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易瑛猛一转身,扎好架势,却没有再动。
乾隆看她紧张,便缓缓走近了她,伸手拍了拍她肩头,说道:“天无绝人之路。听我一语相劝,不要回你下处,就带你这两个从人,下桃叶渡,顺流出江,立刻离开南京,这是你唯一的生机!”
“以后呢?”
“出家,你本优婆尼,还归空门去——中原江南虽大,无你容身之处,可以到……”乾隆思索着,“到奉天,奉天皇姑屯也有一座白衣庵,里边有康熙爷的一位太妃出家住持。逃到那里,大约就没人能难为你了……”
易瑛愕然良久,说道:“你要知道,到奉天万水千山!要是我身边人心不变,南京也能安如泰山,要是人心变了,逃出南京也到不了奉天!”
“走不走由你,走得出走不出由天。”乾隆摸了摸身上,没带银子,只有二三十枚赏人用的金瓜子,一把都掏了出来,放在易瑛手上,语气温馨中带着沉重,“走吧……三十六计,走为上……”他不再说话,咬着牙沉默。易瑛道:“我不能明白,你是亲王啊!为什么这样作?你不怕株连?”
乾隆不再回答她的问话,掉转头来对端木良庸道:“走,我们回夫子庙去。”说罢疾步而去。
易瑛好像也作了一场梦,怅怅望着渐渐远去的“隆格”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暗中,才转脸对赶过来的乔唐二人道:“咱们回去预备一下,马上离开金陵——”说着踅身便走。乔松犹自嘀咕“这人好怪,和主儿都说了些什么?”唐荷笑道:“我瞧着他呀,是个风流种子,十有八九对主儿那个那个……没安正经心眼儿!”易瑛恍若罔闻,也不和二人搭讪,急急转进乌衣巷,回头看看,并无人跟踪。巷中茶肆未散,酒楼盈座,说书的拍响木讲《三国》、卖芝麻酥饧糖冰糖葫芦的,妓女们拉客叽叽格格的浪笑,暗陬里孩子们大笑大叫着捉迷藏……一切太平无事,如同寻常平日,可她却有恍若隔世之感,直到回桃叶渡村下处上楼,仍定不下心来。易瑛因吩咐韩梅,“把扬州带来的文书,片纸不留全部烧掉。我们定的船在燕子矶,收拾一下细软,立刻就走!”
“主儿,出去一趟遇了什么事?”韩梅说道,“神色看着有点癔怔似的——方才司定劳去了乌衣巷,你们过来,没遇见么?”一边说一边翻弄行李整束文书,“莫天派寻盖英豪去了,袁枚下帖子请捐资缙绅莫愁湖览胜会文,主儿吩咐过,请盖爷一道儿赴会,好照应的……”就手儿在灯上引火,烧一叠子花名册。乔唐二人此刻不知为什么,心里也不安,过来帮着在面盆里焚那些文卷。
易瑛坐在一旁,心中思量着要不要和盖英豪见面告别,又寻思南京哪些朋友得知会一声,防着株连,出城是一直走水路还是中途弃船上岸……意马心猿思绪杂乱理也理不清楚。堪堪的文卷烧完,便听楼下一阵脚步声,易瑛“唰”地立起身来,问道“谁?!”
“是我,老莫!”莫天派在楼下高声应道,“还有定劳。卞先生,我们打盖爷那回来了!”
“噢……”易瑛松了一口气,才发觉自己心神绷得太紧,大声说道:“你们稍等一下,我这就下去——你们三个,现在改回女装,我们一同下去。”说着便换衣服,穿一件月白滚绣球玄缘儿大褂,套了件银红百摺裙,腰间系一条葱黄绦子,松松挽了个蝴蝶结。对镜理妆,打开发辫,白玉卡叶子铜簪在脑后扣起一个髻儿,略一整鬓脚,打开法兰西造的一瓶儿郁金香油,倒一点,双手对搓着润抹了一下,发际鬓边已是光可鉴人。拿起眉笔想抹,皱皱眉头又塞了袖子里,将胭脂盒儿也装了——片刻之间,已成了亭亭玉立的韵颜少妇。想了想,易瑛又从换下的衣服里掏出那把金瓜子儿,见乔松三人也已改妆完事。却都一色青裙套着浅红比甲的丫头打扮,微微一笑,道:“咱们下楼。”
莫天派和司定劳在楼下等得正没奈何处,见四个人这身行头翩然而出,都怔住了。莫天派张着嘴,眨巴着眼,半响才问道:“易主儿!您这是……”
“我们立刻就走。”
“走?!”
