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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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 - 二月河- 第9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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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恒和纪昀辞了出去。乾隆看看那日头,光芒刺目,一阵阵风扑上来,热烘烘的,当即除掉台冠,脱掉瑞罩和金龙褂解去腰间琊珐绣带,换了一条明黄软缎带子。顷刻之间,变成了一个飘逸潇洒的公子哥儿——将辫子向脑后一甩,说道:“走吧!”
于是君臣二人一同出来,沿永巷向北徐徐散步。此时正是当午,永巷里连一点避日的地方也没有,二人被晒得发热流汗,但永巷的风不小,汗随出随干,并不觉得气闷。讷亲跟随在乾隆身侧,说道:“天已经热了。这风在宫里穿堂过厦,还算是凉的。主子,您不耐热,我们都知道。私下议过几次,还是想请主子暂缓出行。”说罢一叹。
这是真心诚意的劝阻,言语中充满温馨和体贴,乾隆心里一阵感动。也叹息一声,说道:“你们的心朕是知道的,必定想着,世宗爷足不出北京一步,天下不是也治得很好的吧?殊不知朕和先帝有所不同。先帝即位时已经年近天命,朕还年轻——他年轻时常年都在外边办差,熟知民情。这是一条不能比。再就是世宗朝闹家务,今儿要八王议政,明儿又有人称兵乱宫,不出去是不得已儿,朕手里这种事稀少。朕的性子和圣祖爷仿佛,爱动不爱静——你看朕盘膝一坐就是两个时辰,那是‘功夫’,父母训诲,师傅教导出来的,不是朕的本性。出去见见外头民风民俗,宦场吏情,又可饱览山河湖川,于朕适性养身大有补益。所以朕决意要出去巡视一下。圣祖爷六次南巡,只要天增朕年,朕至少也要出巡三次、四次吧?”他看了看天,又道:“这天气不算什么,收了麦,还有几场雨,一时也热不到哪里去。朕还想带你一道去呢,你要怕热,就留在京里。”讷亲没想到就地被将了一军,不禁一怔,忙道:“皇上这话奴才如何承受得起?奴才自投身为吏,受两世不次之恩,自皇上在东宫时已经心许为家臣。死尚且不惧,何况其热?”
“这是张飞的话。他不怕冷,你不怕热。真有意思。”乾隆一笑,一边娓娓而言:“你和傅恒也是一冷一热。傅恒是热性人,你面儿上冷,忠君这一条朕深信不疑。他到这一步,一是国舅;二是也真有能耐有忠心,你呢,也凭两条,一是朕在东宫就信任;二是办事认真,不怕琐碎,廉洁自律,从不苟取一物。从熙雍两朝至今,朕仔细看了,无论大小臣工,满洲人节操上还是胜了汉人一筹。”
他这样一说,讷亲立刻想到方才金殿晤对。乾隆话语中待张廷玉已见冷淡。他与张廷玉情谊平淡,但对张廷玉兢兢业业侍候三代主子,累得灯干油尽,是十分敬佩的。如今老了,乾隆带出嫌弃之意,又说到“操守”上,也真叫人心凉。未免有点免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叹。他不能不替张廷玉说句公道话。嗫嚅了一阵,讷亲方道:“汉人有些积习确是令人可厌,像张廷玉这样的真没几个。我和傅恒曾私地议过,前代的熊赐履,高士奇和张廷玉比,才学、声望都比张廷玉高,却都吃了能善始不能慎终的亏,我和傅恒都不是懒人,退回去几年,两个人不及他一个人做得多。他就是认一条理:埋头做事!现在不成了,人老了百哀齐至,人老还会变小的,想事做事不比从前,想身后的事比想眼前的事多了……”
“你不要瞎想乱疑。”乾隆喷地一笑。“朕是因为事情多,忙不过来,心里着急。心里恨不得再有个新张廷玉出来呢!”
“纪昀如何?”
“纪昀,”乾隆沉吟着说道:“是个文学之士。宰相要气有气量、耐烦,能笼络各方人才,懂经济之道,通用人之理,纪昀似乎够不上。他性情诙谐活泛,缺少宰相器量。”
讷亲不再言声,只低头想心思跟着走路。乾隆见他沉默,微微侧头问道:“你在想什么?”
