突然响起,门扉吱呀着被人合上了。
短短数息,我在锦被下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除了我,椿杪身上还有另外一只鬼么?
第二十七章()
娇娘掩门出来,对着站在院子里的丹殊道:“站在这里,又想卖谁人情?”
丹殊说:“椿杪睡着了?”
娇娘看了屋子一眼,说:“随我来。”
二人走出大门,院外一片竹影横斜。
“你去过梧桐台了。”娇娘道。
丹殊笑笑,说:“瞒不过奶奶。”
娇娘随手揪起眼前竹枝,折断了拿在手里:“那你应该知道自己是谁了。”
丹殊说:“大概知道了。但是我不相信。”
娇娘冷笑,说:“堂堂南方主神亲自接你到梧桐台,你不相信?”
丹殊说:“我不相信。我这一生,虽然短短二十七载,却比那些千年万载的神灵要鲜明得多。我为善作恶,都是我自己的判断和选择,凭什么拿’命运’二字来压我?如果我真是朱雀,那丹殊又是谁?如果一定要逼我逆天而为,那秦州百万又何其无辜?”
丹殊平稳了一下情绪,将浮现的赤色眼珠生生抑制下去。
“我知道,对于你们神灵来说,二十七年不过是短短一瞬间。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二十七年,已经足够悲欢离合演一个遍了。”
娇娘说:“你倒有魔头风范。”
丹殊说:“入魔非我所愿,秦州百万人魂也非我所愿。天道如果想要补偿,我就去偿还,大不了是一死,到时候我看你们满口的’劫数’、’天命’又作什么数。”
娇娘忽然笑道:“人,都是这样想的?”
丹殊也笑,仿佛三年前那个温温和和的人从未改变。他说:“奶奶没有做过人,可能不明白。人是地上最弱小的,论力量比不过神灵,论狠心比不过妖魔。但是弱小的人,也有很想做到的事情。”
娇娘起了兴致,好奇道:“你做回神灵,力量更大,自然能做到的事情也更多,怎么却不肯?”
丹殊说:“那时会去做的事,就不是现在想做的事了。”
娇娘掷了手中竹枝,拍了拍手道:“你来人间一遭,竟然变得有趣了。”
丹殊呼出一口绵长的气,说:“我不是朱雀。我只是丹殊,椿杪、华阚、修鹤、许鹿微的师兄,冲虚真人的弟子。我本就是人,何谈’来人间一遭’?”
娇娘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走近,上手打他后脑:“小子入了魔了就这么嚣张!”力道却比之前轻了很多。
丹殊仿佛已经习惯了,也不反抗,由得娇娘作威。
娇娘说:“你的身份,没办法否认的。但是你如果只想做人,倒也没谁可以逼迫你做回朱雀。哈!我就说嘛,做一只南方的臭鸟,有什么好?你小子算是识相。”
丹殊没接她的话,静了片刻,问:“椿杪的魂魄……当真不完整了?山鬼所说,的确有把握么?”
娇娘说:“有没有作用,试了才知道。椿杪的神魂,如果真的有碎片遗落在外,那这个世上就可能出现颠覆四方神台的大妖了……天下大乱,想不到先天劫数会应在这里……”
丹殊听到这里,皱眉道:“为什么?因为他盗取又熔铸了先天神器?不是说那件东西已经很久没有显现神力了么?”
娇娘愣住,忽然反应过来,心说那只臭鸟没告诉丹殊椿杪的身份?
“是啊,”娇娘笑了一下,对丹殊道,“神器放在那里总是有作用的。椿杪胆大包天去融了它,自己的魂魄也会起变化。”
第二十八章()
丹殊心中一片酸楚。
椿杪胆大包天,其实是很怕死的。
小时候破了一点皮都忍不了痛,现在要为自己受这么多苦。
“我会带他去找魂魄碎片,”丹殊说,“我还给他一个完整的魂魄,再去还那百万条人命。”
娇娘皱眉说:“你带他去?带去哪里?不行!”娇娘忽然怒火中烧,“万一出了事,你拿什么来赔?蕃生殿已毁,他现在又神魂不全,如果真死了就是永远湮灭了,我不许你带他出幽篁!”
丹殊说:“他不出幽篁,魂魄又怎么能复原?”
娇娘说:“你和山鬼去找就够了,找到以后送回幽篁。椿杪不能再离开幽篁半步,绝对不可以!”
丹殊说:“幽篁也不是那么安全。奶奶,您主管草木生发,周身都是生机,连一点点杀意都没有,倘若有人突破外面的阵法,您打算怎么办?”
娇娘冷笑说:“我堂堂正位神明,还需要你一介魔头来担心?总之椿杪就是不能再离开幽篁,一步都不行!”
