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不是野战用的。”福康安笑道,“葛逢春以下二百役丁奋勇当先前敌无畏,一夜鏖战群顽伏擒,绿营军掠阵机动配合,不残稼禾不残良民大获全胜——你们都是有功之臣,除颁发赏银之外,还要按功叙保。朝廷自有褒扬制度,这第二杯,我福康安和刘大人共敬诸位!”说着杯一扬,里外人众大呼:“谢福爷刘爷!”刘墉慌忙起身举杯,隔座和福康安一注目会意,饮了。众人料他还有第三杯,便不再坐,一一斟着。听福康安说道:“这第三杯我要大家共敬刘崇如大人!——他是我们的正钦差,居中调度协同军民指挥如意,察民情审时势,剿匪护民绥靖治安,身为文官亲临前线督战破敌,居功为首——这一杯,为崇如大人纳福庆贺!”说完率先饮了,众人也都齐呼“为崇如大人纳福”引杯倾尽。
刘墉心头轰地一震,立时涨红了脸,蔡七一犯,是乾隆几次御批,遍天下通力捕拿的要案案首,这次连匪众全擒,不但刑部,连军机处都要表彰嘉勉的,通常占山劫货为害一省的坐地小土匪佬儿受擒,巡抚以下官员争功夺名常常闹得丑态百出,这样一个特大治安功勋,福康安又实实在在是调度指挥首脑,怎么一帽子都扣到自己头上?无论如何先辞为上,遂举杯笑道:“瑶林大人少年高才,这次大家是亲眼目睹了——布置策划指挥调度都是福大人一手安排,一力推行。我只是拾遗补阙,略尽了一点参赞责任……”他陡地想起,福康安一路都在抱怨别人总看他是个乳臭不退的小孩子,向往天山铁骑虎帐运兵的大将军,建功于当世,留名于凌烟阁,一下子福至心灵,知道他是嫌这份“功劳”太小太没味儿,竟有个“不屑居之”的意思在里头!这个想头一划而过,极是清楚明白,因提足了气,高声道:“福大人是米思瀚老公爷的后代,将门虎种英才勃发!这次只是小试牛刀已见大英雄本色。功高逊居,更是高风亮节,雏凤清于老凤声,福瑶林千乘万骑功建社稷名重竹帛,在坐诸君可以拭目以待!我们,为福瑶林大人干杯!”
一片干杯声中,福康安兴奋得红光满面。大概自出娘胎,华堂公庭之上听这样的考语,他还是第一道。刘墉的话也真是句句都搔到了痒处,捧得福康安直想学周瑜在群英会上当庭舞剑乘酒豪歌。看了看这群满脸谀笑的龌龊官员狼狈士绅又觉他们“不配”。他毕竟是天分极高心智清明的贵介公子,父亲整日“赵括马谡”地训戒,母亲板头掰口温存劝慰要“体态尊贵举止安祥”的话头浸淫日久,此刻竟都不期然泛起作用。心里一沉着,脸上便带了从容雍和,微微一笑,到葛孝化席上笑道:“冷落你们了,贼窝在你们府,居然毫不知情,你们不为无过,但此地百姓驯良遵法,昨夜没有一户是窝匪不举的,还是你们平日教化有方。不然,昆岗失火玉石俱焚,刘墉和我也不能干净利落善后。这个功比那个过大,所以奏议里也要褒扬。孝化听说要转任兖州府了?不必争着去了,议叙请旨,这里转陆济宁道就是——”他笑起来,“葛太尊、葛太爷、马管带……都预备着吃升官酒罢!”这群官员一见面就挨他骂,心里原是不安,此刻这份高兴,私地里不定就闹一嗓子二黄。这都是随口能说一车逢迎马屁话的主儿,福康安却摆手止住了,对刘墉道:“咱们到缙绅席上。有道是筵无好筵,好包吃的么?——这都是窝里人,得罪不了他们——来吧!”
刘墉恍然之间已经憬悟,神康安要借机敲这批财主一笔,心里暗道这个相府公子耳濡目染,得了傅恒真传,心才心智不可限量,笑着起身和福康安来到西席首桌,命人掇过两把椅子,笑道:“我们陪各位父老坐坐,不嫌弃吧?”