“对——现在就离开南京,回扬州。”
莫天派和司定劳不禁对视一眼,司定劳笑道:“主儿可把我兄弟们弄糊涂了——出了甚么事,这么急的?盖爷那头摆桌子等人呢!”
“叫门口茶馆跑堂的去知会一声,就说——”易瑛顿了一下,“就说我病了,不能过去,二八月乱穿衣,叫他也当心身子骨儿。”
莫司二人情知事有大变,却拿不定主意该怎么办,竟一时僵立如偶,倒是司定劳见机得快,易瑛第二次目光扫来,忙道:“咱们遵教主的命——您说得太急,我都回不过神来呢——请示,走旱路,还是水胳?走水路要预备船呢!”易瑛道:“水路,船早已预备好了。”说着话便往外走,莫天派二人不敢再问,跟在四人身后疾速出来。
街市上依旧平静如常,只是这时分夜已渐深,四位女子的打扮甚招人眼。易瑛想想,还是桃叶渡那边一大片菜园地冷僻些,便踅出巷口,所幸这里地近秦淮,烟花女子常来拉客的处所,没人疑到别的。倒是有两个喝得酪酊大醉的秀才,跌跌撞撞,口里叫着“李香君再世……杜丽娘重主!”胡嘈着要招呼易瑛亲嘴儿,被乔松两巴掌掴得马爬在地——早一溜烟儿走了。
出了乌衣巷,易瑛心里踏实了些,又想起“隆格”这个人。说自己看上了他那是绝无此理,说他看上自己,言谈中又语不涉私。论身分亲情八不沾边,论起“造反”一事,更是冤家对头。自己见人论千论万,连待自己最好的燕入云,也没有说过这么多话,对他竟是满腹凄惶一泻而尽,而他对自己又是甚么心情?赠金报信,给自己寻出路?……她喃喃说了句“缘分”,摇了摇头;缘分究竟是怎么来的,佛经里讲是“阿赖邪耶识”,这个稀奇古怪的东西真令人莫名所以。
从人中只有乔松唐荷略知底细,韩梅尚在犯糊涂:出门一趟遇了什么事,忽喇叭儿的说走就走。只莫天派司定劳,又诧异又惊慌,再想不出哪一处走风漏气——万一逃掉了这位泼天钦犯,怎么去见干爹黄天霸?又有什么颜面在刘墉父子跟前说嘴?担心逃掉易瑛又怕自己露马脚,请示无处请示,商议不能商议。且不知易瑛是否已起疑心。两个人自出道以来,都是在黄家门下最得意的关门弟子,饶是百伶百俐,也都急出一身臭汗来。司定劳是十三太保里年纪最小的,本名黄富扬武功不如十二太保黄富名,却是讨饭泼皮出身,撒溜机警过人,走着路突然哼了一声,窝着腰捂肚子蹲下了身子。黄富名忙停了步,问道:“老七,你怎么了?”黄富扬枯皱着脸,蹙眉缩头,吭哧吭哧就是几个屁,呻吟着说道:“我这人……真他妈的不凑脸……越是上轿……越是腿拧筋……”
“怎么了?”易瑛也不得不停下脚步,远远问道,“你病了?”
黄富扬哼哼唧卿,前气不接后气,说道,“老盖那几个梨不熟,坏了我的肚于……八月生梨赛利刀……哎哟……他奶奶的……屎不出来……尽是屁……”叫着“疼得紧”又回说易瑛,“主儿甭顾我,只管走……不然,五哥背着我也成……”易瑛心中陡起疑云,上前摸摸他额头,趋温冰凉的,又断然不像是装病,因道:“要不然……你两个留下,先看病。等风声过了,我派人来接你们。怎样?”
“我背你走!”黄富名也不是笨人,知道此刻无论如何寸步不能离易瑛,当下便蹲身子,一边对易瑛道:“南京我们熟人太多,这次来又都是定劳出头联络,留下就是送他的终了——好老七,忍一忍儿!你这讨饭落下的病根儿,老毛病儿,不碍的。来,我背你走!”黄富扬此举一是想拖捱时辰,二是想近乎点好商议对策,因像受了极大感动似的,哽咽着“谢主儿照应”,顺势爬上黄富名肩头,说道:“这就累了五哥你了……易主儿,咱们依旧快走!”