“奴才在想……”讷亲抬起血色不足的脸,微笑道:“要是能永远就这么跟着主子走路说话,该有多好!记得有一日主子在雍和宫东书房,奴才从淮安回来,主子问,‘那里水灾怎么样?奴才说:‘怀山襄陵。’又问:‘老百姓呢?’奴才说:‘如丧考妣。’主子大骂奴才是个木头人儿,毫无意思。上次和纪昀谈天,他也说:‘人无风趣官多贵,案有琴书家必贫。’文章憎命,那是半点不假。上回傅恒还说,曹寅的孙子在写一部叫做《红楼梦》的稗官小说,写得极好,家却穷得无隔宿之粮。我说那是他的命,还惹得傅恒不高兴。”
乾隆听见《红楼梦》三字,想起怡亲王弘晓也曾提起过这部书,遂说道:“稗官野史不入大乘之道。但真写得出色,也与世风人心大有关联。几时寻一部抄本来给朕看……”正说着,他突然止住了,因为他看见了棠儿,正在御花园门口和内务府堂官赵明义说话。遂招着手儿道:“棠儿,怎么今儿有这么好的兴致,要游御花园?” 
 
  
第二十一章 敲山震虎捉拿逃犯 化整为零匿迹江湖
 
棠儿正在和内务府内监司堂官魏华理论。她是送睐妮子进宫选秀的,却被魏华挡在御花园外。本来,这魏华是庄亲王家的包衣奴才。睐妮子母女在魏家饱受欺凌十几年,若一旦进宫发迹了,后果不堪设想。因此魏清泰太太专门跑到允禄府见庄亲王福晋,说黄氏在府时许多不是,又说她们被撵出去这些年,过的是神女生涯,“如今不知怎的巴结了六爷,要送他们入宫。小狐媚子要真带个肚子,万岁爷会落个什么好名声呢?”如此这般说了许多女人见识,惹得庄亲王福晋心里光火,吩咐内务府“秀女已经足额。无论是谁,一概不再选进”。因此,魏华在这里挡住了棠儿,口气虽然和蔼,门却封得死死的:“六奶奶明鉴,皇家事事都有制度。实在是足额了,奴才做不得主。庄王爷说,皇上有旨意,今年选秀是不得已儿,宁可名额不足,断不可再增。奴才这是奉王命办差,奶奶只要和十六王爷说好,奴才再没说的……”但无论他怎样客气,棠儿当众被顶回来,面子上仍挂不住,在一群侍卫太监面前尴尬得满面通红。见乾隆过来,心里既是喜出望外,又有无名的悲哀,竟然泪水滢滢,不无幽怨地睨了一眼乾隆,伏地低声道:“臣妾恭见主子!”讷亲曾听说过棠儿和乾隆的风言风语,见此情态,忙道:“奴才先进去料理料理!”说完便抽身溜进园子里。
“唔,”乾隆听了棠儿陈说,扫一眼跪在棠儿身后的睐妮子,问魏华道:“你叫魏华?魏清泰的儿子?”
“是。”魏华连连碰头道。
“今年秀女名额多少?”
“回主子,二百四十名。”
“都自愿?”
“是!”魏华又叩头,“都自愿!谁不愿亲近龙泽,侍候主子呢?”
“朕要查出有不自愿的呢?”
乾隆喷地一笑,说道:“你这杀才,忒把朕看得世事不通!这些秀女都是旗下簪缨之族的娇姑娘,哪个在家不是养尊处优?不是规矩管着,谁肯把女儿送宫里当使唤丫头?前天朕去老佛爷那儿请安,有几个命妇还正求老佛爷免征她们的独生女儿呢!”他还想训斥,见魏华吓得面如土色,遂安慰道:“不过你说的‘都自愿’,也是应说的话。所以朕不罪你。送这孩子进去!待选后确是家中离不开的,减退出去一名就是。”魏华喏喏连声,擦着满头大汗磕头起去。
棠儿自觉脸面挣足,满意地抿嘴儿一笑,抬眼正和乾隆四目相对,羞得又低下了头。乾隆见她要辞,心里不无依恋,像忽然想起什么事,说道:“棠儿,跟朕来,朕问你几件事!”棠儿下意识地左右顾盼一下,跟着乾隆进了园子,在一株老桧树荫下站定,娇嗔道:“这么多人,皇上又不怕闲话了!什么事儿呢?”