两个人陷入僵持,竟然都寸步不让。
丹殊叹气,带着点无奈的笑容:“奶奶,我要带椿杪走,您拦不住的。”
娇娘也不甘示弱道:“入了魔,果然狂妄起来。你怎么知道我拦不住?我弄死的妖鬼人神,比你见过的还要多。倒是你,臭鸟一只,连个雷神都打不过,就不要在我面前大放厥词了。”
丹殊也不恼,微微笑着,歪头道:“奶奶若真觉得我这般无用,刚才又防范着我做什么?”
刚才娇娘手里一直拿着一根竹枝,直到丹殊剖明心意才肯丢弃。
娇娘却嫣然一笑,道:“好好,咱们不要在这里打嘴仗,等椿杪醒了,看他的意思再做决定。他那么大个人,又不是娃娃,难不成还没有主见?”
丹殊不置可否,只道:“希望奶奶到时候说话算话吧。”
娇娘眉毛一挑似要发作,却见丹殊转身就往院中走了。
这小子怎么总是软硬不吃?
丹殊先去看了将离,见他面色红润,花枝已经收回,眼角那道纹路也重新显现,只是因为太疲惫而沉睡着。
丹殊站了一会儿,便出门去。
月色所及,一片霜白。
他就那么立在院中,抬头仰望群星。重阳木的影子将他浑身都染得黑沉沉。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过去了一瞬。
天边开始发白,院外竹林中开始响起细碎的鸟鸣。
幽篁逐渐热闹起来。
许多年前,丹殊他们还在苍梧,清晨是做早课的时候。
椿杪、华阚总是偷懒,被师尊发现后就会被罚抄经书。
罚抄经书,这两个小子也不老实。椿杪善用法术,曾经用替身符化了三四个自己一同抄写,也曾直接用复写术将文字直接从书上移动到抄经纸上。华阚就有意思得多,竟然把五六支毛笔绑成一排,一写下去就是五六份,还沾沾自喜说是未雨绸缪,为以后抄经做个准备。
他们那些小伎俩,当然都被师尊一一识破了。
师尊有时候装着没发现,随便让他们糊弄糊弄过去,有时候却也严厉,罚他们重新抄过。这个时候,就要修鹤与丹殊偷偷摸摸帮着连夜抄写,四个人头挨头挤在大殿中,油灯下嘻嘻笑笑。华阚是个闲不住的,椿杪更是一肚子鬼主意,两个人在大殿里追逐打闹,把藻井的装饰、木椽的漆面,甚至历代先师的画像,都蹭了点零碎下来。
师尊倒是好像从来没发现这些过。
天光大盛,丹殊猛然从回忆中惊醒。
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去敲椿杪的门。寻回魂魄碎片的事情刻不容缓,因为丹殊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还能背负着血债在天道外逍遥多久。
没人答应,房内一片寂静。
丹殊等了一会儿,抬手推开门扉。他绕过屏风,走到床榻前,停了停,却发现里面静得奇怪,连细微的呼吸声也没有。
他猛地掀开床帏,床榻上空无一人。
椿杪不见了。
第二十九章()
我一直醒着。
所以当雷神进来时,我倒是不怎么害怕。
他还是那天的样子,黑袍峨冠,面上有青紫色的雷文,两个耳朵尖尖的,更像是精灵。也不知道他从哪里进来的,进来了以后蹑手蹑脚,四顾茫然,一点做神的威严都没有。
我翻身坐起来,当下骇得他手足无措。
我心说这位兄台,你当初拿雷劈我的气势哪儿去了?嘴里道:“雷神阁下,好久不见。”
那雷神却不说话,只是直勾勾看着我。
我默默让他看了一会儿,深觉莫名其妙,只好道:“要不……我叫一下救命?”丹殊和娇娘应该就在不远处。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没发现雷神来了,但我呼救一下应该还是能把人叫过来的。
雷神闻言,揣起袖子微微向我举了一躬:“不敢。”
看来那天我召唤天雷的余威仍在。我心说。
雷神人模狗样道:“深夜来访,请君勿怪。”
我笑笑:“不怪。你有什么事?”倒好像不是在半夜发现自己床前有个仇家一样。
雷神道:“请君与小神走一遭。”
我住了笑,冷了脸问:“走去哪里?凭什么要跟你走?”
雷神道:“君今神魂不全,天下恐有大变。小神微贱,无力挽澜。但请君一上昆仑,于君之神魂回溯,或有些许助益。”
这神怎么说话绕口成这样?看娇娘水神他们也没这个毛病啊。
我心说怎么全天下都知道我是个神魂不全的半傻子了,嘴里道:“好好的,我才不去昆仑。你没其他事可以走了,大半夜,我也困了,不想再惹什么事端。你好走不送。”
说完一拉被子侧身往里。
就听到雷神站在原地左右踱了一会儿步,忽而脚步声往床榻这儿来了。
我一翻身,瞪他:“干嘛!”又想被雷劈一遭吗?
