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度因在大内混得人头熟,礼部的中榜名册一递到乾清宫,他就知道了自己这科无望。他心眼儿极活,当即去上书房见张廷玉销假。张廷玉说:“难得你还惦记着这边差使,军机处几个出去考试的书办都还没回来,正要使人呢!这阵子云南战事正紧,一刻也离不得人。你就在军机处章京房里专管拆阅战报。你先去一趟李又玠那儿,他回京就病倒了,代我问候一声,就说忙完殿试就过去看他,他需用什么你回来跟我说。这卷宗你送傅六爷府,正好顺路的。”
“是,是,是!”
钱度连连答应着,又给鄂尔泰打了个千儿,出来到东华门要了一匹马,径往李卫宅邸而来。
李卫是提足了一口气扈从乾隆去河南的,回京当夜就犯了病。原说是一概谢绝来访。但钱度是自己门下荐出去的,又奉的张廷玉的命,自然只当别论。钱度在门房站了不到一袋烟工夫,里头便叫请。那家人一路带着往书房走,叮嘱道:“我们宪太太(翠儿)交待过,不论谁见老爷,甭说正经差事,时辰也不要长。大人的病需得静养呢。好歹钱爷体恤着,别您去了叫太太责罚我们。”钱度小声笑道:“晓得了,大萝卜还用屎浇?”说着,从远处传来一阵揪肝呛肺的咳嗽,知道李卫已经到了。钱度站在外头,直等李卫平静下来,轻轻移步进来,打个千儿道:“钱度给李大司马请安!”
“是钱老夫子来了,”翠儿坐在李卫身边,回身小声道:“你们说说闲话,我待会儿就来。”李卫闭目仰在大迎枕上,脸色苍白如纸,枯瘦如柴的手指了指椅子,有气无力地说道:“恕我无礼,身子骨儿就这模样……张中堂好!”
钱度方才见翠儿脸上有泪痕,知道他病得不轻,小心斜签着身子坐了答道:“中堂身体还好,只是忙一些。他没有鄂中堂会将养身子。”并将张廷玉的话转告了。李卫仿佛不胜感慨。“我大约没几天好活的了,想不到我李卫竟也有今天!当年我何曾这样!甘凤池在南京结三十六友,会集天下武林豪杰,我一身布衣只带了个小奚奴就擒拿了他。还有那个吴瞎子,捉他好费劲!山东的黄滚、黄天霸父子也是我收服的,窦尔敦和朝廷作对,我的面子还是买的……真奇怪,我这人既是皇上的看家狗,又他妈的象个盗贼、乞丐头儿……李卫,你也活得够味儿了……”他目中闪烁的波光渐渐散去。闭目说道:“钱先生,这些话是我们摆龙门阵,传出去对你不好。请转告张中堂,务必在主子跟前替我转圜,允许我告病回乡。”他一笑,“那兴许还有几年好活……”
钱度听着他的这些话,不知怎的,心一直往下沉,轻轻起身道:“大人,慢慢将养,天下无不可医之病。我回去一定转告张中堂。”
“你稍停一下。”李卫睁开了眼,望着钱度叹息一声:“我一生有两大憾事。一是不该恃强,和杨松公闹生分,害得他坐班房。其实早年我们相处得很好的……这事已经没法补救。第二件就是德州这个疑案,至今没破。两个月前吧?那个刘康进京谒见,还居然敢到我这里请安!这不是鼠戏老猫么?但是贺观察夫人没消息,没有原告,没有证据是不好立案的。你给我打听着点,只要有她的信儿,就告诉我!”
钱度见他自洁如此,不禁一阵惭愧:要说寻证据,自己是最方便的,甚至自己就是半个证人,偏就没这个胆量能耐。思量着,钱度又胡乱安慰李卫几句便辞了出来。
傅恒的府邸却完全象另一个世界。钱度走进轩敞的五楹倒厦大门,便听到从府内隐隐传来的笙萧琴瑟之声。听说是张廷玉差来的信使,门政连禀也没禀,便差人带着钱度穿花渡柳地往花园里来。国丧期间,天下文武百官一概停止行乐,傅恒竟如此大胆,钱度不禁暗自惊讶,忙问带路的长随:“大人在花园里?”