这一桌坐的都是枣庄顶尖的头面人物,崔梁宋三家都是富甲王侯,不分轩轾长者居首,还有冯唐葛刘胡五家,也都是拥资百万的财东,枣庄产煤,自都是发的“煤”财。钱多,然却没有甚么功名身份,没有混过高层官场。本来福康安优礼有加,已是受宠若惊,这一来更是惊上加喜,喜里有惊,二者搅和着头晕神昏,一阵不着边际的逢迎圣明,矜持得不敢举箸,身子飘得不落实地,各各自报家门,栗栗敬畏正襟危坐。
“缙绅业主是朝廷的基业根本。”刘墉见福康安似笑不笑端杯不语,知道是轮到自己说话时候了,各自三杯沾唇即过,轻咳一声说道:“诸位虽不是官,于地方而言,比官要紧。官似流水转眼过,铁打营盘今如昔啊——你们是根基,是河底的石头,是‘铁打的营盘’嘛……”他俯仰沉吟缓缓而言,显得分外城府深沉,“我先在户部,又在刑部当差,办过不知多少案子,家严大家都晓得,更是一辈子在案件堆里办差。有一等富而好礼,恩存恤下的殷产人家,那个一村一乡一镇一县都受惠,乡愚宵小之辈就安贫乐贱,就有个把地棍刁痞穷极无赖的,乡民自己就料理了他。凶案恶犯极少,更没有犯逆的,倒过来业主终归平安实惠。有一等为富不仁,鱼肉一方的富户,欺人霸产竭泽而鱼,仗势倚富横行霸道的,逼得佃户穷民走投无路忍无可忍的,他那里就容易出事,出事就是凶杀戾气!招得是非出来,终归家破人亡惨不忍睹,就是朝廷替他缉凶平乱,他吃过的亏无法弥补。这就是一念之差,毫厘千里之别。比如蔡七,如果换在一个饥民遍地,道路饿殍的处在,业主又囤粮居奇,勒肯虐下。一声呼号揭竿而起,我们能不能这样平安顺利把案子就办了所以呀?福大人昨晚说,这里是好缙绅把持的地方,你们平素是有德有功的!”
挨福康安身边那位七十来岁的老头子叫崔文世,拈着雪白的胡子说道:“大人这话极是,我虽经营炭业,也是读书好礼人家。我家,宋少卿家,梁君绍家,还有这几位,有个煤营会馆,在一处聚也常议论这番道理。这矿工井窑工人,和江南织机行,江西瓷行一样,和农田业主佃户大有不同,其实都是四面八方来的无业游民,光棍地痞还有作奸犯科逃案藏匿的也就不少,这般朝夕聚集同作同息,一个不善之举不妥之事出来,就不是小事。大人夸奖,我们不敢当,只有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水,再不敢非礼胡为的。”他身边就是梁君绍,也是五十多岁的瘦老头子,说道:“一处不到也不成。工人是越来越难管了,开矿初起,一车煤一钱五,后来涨到两钱、三钱!去年夏天冒顶子塌方,接着一个窑串火爆炸,死了十三个人。我的爷们——全枣庄矿工叫歇,各家窑主封门闭户,满枣庄工人男女老幼家属吼天叫号,三个字‘涨工价’,得,一车五钱!没有官府弹压,青帮说合,那真要我们粉身碎骨了——”他打了个寒噤,“刘大人说我们是朝廷的根基,我们其实想着朝廷是我们的靠山!幸蔡七在这里是避风躲藏,没和工人串连。要真勾成一势,不知道闹出多大的乱子呢!”他说这事,众人似乎部还心有余悸,无不点头称是。
“出了事就是生灵涂炭,大劫之下幸存也难!”刘墉顺风抖帆转了话题,“福大人和我学生计议,这里要请旨建县,当然这还要看圣意,没有旨意之前,是不是由诸位组建个护矿队!既然受官府管辖,又归诸位约束,可以维护枣庄秩序,绥靖当地治安,有些案子还可调停镇压!——昨晚一夜用兵,八万两银子销掉了。难道要朝廷来出?我都要小看你们了!有支护矿队,可疑人一来就盯上了,一绳子就绑送衙门了,你们平安省心,加上恩威并施,出煤不出事,岂不面面俱到?”