雷神并不止步,一把拉起我的手将我从床榻上拖起来,好像拖起一只待宰的猪。
“事急从权,万望荃察。”
什么玩意儿!
我没来得及惊叫,就被拖进了一片黑暗中。
罡风呼啸,烈烈而来,吹得人面上都变形,我连忙闭上嘴巴,免得被灌一肚子冰凉的风。
雷神抓着我的手如铁钳一般,我掰了几次,也掰不下来。风太大,我艰难地抬头望望,不知道身在何方,上头还有没有天,我一举起手还有没有天雷落下来帮我砸死这个黑面神。
其实我还有一点担心:椿杪刚回幽篁就被人掳掠去了,丹殊发现了会不会疯?
数息之间,雷神已经将我带到一处空旷山洞,举目望去岩壁上莹莹有火光,只是洞中太冷,冻得这火光也微弱阴森。
我打了个喷嚏,问雷神:“你把我抢到这里来做甚?”这些神都神经兮兮的,我已经无法再揣测他们的目的了。
也许和椿杪真正的身份有关?还是跟我身上的另一只鬼有关?
雷神放开了我的手,退了一步作揖道:“万神原始,即在洞中,请君上一观。”
“雷神,为何前倨后恭,先出手要杀我,后又如此恭敬?”我先不理什么’万神原始’的鬼话,只问他,“实不相瞒,我并无太多记忆,而你似乎知道得比我多。那么,请问,我到底是谁?”
雷神又举了一躬:“当日未识别君上真身,小神罪该万死。待君上神魂回溯,小神自请流放人间鬼域。”
啊哦。我心说,玩儿大了,椿杪的神位好像比雷神高。
我随便一捡就捡了个大神的躯壳?
第三十章()
雷神引导着我向洞中走。这洞不知有多深,好像永远走不到头似的,眼前永远是两壁火光如两条长蛇,绵延着伸入黑暗中。
雷神不发一言,始终与我错开半步距离。
我受椿杪的荫蔽,在人间有丹殊他们一群妖鬼人魔抢着护送,在神界竟然也能让雷神水神娇娘等一众神灵忌惮不已,这让我真正好奇又担忧。
椿杪的神位高,高到什么程度,总不至于是……那位吧?
椿杪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等他玩儿够了要收回身躯,我又该怎么办?
本来想借着山鬼的东风去找找自己的记忆,这下子计划又被打得一团乱。
我想到这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君上何故叹气?”雷神道,“一切忧扰,终结于此。请君上宽心。”
我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幽光下雷神显得有威严得多。但是总感觉他端着一股尴尬。
“还没到吗?”我问。
本来准备好听雷神’就快了’之类的安慰,顺便把话题引出去诈一诈他的话,哪料雷神却说:
“到了。”
我抬头看,眼前一道石墙正正堵在黑暗中,与两侧岩壁严丝合缝,不像是有什么机关的样子。
万神初始是一面墙?
这也太磕碜了。
我还没开口,却见四周光亮起来,岩壁上的萤火竟突然强了数倍,将整个空间的角落都照亮。
我吓一跳,以为接下来会有什么怪物跳出,连忙往后退了几步。
“怎么跟闹鬼似的……”我的念头断在眼前景象上。
石墙两人多高的地方,分明有一副巨大的壁画,不抬头绝对见不到。
我一边后退,一边观察壁画,只见那画上两具赤-裸身躯交叠在一起,在深青色的背景上显得鬼气森森。
不得了,神也喜欢看这样的交-媾场面?
我再定睛仔细看,却发现有些诡异。
画中的确是一男一女,皆面目姣好,却带有天生的威严。
男子在下,是一个伏趴的姿势,头向上高高昂起,是以画中只见了他半张脸。他双手抓在地面上,骨节分明,指尖陷入深青色的背景里,可见是用了很大的力气,但他面上却仿佛没什么表情。那女子也是赤身裸-体,纤腰窄臀,骑在他背上,一只手抓着他的长发强迫他回过头来,另一只手里握着一根尖利长钎,高高举起,马上就要扎下。
画面中女子皮肤白皙,一脸阴狠,双-乳耸立着,因为手上的大幅动作扯动了胸前肌肤,两个嫩红乳-头略有些不平齐。
这不是一幅交-媾图。倒像是……刺杀?
“画中的女子是谁?”我问。
雷神道:“西方妖神之首,西王母。”
我哦了一声,点点头说:“挺漂亮的。”
雷神似乎没料到我会这么说,一时噎住。
“那男的呢?”我又问。
雷神小心地觑了觑我的脸色,见我平和从容,才道:“是君上。”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了。
“我……被西王母摁着打?”
雷神点头。
我大为惊异:“这就是万神初始?这算什么,这哪里能衍生出万神了?”
雷神说:“君上受重伤,鲜血洒在人间,搅动天地生气,继而化出大小神灵。后来……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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