“主子娘娘从畅春园选了十二个戏子赏给我们爷。”长随笑道,”恒爷不敢领受,万岁爷说,待三年丧满后,要办博学鸿词科,天下大庆不可无音乐。宫里教习不便,叫我们爷给这些戏子练练把式。”钱度不禁暗笑:这个差使不坏。
踅过几道回廊,远远望去,只见花园里海子中间修了一座大水榭,汉白玉栏石桥曲曲折折直通岸边,岸边一排溜儿合抱粗的垂杨柳下摆着石桌竹椅。傅恒和十几个幕友正在其间说笑。清风掠过,柳丝婆娑,荷叶翻卷。刚从李卫沉闷的书房到这里来,顿觉爽目清心。台上歌女曼声唱道: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钱度徐徐踱着步到柳树下,隔水听音。这似咏、似叹、似郁、似畅的歌声,竟似水银泻地一样,仿佛透穿了人浑身发肤毛孔,直往心里钻。钱度也听呆了。
“哦,钱度,老相识了。”傅恒入迷地听着直到一曲终了,袅袅余音已尽,才回过神来,转脸笑道:“入门休问荣枯事,但见容颜便得知——今科先生没有得意,是吧?芳卿——把钱先生拿的卷宗递过来。”便见傅恒身后打扇的丫头绕过几个清客的椅子过来取了卷宗,双手捧给了傅恒。傅恒只抽出来看了一眼,就放在茶几上。钱度这才留神,原来傅恒对面坐的是曹雪芹。钱度笑道:“雪芹兄原来到六爷府来作西宾了?”
曹雪芹散穿着一件灰府绸长袍。摇着一把湘妃竹扇欠身笑道:“托六爷福,我在右翼宗学当差,不过混饭吃罢了。万岁赏了傅六爷十二金钗,教习歌舞,我来凑趣儿罢了。”“一曲情歌倾倒四座,还说是‘凑趣儿’?”傅恒爽朗地一笑,“要不为芳卿,你才不肯来呢!是吧芳卿?”十几个清客顿时一阵哄笑。有的说:“我们早看出来了,今儿六爷一语道破天机。”有的说:“东翁就是借芳卿作饵,钓曹先生的诗词!”一个留着老鼠髭须的清客站起来,笑道:“说破了我们就为取个乐儿。上回恒爷在花厅和雪芹一处吃酒,是芳卿执酒。雪芹当时那样儿——”说着便模仿起来。他稳重地看一眼芳卿,垂下眼睑,似乎忍不住又偷睨了一眼。“芳卿那时是这模样——”老鼠胡子又学起芳卿的模样:他先是伍怩作态地扭了一下腰肢,羞涩地低头摆弄着衣裳襟,又偷瞟了一眼曹雪芹,“——六爷,我学得可象?”傅恒正吃茶,被他逗得“噗”的一声全喷了出来,连连说:“象象……就是这样儿!”
“哪有老爷们和奴才开心的么?”芳卿满脸臊得通红,偷瞟了一眼曹雪芹,啐了一口转身便走。钱度见那清客学得维妙维肖,不禁捧腹大笑。傅恒见曹雪芹被众人笑得不好意思,转身对芳卿道:“不要走,走了倒没趣了。”又对曹雪芹道:“你答应我一件事,今儿就把芳卿送你。”
曹雪芹眸子中波光一闪,笑了笑没言语。
“上回你来说,正在写《红楼梦》。”傅恒笑道:“如今写得怎么样了!把稿本送过来,我要先睹为快。”曹雪芹沉吟了一下,笑道:“六爷有命,沾怎么敢违拗?不过现在这书离写成还早呢。怡亲王那边要过去了,写一章拿去抄一章,再送回原稿。六爷要看,只好叫芳卿过去给您抄来。就是方才唱的曲子,也都是书上的。六爷,我这会子就再抄一首给您如何?”说着站起身来。柳树旁茶几上现成的笔纸,只见曹雪芹略一思索,援笔疾书:
一个是间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暇。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话?一个在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禁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好,好!”傅恒连连击节赞叹。“九转回肠哀婉凄情,真叫入魂销魄醉——你瞧你瞧,芳卿又痴了!”一边一叠连声叫人:“将这曲儿送过水榭子那边,叫我的十二金钗配调儿演练!”
