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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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皇帝 - 二月河- 第30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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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其实已是将作弊的暗号都说了,却是丝毫形迹不露,他的这些门生都是精明透顶的人尖子,谁也不再提这事,刘保祺只撺掇着葛华章,“你方才的故事儿没讲完,老师来了打住了。还接着说——难道和坤和这位王妃还有一脚不成??葛华章喝得满脸放光,喷着酒气说道:“有一脚没一脚咱不敢说。这事是二十四爷戏班子里葵官跟我说的——其实王爷后来买的这个妾侍,模样儿远不如福晋标致……”旁边一个叫田汉光的笑问:“看你家三太太漂亮不?”陈献忠道:“你别打岔儿,听葛麻子说!”
“那不能比,我是什么人?王爷是什么人?眼光尺码儿分寸都不一样。”葛华章道“——小家碧玉,另有一番情致。撤娇弄痴小意儿温存,王爷的正配福晋万万不能及,就哄得二十四爷朝朝暮暮舍不得离她寸步——却说福晋,听了和大爷的妙计,御掉了凤冠霞披,洗去了铅华脂香,一身淡素青衣荆钗布裙,只闲常料理家务,督责侍候王爷,每天诵经念佛,绝不再来兜揽王爷。王爷偶尔来房,小坐片刻,就催王爷去小妾那边……如此这般三月过后,正值孟春季节,花香鸟语柳拂青丝艳阳天气,王爷照样的要踏青游春。阖府人都集齐了,请出福晋来,你们猜怎么着?”他瞪着眼环周扫视着这些同年朋友,人们也都直着眼盯着等他下文,葛华章一拽桌子道:“变了!变出一个新福晋来!只见她穿一件枣花蜜合色大褂,月白绣金梅镶边儿,石青撒花裤合欢鞋子,汉玉坠子葱黄缨络,刀裁鬓角喜鹊髻儿,一头青丝梳理得光可鉴人,配着一张杏子脸桃花腮,眼含秋水眉黛春山,笑一笑晕生双颊,走一走步摇生香……”他咽了一口口水,“真个是施朱则太赤,施粉则太白,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满府里人眼都直了,这是那个穿着靛青市布褂子,每天指挥众人扫地擦桌子、盘膝坐蒲团容颜枯槁对古佛的福晋?真是秦可卿莲步天香楼,嘿!洛神女乍还洛浦!吱呀呀……”
此刻所有的人都已止箸停杯听得入神。葛华章说得得意,抚案又道:“诸位,这就是易旧移新之计!我学生昔年听说邹思道老先生有过‘登龙十二术’之说,哪里想得到被和砷大人运用之妙如薪火之传,放在情场上,勃谿纷争上竟一样的管用!我敢断言,和坤大人功名赫奕,在座无人能及。”他忽然觉得有点失口,又补了一句:“当然我们老师另当别论!”
纪昀随众人一笑。他没有听前头的张致,只听了一个尾,大致是说二十四福晋夫妇失爱,这妇人着急,求和坤帮着出主意,用“易旧移新”之计重得新宠。但和坤乌雅氏一男一女,外言何由入内,乌雅氏怎样以退为进韬晦待机,如何欲擒故纵消弭反侧,终得夫妇重归于好,都没有听得详细,和坤现在深蒙乾隆器重青睐,在军机处行走,其实和军机大臣一样使用,和纪昀列在同行,这种场合议论他,无论如何也觉得有些不妥。因笑着转圈乱以他语,道:“说人家家事这么津津有味的?还说酒令罢!”
“是!不说了不说了!”葛华章笑道:“罚我一杯酒,我起一个令!”爽然举杯一饮而尽,说道:
青枝绿叶开红花,
我家庭院也栽它。
有朝一日花事尽,
树上结满大疙瘩!
“这是石榴。”葛华章道:“该‘栗子’说了。”众人鼓掌喝彩中陈献忠念道:
青枝绿叶不开花,
我家庭院也栽它,
有朝一日大风刮——
他忽然打住,想不出词儿了,旁边刘保祺推他:“说呀说呀!怎么闷住了?”陈献忠脱口而出:
格罗格罗又格罗!
