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生医生破案记
斯蒂芬。金
我想我华生这一辈子里,只有一次在我那位传奇朋友福尔摩斯面前破过一次
案。一晃工夫我已年过九旬,记忆力严重衰退,惟独这桩案子使我终身不忘。我
得尽快把它记下来。反正如今这也不会使福尔摩斯感到难堪,因为他已经躺在坟
墓里40多年了。
那是一个下雨的沉闷下午,钟刚敲过一点半。福尔摩斯坐在窗前,手里握着
他那把小提琴,并没演奏,而是默默观望着窗外的细雨。福尔摩斯有时会沉默寡
言,尤其在一连下了7 天雨的情况下更会如此。头天晚上他预言次日10点钟以前
准会放晴,可我起床时,天反倒下起大雨来了。
他忽然挺直身子,用手指拨响一根琴弦,嘲讽地微笑道:“华生!快过来瞧
瞧,还从来没见过一只淋得这样湿透了的猎狗呢!”
这当然是指莱斯泰德探长。他坐在一辆敞篷马车上,雨水顺着外衣直往下淌,
两只探询的眼睛瞪得老大。马车还没在贝克街22/B 号门前停住,他就纵身跳下
来,扔给马车夫一枚硬币,直奔我们的家门,活像一只猛冲乱闯的公羊。
我听到赫德逊夫人劝他别进门,他那身湿衣服会把屋里楼上楼下的地毯都弄
脏的,福尔摩斯此时走到房门口,朝下喊道:“让他上来吧,赫德逊太太。他要
是呆得时间过久,我就在他脚底下垫张报纸……”
莱斯泰德三步两步窜上楼梯。他满面通红,两眼冒火,龇出一嘴烟叶熏黄的
牙。
“莱斯泰德探长!”福尔摩斯高兴地说,“这样的大雨天,是什么风把你刮
来了?”
莱斯泰德气喘吁吁地答道:“吉卜赛人常说魔鬼能叫人的愿望得以实现。现
在我信了。你要是想满足你的愿望,就赶快跟我走一趟吧,尸首还没僵硬,嫌疑
犯都排好队正等着你响。”
“莱斯泰德,你这股热情真把我吓坏了!”福尔摩斯讥诮地扬扬眉毛。
“别装模作样了,老伙计。我急着来找你,就是让你有个来之不得的机会来
解开一个谜:一桩在锁着的屋子里犯下的谋杀案!”
福尔摩斯朝墙角走去,也许是去取他那根顶端镀金的手杖,下雨天他出门总
爱拿着它。同时他转身睁大两眼,对来客说:“莱斯泰德,你别是闹着玩吧。”
“我要是不当真,才不会在这大雨天,冒着得肺炎的风险,乘坐敞篷马车赶
到这儿来呢。”莱斯泰德反驳道。
于是福尔摩斯冲我喊道:“快,华生!去看看热闹!”
莱斯泰德方才叫马车夫在外等候,所以我们只好登上那辆敞篷马车,冒雨赶
路。他吩咐马车夫驶向萨维尔街。一路上,他酸溜溜地说福尔摩斯一向有魔鬼恩
赐的好运道,并问福尔摩斯认不认识赫尔勋爵。
“倒是听说过,”福尔摩斯答道,“不过还没有荣幸见过他本人,现在我想
永远见不到他了。是搞海运生意的,对不对?”
“对,”莱斯泰德说,“没见过他倒是你的幸运。赫尔勋爵是个彻头彻尾的
坏种,现在他总算结束了他的恶行。今天早晨11点左右,也就是两小时40分钟之
前,有人把一把匕首扎入了他的后背。那当儿他正在自己的书房里,面前的写字
台上摆着一份遗嘱。”
“这么说,”福尔摩斯沉思道,同时点燃他的烟斗,“这个讨人厌的赫尔勋
爵的那间书房是从里面锁上的?”
“我认为是这样。”莱斯泰德低声说。
“我和华生过去刨过这类洞,可压根儿也没碰到过水。”福尔摩斯朝我瞥了
一眼,“华生,你还记得那有斑点条纹带的房间吗?”