曹雪芹却不放笔:“六爷言出如鼎,曹沾今儿真是天满地意。虽说现在还不能把书拿来承教,先作一首诗以志今日之喜!”众人听了顿时鼓掌称妙。只见雪芹笔走龙蛇疾书道:
云鬓低鬟佩明珰,瑶池清歌奏宫商。
翩来惊鸿怅于建,蜿转游龙愁洛阳。
一弹坊中琵琶曲,半舟骚客尽断肠。
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写罢轻轻放笔,对芳卿一笑说道:“天知地知你我知,咱们走罢!”芳卿凝望着曹雪芹黑漆漆的那对眸子,又羞涩地低下了头,脚尖跳着地下的土,良久,仿佛下了决心,端端正正地给傅恒蹲了两个万福,低声嘤咛而语:“谢主子……芳卿在世一天,总忘不了给您生佛烧香的……”说罢和曹雪芹一后一前,竟大大方方去了。
“真是旷世罕有之奇才!”傅恒怅怅地望着二人背影,不胜嗟讶地叹道:“比起来,我们这些皇亲国戚真如粪土了。”钱度在旁听他发这种贵人感慨,也感慨道:“六爷今儿高兴,连我也帮边子饱了眼福耳福——您要没有别的吩咐,我也该回去了。”傅恒笑道:“张熙解来京师了。廷玉送来的这个就是他的案卷。皇上有意叫我和统勋去传旨审问,统勋是主审,上午已去领旨。我也要去养蜂夹道了。走,你回军机处,我们还能同路一段。”清客们见说,早已有人跑去传知给傅恒备马。
傅恒和钱度两骑一前一后,由家人簇拥而行,行至鲜花深处胡同便分手,钱度自回军机处交待差使。傅恒策马过胡同,又转两个弯子,便是养蜂夹道。傅恒远远见刘统勋站在狱神庙前等着自己。翻身下骑,将僵绳随手扔给家人,迎上去笑道:“你倒比我来得早,我料想你怎么也要过了申时才来呢!”
“卑职也是刚到。”刘统勋身着朝服袍靴,热得满脸是汗,给傅恒请了安,起身揩了一把汗说道:“六爷是坐纛儿的,卑职怎么敢轻慢?”一边说话,一边伸手让傅恒先进庙,说道:“这里头凉快,先商议一下再办差。”
养蜂夹道的狱神庙说是“庙”,其实早已改了临时拘所。这里向南约一箭之地,便是俗称天牢的刑部大狱。康熙在位时,这里归内务府宗人府,专门囚禁犯法宗室亲贵。老怡亲王允祥(弘晓之父)、大阿哥允提、十阿哥允饿都曾在这里蹲过班房。因此北京人戏称这里是“落汤鸡阿哥所”,也许正为这名声不好,自雍正三年便改隶大理寺管辖,后来又归刑部,专门临时囚禁待审未决犯罪大员,宗室子弟犯过则远远打发到郑家庄。几经变迁的狱神庙早已没了神龛神座,并连楹联也都铲除尽净。除了正殿,房舍都不大,四周围墙用水磨青砖砌起比平常房子高出几乎一倍,足有三尺厚,再毒的日头也晒不透,因此这院什么时候进来都是阴森森凉津津。傅恒和刘统勋穿堂过廊到正殿时,二人身上的汗已经全消。
“唉……真正想不到,张得天会被拘到这里来听我傅恒审讯!”傅恒双眉紧蹙,俯首叹息道:“他是我的老师呢!我学音律是跟他,学琴学棋是跟他,六岁他就把着我的手练字。如今我怎么面对他呢?”说着用手掩面,泪珠已经滚了出来。
这些刘统勋都知道。方才乾隆接见他时,也是这样,一副挥泪斩马谡的情肠。张熙犯的不是平常罪,数十万军士劳师糜饷几年,被几千散处山林的苗族土人打得焦头烂额,无论谁都庇护他不得。刘统勋道:“六爷,伤感没用,这事只能尽力而为,叫他少吃点皮肉之苦,往后的事要看他的圣眷。这事我不叫六爷为难。我和张得天没有师生之谊,这个黑脸由我来唱,您只坐着听就是。”
傅恒唏嘘了一下,试泪道:“据您看,他这罪该定个什么刑呢?”“凌迟是够不上的。”刘统勋道:“与其说他犯国法,不如说他犯的军法。失机坐斩,无可挽回。至于法外施恩,我们做臣子的不敢妄议。”傅恒长叹一声,说道:“真正是秀才带兵……”他突然一个念头涌了上来,几乎要说出来,又止住了,说道:“请他过来说话吧。”