“这是什么?”上首席中王文韶笑问道。
陈献忠取酒一饮,说道:“是竹——刮风时候就这样。”众人立时又一阵哗然笑语。王文治笑得弯了腰,举着杯道:“我今晚笑得一肚皮抑郁都没了,回去准能睡个好觉。来,为‘格罗格罗又格罗,干一杯!”刘保祺笑道:“我也有了”——
青枝绿叶勺儿花,
单栖风凰不落鸦——
王文韶道:“这是梧桐了。”卢见曾笑道:“不过借意而已。梧桐树上也是什么鸟都有。”刘保祺道:
有朝一日大风刮,
咔嚓!
念完便饮酒,陈献忠便间:“怎么了?”刘保祺道:“这树太大,虫蛀了,折了。”
众人方要月旦评讲,忽然一个家人匆匆进来,在纪昀跟前耳语几句。大家都静了下来,纪昀已经缓缓起身,先向王文韶一揖,对众人道:“傅恒病情极危,皇上有旨命我到傅府诀别。欢会有时盛筵终散。今晚老师和众位赏脸,很尽兴。就此请回步,来日还当奉谢。大家回去要好好办差,忠勤王事,哪个门生都要争口气,不要扫我体面。”
他说着,众人已经起身,纷纷辞行间,刘保祺兀自问葛华章:“王爷出去踏春,你故事儿没讲完,好歹跟我说说……”葛华章随着纷纷人流往外走,笑道:“说尽就没意思了。回去被窝里和你太太研究——总而言之是——折了。” 
 
  
第十六章 慈爱母宫阙别皇子 郁颙琰观风入山东
 
因傅恒病重弥留,乾隆下旨辍朝一日。不到辰时,乾隆便吩咐“预备乘舆”到傅府“视疾”。遍宫嫔妃中,贵妃魏佳氏是和傅家源渊最深的,思量若论恩义,无论如何这时候该去傅家安慰安慰棠儿。但昨晚在皇后处请旨,乾隆却没有恩允,只说“这里有个规制限着。朕去已经是殊恩,你们一窝蜂都去,傅家怎么接驾?这会子他们都是心乱如麻,驻跸关防都应付不来。十五阿哥又要出远门,你们娘母子也该说说话,安顿他上路。你就惦记傅家恩情,也不在这些虚礼上头斤斤计较。”因此,魏佳氏一大早盥洗斋素,到佛堂给傅恒上了三至平安香,回储秀宫默默打坐,想着傅府现在不知什么光景,又思量起当年落魄、连天大雪被逐出门,多少悲酸悽惶事,已是泪眼模糊。正在思绪如潮涌动不定,小太监进来禀道:“主子,十五爷来了!”接着便听见儿子不轻不重的脚步声渐渐近来,忙雪涕拭泪换了微笑,吩咐身边一个丫头:“桂香,你十五爷来了,把展子里放着那坛龙井泡上茶!”
说着,颙琰已经挑帘进来,规规矩矩到魏佳氏面前打了个千儿,说道:“母亲安详。我今儿就离京,给您请安辞行。”起身觑了觑魏佳氏气色,又道:“娘脸色有点苍白,是夜来失眠么?又像刚哭过似的。”
“坐罢。”魏佳氏淡淡说道,眼中微波闪动凝视着自己的儿子。这是天下任何寻常人家母亲中极少见到的那种神态。一头说,他是王爷,是载在王府的天之骄子,是国家社稷的擎天梁柱;一头说,是她终生的靠山,是她将来退归太妃之位后的归宿主人。就眼前说,乾隆训诫、皇后训诫、东宫师傅训诫——天子、君臣、师傅都可以“训”诫,那是圣人制在“三纲”里的纲。她这个“母亲”名、位、分,都只能依附在这光焰与日月比齐的辉煌之中寄生仰息,她顶多只能“劝诫”。这眼神里除了那种与生俱来的母爱:怎样、温柔、期待、关怀、牵念……还夹着有一份对皇家严威的凛凛敬畏,自衿身份的尊荣。所有常人歌笑悲喜母子无间的亲近情分,都被这道无形的高墙湮灭殆尽,她就这么端详自己儿子,才十五岁,这么周周正正的,像个小大人。这么大点儿出远门,若在民间,母子相抱痛哭一场也是常事。但她不能,只是觉得离得这样近,还是太远了,她只能隔“墙”这样努力眺望。
颙琰却万难体会母亲此刻心境,见她这样瞧自己,有点奇怪地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抬起头道:“我要出远门了,不能过来请安。路上递请安折子,也不能单列给娘。您得多保重。”
“我吃得饱穿得暖,又住在宫里万事不愁。你甭记挂我,你好了我什么都好,你不好要好也好不了。”魏佳氏收摄心神,回到现时境中,轻吁一口气笑道:“虽说不能单列给我信。你给皇上写请安折子,附一句给皇上娘娘请安的话,我就能见着了,也就心满意足了。”
“是,我记住了。”
“你这是钦差。走驿道住驿站的吧?”