众绅士都是一个忆怔,愣了一下才意识到刘墉是叫大家出钱。八万两银子对他们是个小数目,情知昨晚用了四万,却张口“八万”,大家心里已经不然。且刘墉节外生枝,又说甚么“护矿队”,那是年年花费月月支销的事,就象个填不满的无底洞了,无端额外从天上掉下来这么一项负担,自然人人心里不情愿。这个搓鼻子那个揉眼,咳嗽打哈哈,指颐沉吟装迷糊的,一桌子怪物相。
本来一片喧火热闹的酒筵似乎有一股潜暗的冷流从西传到东,又从北串到南,划拳猜枚的提耳灌酒的衙役们都受了感染,渐渐止杯停箸。人们谁也不知道出了甚么事,瘟头瘟脑张望时,刘墉笑眯眯地夹菜,福康安翘足而坐,旁若无人地吃茶,不象出了甚么事,只都不言语,味气儿不对。气氛松弛了一点,但再也哄闹不起兴头,说话声都变得小心翼翼煞有介事,变成一片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议。葛逢春是正经八百的地东儿,见无缘无故的冷了场,执起酒壶便过西席来劝。福康安一晃手止住了,哂笑道:“你主子这会心口堵得慌,等刘大人说完话,你亲自背爷到花厅歇息,这会子别你妈的献勤儿!”说着“呸”的吐出一片茶叶,只是笑,用碗盖拨弄茶叶。
“爷敢情是!”葛逢春陪着笑,又给刘墉添酒,又忙命人递热毛巾,亲自捧给福康安,说道:“两天一夜没合眼,打了仗又接见士绅犒劳下人,必定是累了……呆会奴才背爷去……”他官场上历练出来的人,最能观风察色的,已瞧透桌上尴尬。话没说完,若续若止地停了下来,放了壶过去呵腰轻轻给福康安捶背,福康安由他捏揉了几下,说道:“不必了,论理。你原该这么着侍侯——这是山东孔家定的万年规矩,是大清列祖列宗遵循不逾的制度。小葛子还是晓事,不象有些王八蛋,头矗得葱笔似的等着吃罚酒!”
刘墉看他神气,知道他立时就要发作,钦差身份侍卫本事少爷脾气一齐来,不知闹到甚么光景,遂笑道:“给福爷换酽酽的普洱茶,最是醒酒提神的了——诸位你们也要明白,鼓角一响,黄金万两。昨夜官军也是出动了的,而且是百余里奔袭,枣庄这边留守支应的人,还擒了给蔡七放火报信的奸细。有功不赏,往后有事谁肯出力卖命?我是真没想到,诸位竟这般勒肯,竟在这里和我刘墉闷葫芦打擂台!”
“不是小人们不识抬举。”首席的崔文世早已如坐针毡,红着脸叹息一声道:“崔家梁家宋家是首富不假,但今天来的都是族里长辈,当事管钱管账的子侄都去了曹营,那里地下又出了煤,得各家公分明白。爷要八万两,这不消说得,我们三家各一万五巴结,他们五家共摊,这点主张还拿得。这建护矿队也是好事,却是常项常例,每月定支多少,请爷们示下,回去告诉管事的,由他们商酌……这么着成不成?”
原来如此!福康安这才明白,这些矿主们虽然地处偏僻,其实与各地行商往来已久,“见识”不亚于“晋省算盘江宁戥”,精明过于湖广老客,只是地处乡野,疏与政府往来,不晓得朝廷的厉害,才敢这般糊弄张智,因冷笑一声,说道:“看不出来,枣庄还有几位如此高人!料敌在先知道了筵无好筵,自己躲在后头,派不管事的来敷衍周旋!逢春,拿你的名刺,去请那几位当家人来——你是铁公鸡,我有钢钳子!看是谁硬过谁?”