张熙项带黄绫包着的枷,铁索锒铛被带进了狱神庙。这是个刚刚四十出头的人,已是三朝旧臣,康熙四十八年中在一甲进士时,他才刚满十四岁,就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为康熙编辑《圣训二十四条》,雍正年间又奉旨加注,改名《圣谕广训》,颁发天下学宫。至今仍是入学士子必读的功课。四年前他还是刑部尚书,管着这狱神庙。如今,他自己成了这里的囚犯。这是个穿着十分讲究的人,虽然一直戴着刑具,可一身官服洗得干干净净,熨得平平整整。白净脸上神态看去很恬静,只目光中带者忧郁,怔怔望着迎出台阶上的傅恒和刘统勋。
“给张大人去刑。”刘统勋见傅恒一脸不忍之色,站着只是发怔,摆了摆手吩咐道,“得天兄,请进来坐,我们先谈谈。”张熙似乎这时才从忡怔中醒悟过来,跟着二人进屋。傅恒什么也没说,只将手让了让,让张熙坐了客位。刘统勋在下首相陪。
一时间三人相对无话。沉默良久,傅恒才道:“老师气色还好。在这里没有受委屈吧?”张熙欠身说道:“承六爷关照,这里的人待我很好。他们过去都是我的堂属,如今我这样,谁肯难为呢?”刘统勋道:“前儿我过府去,还见了嫂夫人,家里人都好。您不要惦记。夫人惦记着你衣食起居,还要送东西过来。我说不必。这些个事我都还关照得了。”
“这是延清大人的情分。”张熙心里突然一阵酸楚,“我自己作的孽心中有数。待结案时,如能见见儿女妻子,于愿己足。”说着眼圈便红红的。刘统勋看看傅恒,立起身来,严肃地说道:“统勋奉旨有话问张熙!”
听见这话,傅恒身子一颤,忙也立起身来,站在刘统勋身后。张照急忙离座,伏身跪倒叩头道:“罪臣张熙在……”
“你是文学之士。”刘统勋脸上毫无表情,冷冰冰说道,“当时苗疆事起,先帝并无派钦差大臣前往督军之意。据尔前奏,尔既不懂军事,为何再三请缨前敌,据实奏来!”
张熙早知必有这一问,已胸有成竹,叹息一声答道:“平定苗疆改土归流,先帝决策并无差谬。鄂尔泰既作甬于前,力主改流,军事稍有失利,又惊慌失措于后,请旨停改。罪臣当时以为这是边帅相互推诿,军令不一之故。私心颇愿以书生之身主持军事必操胜券。所以冒昧请缨。如今既办砸了差使,罪臣自当承受国法军令。并不敢讳过狡辩。”这件事的过程张熙没说假话,但其实幕后真正的操纵人却是他的老师张廷玉。为了不使鄂尔泰的门生张广泗独自居功,张廷玉几次暗示,各省兵力没有个钦差大臣难以经略,张熙自己也想当个风流儒将,才招致这场惨败。”
“为将秉公持正,不怀偏私,上下一心才能同仇敌忾。”刘统勋复述着乾隆的话,“你能自动请缨,为何到任一月就密奏‘改流非上乘之策’?扬威将军哈元生与你有何仇隙,一味重用副将董芳,致使主副二将事权颠倒?你到底是去征苗疆改流,还是去为哈、董二人划分辖地,调解和息?”
这是更加诛心的一问,其实根子还在鄂尔泰与张廷玉之间的明争暗斗上。但二人现在都是乾隆炙手可热的宠信权臣,张熙怎么敢贸然直奏?思量着说道:“这是罪臣调度乖方。原想将区划分明,使将领各有专责不致自相纷争。意想不到二人竟为区划不均,加剧了龃龉。”他沉吟了一会儿又道:“此时反躬自省,罪臣确实秉心不公。董芳文学较好,臣更愿董芳立功。此一私心,难逃圣鉴。”他这一说,刘统勋不禁一怔,因为后边这段话正是乾隆要痛加申斥他的“到底是去打仗,还是去吟风弄月的?”不料张熙自己先已引咎认过,倒不好再问了。思量着,刘统勋便隔了这一问,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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