易瑛约莫已过亥正时牌,也真是不敢再磨蹭,因道:“都耐点子苦,我们出城东,不走水路了,上了牛头山,到扁担镇有我们的香堂。就好办了。”说罢抽脚便走。
但这一来无论如何不能“依旧快走”了。黄富扬趴在黄富名背上,大声呻吟小声嘀咕,说道:“五哥,我腰带搭包里有鸡爪黄莲,还有几粒紫金活络丹,掏出塞我嘴里——到东城门口翻脸动手……唉哟!……不要出城,外头情形不明——别怕颠着了我,只管快走!”黄富扬自个真的掏摸了一把腰间搭包,里边却是下酒的茶叶花生豆儿,微微一个坏笑,填嘴里两粒,一边嚼咽,一边想主意,只盼捱到东城门,已经下钥封门最好。
东城门渐渐近了,这地方向西二里是黄天霸初到南京的落脚地裤子裆,西北明故宫侧旁是虎踞关清凉山等冷僻去处,附近并无居民,此刻夜深更显得寂寥阴暗,高大的城墙和箭楼上因张着两盏拷栳大的米黄灯,锯齿堞雉飞檐翘翅都不甚清晰……城门没关闭,十几个守门的兵丁显然已经懈了,伸腿抡胳膊捂着嘴打呵欠的,什么样儿全有。
这个时辰过城门是不要引子牌照,也不盘查的,到灵谷寺上夜香礼佛的人有的步行有的坐轿骑驴,零零星星偶有出入。易瑛心头一松:总算赶在牛炮响前到东门了。她放慢了步子,自忖这身打扮不像香客,口中曼声笑道:“咱们不敢走得太慢了。老爷,姑奶奶二奶奶他们只怕在接官亭等着呢!南京这地方,要个轿也这么难的!”又回头叫:“莫家的,司家的病怎么样了?”
“好了!”黄富扬一声尖叫,浑似突然被人捅了一刀,一挺身便下了黄富名的背,“嗖”地蹿出去好远。几乎同时,黄富名也一般动作大叫一声,直跃到城门口,二人不由分说,已从呆若木鸡的守城士兵腰间掣出了刀,恶狠狠狞笑着盯视易瑛。黄富名阴恻恻笑道:“淫贱材儿贼婆子,没想到有今天吧?”
十几个守军还在懵懂中,听得迷迷糊糊,看得眼花缭乱。这两个家伙既叫做“莫家的,司家的”显然是这少妇家的奴才,怎么突然疯了,夺刀不杀兵,要杀自家主人?一个个大眼瞪小眼直脖子探腰,瞧热闹儿似地发呆。
“狗奴才,替奴才作奴才的奴才!”易瑛先也是一怔,随即恍若梦醒,此刻才真的领悟乾隆要她不回下处,直接逃出的话,原也不是随口而出。望着这两个人,眼中出火,刚要骂穿,可灵机一动说道“他两个又疯了——看老爷不剥了他们皮!——咱们走!”说罢抽身便走。黄富扬急得高喝一声:“拿下!——这就是反贼‘一枝花’!——快,快关城门!”挺刀便扑上去。
易瑛四人风摆塘荷似的一齐闪身,已是各人手中多了一条皮线缠藤状软丝钢鞭。唐荷一眼见莫天派没头没脸横刀直搠易瑛小腿,在旁觑得清楚,一个紫鹞翻翅,鞭打身后司定劳,脚尖向莫天派中路窝心上勾去。莫天派一人对付易瑛韩梅二人,在舞得如弱似雾的鞭影中,冷不防一脚踢在小肚子上,顿时向后踉跄两步,一个心乱,左颊已着了韩梅一鞭,不禁大叫“快关城门!”见黄富扬左支右绌,应付唐荷和乔松十分艰难,恶骂一声“小贱妮子——我日你祖宗的!”转刀一个铁板桥,闪过易瑛韩梅双鞭,仰身海底捞月向乔松斜扫一刀。乔松见机,平地里云雀纵树一个高跃,趁下跌之势王母划簪一鞭向莫天派脑后打去。打得“啪”的一声响,司定劳此时已挨了三四鞭,脖项手臂血流殷红痛彻骨髓,见唐荷犹自抽身护易瑛,师兄受敌三面,也是熬痛不退,死不放手缠斗,拼着又挨乔松一鞭,单刀高擎,使个把火烧天式向乔松攻去,突然“呜”地一声号陶大哭。