“那是仪仗,照规矩都有的。”颙琰听到母亲言语中的颤声,心头一拱一热,眼圈有点发红,一躬身道:“我和毓庆宫侍读王尔烈一道骑驴走,要顺道看看百姓吃什么住什么,有什么难处。”
魏佳氏一听便笑了,“那有什么看头?你娘就从那里头过来,问我就什么都知道了——王尔烈?听你跟我说过,三十九年的进士吧?他也是个书生,只能帮你在差使上出主意。我只担心一路吃喝拉撒睡没个知疼着热的人照料。再说听说外头闹教匪,不多带些个人,出事哭黄天也没泪!”说罢又拭泪。颙琰笑道:“娘,你又来了。平日你怎么教导我来?掰着手一五一十,当初怎么走投无路,怎么举目无亲四处遭白眼儿,怎么在人房檐底下趁饭吃……还是你说的‘人受挤兑本事高’,轮到真个的,你该给我鼓劲儿才是呀!”“我说说也是白说说,笑笑心里畅快。”魏佳氏一边揩试,泪水仍不住地往眶外涌流,“娘那时候儿是没人疼没人怜不得已儿。你是金枝玉叶,娘宁可你平平安安没事儿,不愿你出去独个闯荡。”
颙琰心里滚热,脸上笑着听她絮叨,见桂香捧了中栉来,忙起身拧了一把热毛巾捧给魏佳氏,退回座中说道:“我来看娘,倒招得娘伤心!安全上的事王尔烈自然有安排的,一路官道也没听有什么江洋大盗剪径。您到潞河驿看看就知道了,多少江甫商客、安徽山东的行商,还有广东广西云贵来的,比山东远得多。您说过,我比别的阿哥皮实,儿子难道还不如那些客商?”一顿说得魏佳氏高兴起来,说道:“你就是皮实,不哼不哈的心里有数儿,面情上不大外露的。娘苦寒出身,平日三言两语说着劝着,你比你哥子,还有你弟弟都俭省,能受委屈耐摔打——单是生你,眼看出花儿没指望了,皇上千里迢迢送了个叶天士来,还是救了你的命……我是想,还是得带个有本事常出门的跟着岂不更好?”又叹口气道:“可惜傅六爷病得沉重。不然我带出个信儿,不论福隆安、福康安谁跟你作个伴儿,我也就放心了。”
“没有他们跟,儿子照样能办好差。”颙琰说道。他的自尊心受了母亲一刺,立刻脸上微微泛红。福隆安是公主额驸,福康安是棠儿的掌上明珠,都是贵胄子弟,不但奢侈且是自视甚高,自小和颙琰诸阿哥一道读书,骑马打仗领诸贵玩耍,不像别家大臣子弟事事处处容让这几位“阿哥爷”。碍着母亲情面虽没有生分,但颙琰天性深沉木的,心里深处瞧不惯傅家兄弟骄纵傲慢,又隐隐觉得傅家有“居恩”自高的味道,更让人每一念及就受不了,他瞟了一眼母母亲,又怕她吃味儿多心,一笑说道:“他们孝顺傅大爷,跟我孝顺皇阿玛和您是一样的心。别说六爷到了弥留关头,就是小病小灾,我也不忍心割人家的父子之情,”
魏佳氏哪里知道儿子一霎儿辰光动了这若干的心思,一笑说道:“这说的是了。就是这么着,也不图你在外头轰轰烈烈显身立名,平平安安回来我就欢喜。”说着起身进内房,亲手挽着个包儿出来,都是昨日晚间灯下预备的——打开了看,放在最上头的是一封“护身平安符”,米黄布袋上铃着白云观的道篆印,殷红色的,血一样醒目。旁边一个小盒子,魏佳氏挪动了一下道:“这里头是紫金活络丹。那包是金鸡纳霜——你有个疟疾根儿,觉着要犯病的光景儿就赶紧吃……”还有一封一封大小不一的桑皮纸小包,里头小银角子小金爪子、碎银子什么的都有。魏佳氏不无遗憾他说道:“这都是和老佛爷皇后抹牌时零碎赢的。想着要这些没用处,都赏了人了。早知有这档子事,倒该留着给你的。我的月例在这宫里是节余最多的,有三万两在账上呢!只是一动这钱,可世界人都知道了,我倒没什么,给你招来闲话就没意思了……”