“怕什么?人多才光明正大呢!有人问,就说朕问你给娘娘许的什么愿,要还不起,从内廷里赏出来。”棠儿一想,这的确是摆得上桌面的事,红着脸要啐,又止住了,提着袍角跪下。
两个人自傅恒进军机处,再也没有单独相处过。此刻天青云淡,老树婆娑,一对分手的恋人一立一跪、脉脉含情,心中都有千言万语,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良久,乾隆才道:“你气色还好。”
“这是托皇上的福气。”
“康儿呢?身子骨儿结实?”
“结实!”说起福康安,棠儿眼中闪着喜悦的光,又怕别人看出来,抑制着兴奋的心情,却止不住絮絮叨叨说起来:“皇上赏的长命金锁,娘娘赏的镯子都戴上了!两只小手又白又绵,小胳膊儿像藕节儿似的。两只小眼睛黑豆似的,虎灵灵的。爱煞个人!已经在观音菩萨跟前记了名儿,我还请西藏密宗活佛给孩子推了格儿,也是位极人臣的大造化命。我怕他出痘儿,听人说蒙古人能点痘儿,一横心就点了,孩子发热整整七天,我吓得抱着一步不离,心想:他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她眼中闪着骄傲的光:“我抱着他到观音庙里受记,旁边的闲人看了他,说他是个小哪咤,还有人说是菩萨跟前的金童!上回高恒家媳妇见了,相了相,说跟——”她突然意识到说失了口——高恒夫人说福康安长得像皇上——这怎么能说出来呢。
乾隆却不甚在意,见讷亲在远处张望,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好,孩子好,朕就放心了。去吧……缺什么,叫傅恒跟朕说吧……”
“是。”棠儿用极低的声音,向乾隆福了一福,“皇上也要多保重……”这时,便听远处高大庸扯着嗓门吆呼:“老佛爷驾到!”棠儿只得匆匆辞了出去。
刘统勋出京七天就到了邯郸府。正是五月端阳的前一日,邯郸城里户户门前挂长青之艾,家家贮留春之水,虎符香袋兰馥香麝,都忙着包粽子,灌雄黄酒,一群群光屁股小孩在釜阳河岸采青茶、耨车前草,跳进清流里打扑腾,呈现出一派太平祥和的景象。刘统勋骑快骡赶路,饶是身健体壮,毕竟已年过四旬了,连日来没明没夜地赶道儿,颠得四肢百骸都像要零碎了似的,两股间都磨掉了油皮,火辣辣地痛。在驿馆里歇了一个时辰,勉强起来吃了一碗粥,便立刻命黄滚:“今晚要见高恒,去邯郸府知会一声,叫他们一齐过来,立刻铺开人马大搜查!”黄滚虽然年过七十,一辈子打熬出来的筋骨,一点也不觉着倦累,笑着回道:“标下跟了半辈子官,没有见过大人这样办事的——昨儿滚单过来,米知府还吃了一惊,说北京离这里足有一千三百里,怎么也得走十天半个月,这么快就来了。小儿跟着高大人,这会子不知从马头赶回来了没有!”
“马头?”刘统勋脸色一沉,他不明白高恒为什么还死守着马头,其实连“守株待兔”也算不上,想发作几句,又咽了回去,默然不语。他随身带有一个小奚奴,叫小兴儿,专门为他侍候书房,却是十分伶俐,好奇,爱新鲜。来到邯郸,便四处乱窜。他跑进来傻乎乎说道:“阿爷!人家说丛台落日好看。真的那么好看,您瞧瞧!”刘统勋不言声,摇着芭蕉扇隔窗看时,果然真个好景致。只见几处重楼高矗在晚霞中,翘翅飞檐掩映着一丛丛浓绿的垂柳,剪影似的在危楼堞雉间摇曳,夕阳好像不甘心自己的沉沦,隐在地平线后,用自己的余晖,将一层层海浪样的云块映得殷红,将大地、房屋、丛台照得像镀了一层赤金。飞归的倦鸟,翩翩起落的昏鸦,鸣噪着在暗红的霞光中盘旋,给这暮色平添了几分令人怅惘的情调。刘统勋看得出神,黝黑透红的脸上竟挂出一丝笑容。
“卑职米孝祖给大人请安!”