易瑛四人不知在江湖上和多少高强对手交过锋,还没见过司定劳这样的手,只有喊叫骂娘呼喝的,偶而也有耍好狞笑的,像这样临阵,手不停挥地厮杀着,竟有情有致地痛哭流涕的,且是闻所未闻,不禁都是一愣。只这瞬间,司定劳哭着,抽风似双手一抖,两个纸包儿暗器分打易瑛和乔松。易瑛一来无心恋战,二来见莫天派连挨三四下开碑裂石之力的鞭子,竟然眼不慢手不滞,实是功夫令人骇异,司定劳又如此诡诈,便不肯接他的暗器,只用鞭梢扫了一下,那包东西里却是摔炮火药夹着石灰,“啪”地一声爆响,四散开来,顿时白雾浓烟弥漫,硝磺气息刺鼻。接着一声,却是在乔松手腕上炸开,她丢了鞭子向后连翻两个筋斗才站定了,右腕已被烧得焦黑。略一定神,从腰里又抽出一柄匕首杀进战团。
此刻,守城门的兵士们早炸了窝儿,吆喝的吆喝,筛锣的筛锣,上城门的上城门,报主官的报主官,乱成了一团。硝磺白雾中,四男二女倏来倏去,暗影幢幢如鬼如魅,夹着司定劳唱歌似的嚎声,真是要多难听有多难听,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易瑛以四敌二,堪堪战到略占上风,且战且退向城门口移着,想逼退莫天派司定劳夺门而出。偏是这二人熬得疼不怕死,鞭抽脚踢拳打掌拍全然不顾,竟似膏药般贴定了易瑛。易瑛几次抽手,想打倒一个,苦于另一个立即便似黄蜂般奋不顾身扑上相救,都没有成功,厮杀间,猛听马蹄声一片响着近来,黄富名黄富扬越来精神,易瑛一个心乱,鬓边被扫了一刀,殷红的血珠立刻渗了出来。
十几匹马纵跃着箭似的到了,守城的军士此刻才整好行伍,却不知来者是敌是友,倒是守城门的棚长,在城门领衙门见过马上的燕入云,不禁以手加额,擦着冷汗道;“是自家人来了……奶奶的,今晚真邪门了!”因上前招呼:“燕爷,您来了!这六个男女出城,到城门口夺刀自己打起来了……”
来的人为首的是燕入云,还有黄富光黄富宗黄富威三个太保,带着刘墉留在裤子裆策应各路的八九个好手,却都是吴瞎子从青帮里选来帮刘墉办案的。燕入云一头滚鞍下马,一头吩咐:“守城的兵这场子派不上用场。整好队一边策应。这六个人现在分不出好歹,兄弟们,给我一齐拿下!”他大呼一声“上!”挺剑在手,十丈开外,只中间脚尖略一点地又复跃起,直杀入战团之中。兵士们见他如此轻功,雷轰价高叫一声彩:
“好!”
黄富名黄富扬早已杀得筋疲力竭,见来援兵,刚恰也叫了声“好——”八九个人已蜂拥而上。那燕入云只看了易瑛一眼,大叫“杀呀”,挺剑一个燕子抄水,一道孤光曲旋,中途竟无端拐了个弯儿,直刺入黄富名小腿中,黄富扬见那剑又向自己削来,竟是恶狠狠冲颈项而来,吓得“妈呀!”大喊一声,就地一个马爬,连滚带爬退到城墙根,他却极是伶俐,立即悟出燕入云临阵造反,在旁大骂道:“我日你燕入云姐姐了——富光哥,他贼心不改,反了!”
“好贼!”黄富光三人见他一言不发,一剑一剑只是向自己人身上招呼,那黄富名单膝跪地,右臂已被砍伤,只用左手举刀勉强招架,己是凶险万分,黄富光一脚将黄富名踢出场外,用一枝判官笔舞得呼呼生风,打刺点戳直逼燕入云,黄富宗黄富耀也灵醒过来,喊着:“贼婆娘,好贱货,在我兄弟眼里揉沙!”黄富扬斜靠在城墙很,喘息着说“我早看他不是好玩艺儿,狗改不了吃屎……”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一技起火,燃着了,就手里一送。那起火“日”地一声飞起半天中,“啪”地一声脆响爆开了,红黄白紫蓝五色烟花在空中放出夺目的光彩。燕入云知道这是向黄天霸报警,口里喊着“青帮兄弟们,他们都是一路的,统统给我拿下呀!”五六个青帮人物虽弄不明白谁是反贼,但燕入云是受过朝廷封诘的,黄天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