我无须乎回答。是有桩案子里有一间从里面上锁的屋子,不过那里面还有一
个通风洞、一条毒蛇。一名杀人犯把毒蛇引入了通风洞。福尔摩斯没费多大工夫
就把案破了。
“讲讲案情吧,探长。”福尔摩斯说。
莱斯泰德便用一种资深警官的口吻说起来:“赫尔勋爵在生意场上是个暴君,
在家里也是个恶霸。他的老婆给他生育了三个儿子,却没能叫他在家中稍稍改变
一下野蛮行为,尤其是在对待她那一方面。赫尔夫人不愿意谈这类事,她的三个
儿子却毫无保留。他们说他们的父亲从不放过任何机会来伤害她,责备她,而且
当着孩子面这样做。他还背着他们常常殴打她。
“大儿子威廉告诉我,他的母亲时常清晨来到餐桌前,不是眼睛红肿就是脖
子上青一块紫一块,而她总是编造一套瞎话,说什么她忘了戴眼镜撞到门上了。
‘一周她总会撞上一两次,’威廉说,‘我们家哪有那么多她看不见的门!’”
“嗯,”福尔摩斯沉吟道,“三个儿子就没法儿制止他吗?”
“可她不许。”莱斯泰德说。
“神经病!”我插嘴道,“打老婆的男人最令人憎恶,可是那女人宁愿挨揍,
倒也反常得叫人费解。”
莱斯泰德解释道:“她那种反常行为倒也可称之为‘明智的忍耐’,因为她
比她的丈夫年轻20岁。赫尔勋爵酗酒贫嘴,5 年前他70岁的时候,为此患了痛风
症和心绞疼。”
“等暴风雨过去就可以享受阳光啦。”福尔摩斯评论道。
“是啊,”莱斯泰德说,“不过这种想法也引导不少男女误进了魔鬼的门。
赫尔让他的亲人明确知道他的财富和他的遗嘱内容。母子过的生活简直就跟奴隶
一样。”
“那份遗嘱成了束缚他们的契约。”
“正是如此,赫尔如今拥有30万英镑。他从不让家人插手财务。财务主任每
季度来一趟,向他详细汇报海运公司的收支账目。他紧握财权,从不对任何人轻
易加以恩赐。”
“太恶劣了!”我感叹道,同时想到我时常在海德公园见到一些心狠的男孩,
用一块糕饼逗那些饥饿的小狗,可等它们欢腾跳跃一阵之后,却又把食物塞进自
己的嘴里。我觉得这一比喻对赫尔勋爵来说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他死后,赫尔夫人可以得到15万英镑,长子威廉5 万,次子乔瑞4 万,小
儿子斯蒂芬3 万。”
“还有3 万英镑呢?我问。
“少量的遗赠,华生,一个住在威尔士的侄子啦,一位远在法国的姑妈啦
(不过赫尔夫人的亲戚却一个子儿也拿不到),5 千英镑分赠给几个仆人啦。哦,
还有一笔你会赞同的,福尔摩斯,那就是赠一万英镑给韩南希尔太太收养弃猫的
收容所。”
“你这是在说笑话吧。”我喊道。莱斯泰德如果想借此讨好一下福尔摩斯,
那可想错了。福尔摩斯只微微点了下头,就又点燃起他的烟斗,好像早就料到会
出现这类事似的说道:“伦敦东区天天都有死于饥饿的婴儿,12岁的童工每周在
纺织厂要干50个小时的活,而这老家伙居然捐出一万英镑养猫?”
“没错,”莱斯泰德答道,“如果没有今天上午发生的那件事,他还会把养
猫的钱加27倍捐给韩甫希尔太太呢。可那事我闹不清是谁干的。”
我目瞪口呆地思索,心想赫尔勋爵大概是打算剥夺妻子和儿子的继承权吧。
福尔摩斯抽足一口烟,从嘴上取下烟斗,把里面潮湿的烟丝磕掉,说道:
“现在告诉我,赫尔勋爵什么时候相信他就要死啦?”
“福尔摩斯,”我插嘴道,“你怎么会认为那个老家伙知道自己要……”
“这很明显嘛,华生。”福尔摩斯说,“我对你说过不止一千次了,品质说
明行为。用遗嘱来束缚家人,这一定叫他觉得怪有趣。”他瞥了一眼莱斯泰德:
“我猜想准是还没有安排什么人来托管遗产,也没办理什么正式手续吧?”