葛逢春“哎”地答应一声便叫“来人”。刘墉却怕好好一场喜筵搅得戾气出来,摆手止住了,笑道:“何必这会子去呢?他们也当不得这个‘请’字儿——逢春,曹营那块地既有煤苗,要官征,不征给私人。他三家占了,这五家怎么说?还有别的矿主也要调停——几个人霸了去,算是怎么回事儿?”葛逢春目光一闪灼然生光,刘墉这一记刹手锏真是狠到极处,而且正正地打在三家人的天灵盖上——为曹营这块地皮归属,崔梁宋三家从县到府道,一直运动到藩司衙门,化的银子建三个护矿队也绰绰有余。如今轻轻一句话,全都抹得干干净净!自己现在把家拆了,葛氏张克家断了脑袋死无对证,爽爽利利的“两袖清风”。可那边就坐着葛孝化和张克家都是一伙,葛孝化不但在省里三司衙门兜得转,北京军机处阿桂也和他颇有渊源,种种人事混搅得乱如牛毛……想着,心里直犯嘀咕,偷睨了东席一眼,果见葛孝化已移步过来,想说甚么,又咽了回去。
“我在那边已听你们多时。”葛孝化对刘福二人略施一躬,转身扳起脸对一桌煤商窑主说道:“太原、大同、唐山、抚顺,哪个煤矿没有护矿队?把你们平日讨好巴结长官用的银子,填塞贿赂衙役们的出项使到这里,只怕就绰绰有余!再说了,这里离着丰县百十里,县衙不在这,绿营不在这,刘大人福大人是钦差,还有多少大事要办,难道能驻在枣庄常年替你们护矿?平日你们各矿也有护矿的,集中起来防着出大事,哪一样不为的大家好?——糊涂!”
“我们出,我们出!”八个矿主一下子全部灵醒过来,参差不齐说道,“各位爷这么关爱体恤我们,再不识大体,我们还算个人吗?”为首三家也都连连道不是。崔文世说:“我老糊涂了。这样的好事,崔国瑞怎么会不同意?”宋少卿道:“我可以作得主的,太尊太爷划下道儿来,明天就作起来!”梁君绍笑道:“绝不辜负刘大人福大人的美意,这件事办定了!”下首冯唐葛刘胡五家便也参差不一,附和“凛遵宪命……我们唯崔老先生马首是瞻……”这一来,原本紧张得一触即发的气氛顿时松缓下来,庭里庭外的人都舒松了一口气。
刘墉咀嚼着葛孝祖的话,竟是愈品愈有言外余味。佯笑着想说甚么,福康安已经起身,嘿然笑道:“还是打仗省心!如今的事,爹不认娘不认君父百姓都不认,就认孔方兄——崇如,战俘还没有清理,省里那边的回文也就要到了,只怕他们也要来人。咱们回花厅少歇息一下,有些事还得计议。”刘墉便也笑着起身。葛逢春笑道:“我背福四爷回去!说句良心话,在外头做官都是人伏侍我,都忘了自己本来面目了!多少年没有背我的少主子了,今儿真得象个奴才样儿……”说着便俯身。
“罢了吧。有这心就好,就算主子骑过你了。你留下和你们太守他们议一下方才的事,过去给我回话。”说着徐步出庭,黄富扬人精子混在衙役堆里吃酒,见他们出来,便忙起身相随。满院的衙役们黑乎乎站起一片。
福康安在石阶中间停住了步,他的神情忽的变得有点茫然若失,定了一下神说道:“弟兄们,打赢了仗得彩头领赏,那是理所当然。比你们平日敲剥勒索贩夫挑夫小本经营人家得银子要干净体面得多。但世上的事谁能说得清呢?得赃银的也许平安无事,得干净功劳银子的也许还要招惹是非。嗯,没有多的话——这个仗不大不小,以军功议叙,愿意加入军藉的,可以自报,把名单给我,不愿的不加勉强,仍旧论功行赏!”说罢,手一摆去了。刘墉等人忙都随步跟上。
此时已近酉未时牌,正是日尽林梢倦鸟飞归时分。花厅西畔是一带茂密高大的榆林,枝叶蔽空遮住了晚霞。将落的太阳象刚入锅的荷包蛋,没有凝固的蛋黄色懒洋洋的,透过林缝枝桠洒落在西窗上,窗纸隔着,光线更加幽淡,乍从正厅筵席来到这个所在,格外静谧深邃,窗外墙角下纺织娘嘤嘤的鸣声都听得清晰。二人回来,脸色都有点沉郁,刘墉稳身而坐,打火吱吱地抽烟,福康安将两只靴子都甩了一边,脚蹬在桌档子上仰脸躺在安乐椅上看着天棚,手抚着长满短发的前额,似乎在闭目养神,又似乎在深深思量着甚么。
“瑶林,”刘墉磕磕烟灰,问道:“你在想甚么?”
“我在想阿玛不容易……”福康安矍然开目,叹道:“他老人家军政民政理财治安,都是全挂子本事。我是看着他白头发一天比一天多,每天满脸倦容,有时连脚步儿都踉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