身边一个人轻轻说道。刘统勋怔了一下,这才意识到邯郸知府来了,转过脸打量米孝祖。只见他穿着八蟒五爪袍子,外头套着的白鹇补服浸湿了几道汗渍,官帽檐下满头是汗,浓眉下一双淤泡眼,唇上留着一道“一”字形的髭须,倒也显得精干利落。他正给自己打千儿递手本。刘统勋笑了一下,虚抬抬手道:“老兄手本不用递了,我久仰你大名了。怎么这些糟心事都赶上你了呢?”说着便命入座上茶。
米孝祖叹了一声。刘统勋说的不为无因。乾隆二年他在陕州县令任上,视察监狱时被囚犯扣作人质。这本是前任官失察的责任,他却因此得了个“奉职粗疏”的考语,停俸一年。好容易在京里省里营运,到米脂县又当知县。因调剂军粮有功,升任邯郸知府,却又遇上境内出这样的盗案。即便破了案,也要落个失察的罪名。刘统勋如是说,他只好自认倒霉,在椅上一欠身,说道:“昨日已经派人请高转运使了。这条道难走一点。”刘统勋点点头,当即切入正题,问道:“案子出来四十多天了。现在有没有头绪?先说说看,我好心中有数。”米孝祖笑道:“大人来了就好了。案发后,高大人来邯郸一次就回了马头,以后一直没有过来。他在马头捉了一批涉案人。我呢,在全境也逮了不少可疑人。还没有会同审案。”
“那你们都干些什么!?”刘统勋不见高恒来,已经心中不快,听米孝祖这一说,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按捺了又按捺,尽量用平缓的声气说道:“这么大案子,开国以来也不曾有过,圣上气得夜不能眠,你们一味在这里磨蹭!再说,一个案子两头破,你们各干各的,这也叫闻所未闻。难道皇上不派我来,竟就不准备破案了不成?”正说话间,便听院外马蹄声得得,驿丞和来人在寒暄请安。米孝祖忙道:“高大人来了——”想站起身来迎接,看刘统勋稳坐不动,脸色铁青,他也没敢动。接着便听高恒在外边吩咐:“那两坛子雄黄酒小心着些,不要碰破了封皮,是贡给贵主儿的。这个小坛子放在石阶上,我有用处。——天霸,叫他们把食盒子抬到厨房去,该温的就再温一温。”说完,便风尘仆仆搓着手笑着进来,一见刘统勋便道:“延清,好容易把你给等来了!一路辛苦——”他突然发现屋里气氛不对,刘统勋和米孝祖端坐不动,面无表情,遂问道:“你们这是怎的了?”
刘统勋默默端坐一会,才站起身来,将手一让,米孝祖立刻退后几步。刘统勋冷冷地说道:“高恒,刘某是奉旨前来查案的钦差!”高恒进来时风风火火,咋咋呼呼的,原想把气氛搞得活泛一点,好说话。其实,他心里揣着个兔子,很怵这位名震朝野的“活包公”。此时见刘统勋拉下了脸,心里格登一下,脸色已变得苍白,无可奈何地咽一口唾沫,提着袍角跪了下去。米孝祖、黄滚、黄天霸并内外随从也都跟着就俯伏在地,高恒领头高声道:
“奴才高恒恭请圣安!”
“圣躬安!”
“万岁,万万岁!”
三跪九叩毕正要起身,刘统勋又道:“慢着,皇上有问你的话。”
“……万岁!”
刘统勋舔舔嘴唇,看一眼高恒,干巴巴地问道:“皇上问你,军饷车中携带药物是怎么回事?”
“请大人代奏!”高恒在这件事上自觉没有私意,叩头说道:“因奉旨密运四川,一路恐招人眼目。奴才便装成药贩子当幌子,还可就便给军中送点药材。不想还是叫贼识破了。总是奴才办事不力,疏于思虑,这就是罪。”
刘统勋点点头,又道:“南京有人弹劾你游悠秦淮,狎妓好色,迟迟不肯成行,可是有的?你有无在妓院泄露军情机密?身为朝廷大员,又为国戚,为何如此无耻?”这一问问得高恒走了真魂,像是晴空里响了一个炸雷,立时惊得他脸色惨白,呆愣着多时,方才收神镇定,叩下头去,结结巴巴地答道:“奴才确……确有不检点处,游秦淮碰上熟人,拉上在妓馆听唱儿的事是有的,并不敢嫖妓奸宿……奴才是知法度的,混迹青楼已经自知不该,岂敢泄露军国机密?奴才接到押饷指令,并没敢在南京滞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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