莱斯泰德摇摇头:“什么也没办。”
“这可太离奇了!”我说。
“一点儿也不,华生;记住,品质说明行为。他要亲人像士兵那样服从他,
叫他们相信等他一死,全部财产都留给他们,可他心眼里却压根儿就没真正打算
那样做,对不对,莱斯泰德?”
“我同意你这种看法。”莱斯泰德答道。
“那咱们在这一点上意见一致了,华生,对不?赫尔勋爵意识到自己快要死
啦,他一直在等待这个时机,确信这次没错了,于是想最后再搞一次恶作剧,便
把妻儿老小聚到一块儿。什么时候呢?今天上午吧,莱斯泰德?”
莱斯泰德肯定地嘟哝了一声。
福尔摩斯用几个手指支住下巴颌:“他把他们叫到一起,告诉大家他又立了
一份新遗嘱,把他们的继承权全撤销了……佣人、他的几个远房亲戚,当然那些
野猫则除外。”
我想插句嘴,却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了,脑中又浮现出那些残忍顽皮的男孩戏
弄饿狗的情景。我也没想到要问一声,这样的遗嘱在法律面前是否有效。当今一
个人偏爱弃猫收容所而忽视他的近亲,想必会遇到些麻烦的。可是在1899年,一
个人立下遗嘱,如果没有许多确凿的证据证明他是个疯子,而是出于一种怪癖,
那份遗嘱还是完全合法的。
“那份新遗嘱有公证人吗?”福尔摩斯问。
“有,”莱斯泰德答道,“昨天上午,赫尔勋爵的家庭律师和他公司里的一
名助手到他的书房里去过,呆了一刻钟左右。小儿子斯蒂芬听见律师大声抗议过
两次——没听清说些什么——都让老头子制止了。二儿子乔瑞在楼上画画,赫尔
夫人出门拜访朋友去了。不过斯蒂芬和威廉哥儿俩看到,那两个人进门后只呆了
片刻就告辞了,两人都是低着头离开的。斯蒂芬还问过巴纳斯律师是否不舒服,
客套地提到连绵的阴雨,可是巴纳斯先生没答理,那位公司里的助手也畏缩不语。
威廉也说,两位来客像是满面羞愧地溜出去的。”
“既然说到这里,那就谈一谈三位少爷吧。”福尔摩斯提议道。
“好。他们对老头子的憎恨当然并不亚于老头子对他们的厌恶。那就按顺序
说一说吧。威廉36岁,他爹如果给他点儿零用钱,我想他都会乱花掉。他终日泡
在体育馆里,像在搞一种所谓的‘体育活动’——看上去他是个浑身肌肉发达的
中年人——晚上总在廉价咖啡馆里消磨时光。他要是碰巧有点儿钱,就准会进赌
场,把钱输光为止。真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家伙,没有目标,没有一技之长,也
没有远大抱负(只想比他爹活得长些罢了)。我在讯问他的时候,觉得有一种古
怪的印象:他简直不像是个活人,而像是一个上面贴着赫尔勋爵头像的空花瓶。”
“一个等待装满英镑的空花瓶。”福尔摩斯补充道。
“乔瑞又是一种类型,”莱斯泰德接着说,“赫尔勋爵对他更加厌恶。在乔
瑞小的时候,他就给这个孩子取了好多绰号,什么‘鱼脸’啦,‘桶子腿’啦,
‘大肚皮’啦。这些称号倒也不难明白,因为乔瑞身高不到5 英尺,罗圈腿,脸
又很丑。他长得有点像那个诗人,那个胖家伙。”
“王尔德吗?”我问。
福尔摩斯有趣地瞥了我一眼:“我想莱斯泰德指的是史文朋,那位文人长得
并不比你更胖,华生。”
“乔瑞生下来的时候是个死胎,”莱斯泰德说,“足有一分钟之久毫不动弹,
全身发紫。医生就宣布他已死亡,在他那畸形的身上盖了一块白布。赫尔夫人忽
地鼓起勇气坐起来,揭开那块白布,把婴儿的小腿放过身旁的一盆热水里,小家
伙一下子就哇哇地哭起来了。”
莱斯泰德扑哧一笑,点燃一支小雪茄,接着说:“赫尔勋爵认为正是这一烫
造成了孩子的罗圈腿。他有时喝醉了就拿老婆出气,说她不该多此一举,乔瑞这
样子活着,还不如当初死掉好。他有时说乔瑞是个长着螃蟹腿和鱼脸的怪物。”
福尔摩斯对此没做出什么反应,只夸赞莱斯泰德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竟知道
了如此多的情况,真是了不起。我呢,作为一名医生,却觉得这件怪事颇值得怀
疑。
“这就是为什么我猜想你会对此案发生兴趣的缘由,亲爱的福尔摩斯先生。
他们用不着逼问便都抢着说话,因为给压制不准说话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此外,
那份新立的遗嘱不见了!”