颙琰听母亲一一安排嘱咐,似乎浑不知自己是地动山摇的钦差大臣,倒像是小门小户家孩子出远门那般琐碎细小叮咛,肚里只是暗笑,听着听着不知怎的心一直沉落下去,眼中已噙了泪花,强笑道:“钦差秣马食宿,一路都有驿站供应,我稍稍当心一点就是了,娘不必这么费心。”魏佳氏道:“我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谁背着房子走道儿呢!——家人要个靠实的跟着,一路汤汤水水的好侍候。早知有这回事,我该指个丫头开脸给你。男人侍候人终究不得法。”颙琰笑道:“就有妾也不能跟我的钦差扈从啊!家人是王小悟跟我——前年福灵安送我的,人也很机灵的。”
“嗯,我知道。”魏佳氏不再吩叨,退回了座中,凝望颙琰移时,决绝地一摆手道:“好生办差去吧!”
七天之后,颙琰一行四人已经到了沧州,时值腊月隆冬,枯水季节,朝阳门到通州的运河段干涸得能见河底,顺天府征的民工沿河都是,蚂蚁般清理河床淤泥,过了通州到天津卫码头这一段,运河冻得镜面也似,根本不能行船,他原想一离开通州就另走小道,但沿途人口辐辏城市弥密,地方官早已接了李侍尧的知会滚单,这边八人抬大轿起行,那边城市文武官员已经知道,探马騠骑不绝于道,已在预备迎接钦差——这就是坐轿出巡的一宗儿不好处,坐船可以屏谢官员登船请安拜望,饮食起居与外隔得断,想“私访”一下换上青衣小帽走人便当。在轿上有个“落宿”的事,吃喝拉微不能不离轿,颙琰虽不爱热闹应酬,无奈所到之处,都是一张张热脸蹭着,一车一车好话堆着,也只好随俗敷衍,只传渝“所有酒筵一概不与”而已。直到过了青县,前头运河也还冻着,靠岸坚冰磋硪,河心薄冰凌丝覆盖,已勉强可行座舰。上了船,一颗心才渐渐定下来。
此刻,他坐在钦差座舰大舱里稳几凭栏向外眺望,但见两岸一马平川的原野都在缓缓后移,苍溟溟的天穹下村落萧索,灰得发紫的杂树林一片一片接陌天际,远到极目处像褐色的淡霭散雾,近处掠窗而过的树林中都是荆棘杂草丛生,鸦巢高悬,群鸟在乱坟中无望地嘈鸣着,翩起翩落觅食。只有隔堤远处,残雪斑驳的农田中可见阡陌界碑相连,田中冬小麦约可三四寸高低,在猎猎西北风中波伏抖动,深绿的秀色给这荒寒寂寥的原野略添了几分生意。听到什么细碎的响动,颙琰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这才留意到从刑部借调来的贴身护卫任季发侧身侍立在自己身后,王小悟单膝跪在舱口,鼓着腮帮子拼命吹那炭炉子,是刚加进去的炭棒要起焰儿,发出了细凑碰撞样的铮铮声音。他没有说话,见王小悟搬来了炉子,一摆手命他退下,只打量这位任季发。
任季发穿一身便服,灰市布长袍套一件玄色套扣背心,扎裤脚挽紧身裤,脚下蹬着一双“踢死牛”桐油浇底快靴。从履历上看已是二十六岁的人,但生就一张娃娃脸,大嘴圆鼻子圆眼一副滑糟相,一看便知是个浑身消息儿一按就动的角色。他跟人出差跟着了,还是头一回侍候颙琰这样嫡脉的“龙子风孙”。他也揣摩不了这位天璜贵胄,一路接见官员,见面执手寒暄拍肩说笑,温存大方得似乎没有架子,退下来沉默着一坐一两个时辰一语下发;吃饭不讲究好歹,不对胃口就放箸,却从不叫厨子训斥重做,穿衣不穿新衣,但衣服稍有污渍绝不再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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