“不见了!”我惊呼道。福尔摩斯却没吭声,脑子里还在琢磨那个残废儿子
乔瑞。“那他长得丑吗?”他问道。
“不能说漂亮,不过也并不像我见过的某些人那样丑。他爹有点儿不服气,
因为乔瑞……”
“因为乔瑞是唯一不需要他爹钱财的孩子,而是独自闯荡天下,对不对?”
福尔摩斯替他说了。
莱斯泰德瞪大眼睛:“见鬼!这你怎么知道?”
“因为赫尔勋爵总在嘲笑乔瑞的生理缺陷,这个儿子便想方设法摆脱他的控
制。我料想老头子有点儿惧怕这个罗圈腿的儿子咧。乔瑞是怎样摆脱牢笼的?”
“我不是说过他会画画儿吗?”
“嗯,倒也不赖。”
“赫尔宅邸大厅里挂着的乔瑞的几幅画可以证实,他是个蛮不错的画家。我
并非说他很了不起,不过他绘的爹妈兄弟肖像那么逼真,以至于几年之后我首次
见到新发明的彩色照片时,顿时就回想起1899年11月那个阴雨天的下午。他爹的
那幅画像恐怕是最出色的。乔瑞画得十分狠毒,画布上似乎飘浮出一股墓地阴风,
叫人看了不禁毛骨悚然。乔瑞也许长得像史文朋,可他爹那幅肖像却叫我想起王
尔德虚构的那个人物——那个近乎不朽的酒色之徒道林。格雷。乔瑞画油画画得
很慢,可是素描速写却很快;每星期六下午,他从海德公园回来总能挣到20多英
镑。”
福尔摩斯说:“我想他爹肯定不会喜欢这一点的。一个船王的儿子像个吉卜
赛人那样给美国游客阔佬和他们的情人画像。”
莱斯泰德咧嘴一笑:“老家伙恨透了这件事。可是乔瑞不肯放弃他在海德公
园摆的画摊,至少在他爹同意一周给他35英镑零用钱之前决不撤走。老家伙把这
称为勒索。”
“噢!我心疼得都流血了。”我讽刺道。
“我也一样,华生!”福尔摩斯附和道,“那个小儿子呢,莱斯泰德,快说
说,咱们都快到目的地啦。”
听莱斯泰德的介绍,那个小儿子斯蒂芬更有理由恨他爹。赫尔勋爵由于痛风
病越来越严重,脑筋也越来越糊涂,不得不把公司的许多业务交给小儿子管理,
可是稍有差错,他就责怪;处理对了,使他爹的买卖火红兴旺,赚到的钱却没有
份。赫尔勋爵本应特别宠爱这个有能力掌管他创建的事业的儿子,可他非但不这
样做,反倒指责、怀疑,甚至嫉妒这个做出很大成绩的儿子。近两年,老昏头竟
然在许多场会说斯蒂芬“想从一个快死的人眼皮底下盗窃钱财”。
“这个老杂种!”我不禁骂了一声。
“先不谈那份新遗嘱。”福尔摩斯说,又用手指支起下巴,“即使那份旧遗
嘱比较慷慨大方,斯蒂芬也不过只能得到他作为小儿子的那一份罢了。顺便问一
下,在那份我们可以称之为‘猫咪遗嘱’的条款下,海运公司今后的业务由谁来
管理呢?”
“交给董事会,没有斯蒂芬的份。”莱斯泰德说,“不过嘛,现在老头子归
西了,新遗嘱又不见了。斯蒂芬就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