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雪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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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成灰-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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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萧桓抬头看了看天色,忽的止马,转身递了帷帽给她,低声道:“天色不好,怕是要下雪,你戴上遮风。”顾含章接过帷帽戴上,掀起半幅纱幔看向前方的高大身影,萧桓两鬓的白发在风里乱舞,原先的满头黑发中星星点点如雪,但那宽肩厚背依然挺得笔直,如同西南草原尽头的喀拉山一样,高而挺拔,任何风雪也吹不折压不倒那份与生俱来的傲然豪气。

萧瑧的死在征西军中激起了轩然大波,梁月海引出萧桓,更是震惊全营,西北军将士本就是萧桓的人马,自然是唯萧桓梁月海马首是瞻,而麒麟卫群龙无首,三千人马在方圆阵中又已折损千余,便都投入萧桓麾下,重新编入西北军中。萧桓治军严谨,带兵有方,更是镇住全军上下,一时间万人齐心,轻而易举就夺下数座城池,直指北六省。各地人马调动,慌忙拦阻,又怎能拦下萧桓,几位主将原也是与萧桓有过来往,昔日战友,今日为敌,萧桓也不为难他们,与梁月海两人纵马跃入敌阵,活捉将领如同探囊取物,这样一路至北六省,时光荏苒,已是到了二月下旬。

佛照清明台

进入北六省地界,首当其冲的是灵州,北征的万余人马刚到城下,城门不启自开,杀出数千人马,为首的是灵州守将江庆,他也不多话,破口大骂萧桓“逆贼”,自腰间取下紫金锤便带兵杀上来。

管陲怒目一瞪,拔刀上前,却被梁月海笑着拦下:“管三哥这阵歇着罢,由我去。”管陲虽是恼怒,但梁月海既已开口,他也不便再强出头,收刀退回了萧桓身后去。梁月海使一口锋利无比的长剑,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地,眨眼间杀至江庆跟前。

江庆带出的守城人马也与北征军前锋骑兵混战一处,不出半刻,梁月海反手一剑斩断江庆坐骑的两条前腿,把江庆拿下马来用绳索捆了拖至萧桓马前一摔,灵州城守城将士见北征军人马英武神勇,主将又被擒下,吓得全没了主意,纷纷抛下刀枪投诚,城头守将也匍匐在地不敢吱声。

大军顺利过了灵州城,管陲见梁月海只给江庆足踝铐了铁链,还给他分了匹好马,不免心中嘀咕,小声骂道:“此等败军之将,竟还有这待遇!”顾含章在一旁听见了,悄悄对他笑着道:“管将军,若你是这灵州守将,你该如何守城?”管陲牛眼一瞪:“自然是高居城头,利箭滚石齐下,就是杀不死敌军主帅,也折损些对方人马,再不济,拖延几日,也能等到兵部派来的援军。”顾含章点点头:“但若是援军被阻半途,敌军执意攻城,你城内弹尽粮绝,还是免不了被攻下,到那时死伤的就不仅仅是守城的将士,还有被拖累的城内百姓。”

二月末和煦的日光温暖地照在浩浩荡荡前行的北征军人马身上,管陲瞪着道旁满地细碎的光影,忽然有些明白了:“我就说怎的开了城门迎战,还这般不经打,敢情江庆这厮诈……”他将后半句缩回去,咧嘴嘿嘿一笑:“好法子好法子,保了全城百姓,又不至于将自己的性命也送掉,就算日后兵部追究,他最多被贬个几级少拿几十两银子。”顾含章微微一笑,朝他眨了眨眼睛,管陲机灵地闭了口。

再往北走是陈州,守将鲁钟也像江庆一般假装抵挡一阵,仍旧被梁月海拿下一道上了脚链镣铐,与江庆一道押着上路。此后连续过了两座城池,守将不是旧伤复发跌落马背,便是上阵后数招便败在梁月海剑下,梁月海剑术高超有其父镇国将军梁照河之风,哪里还有人敢怀疑几位守将是佯败实纵;短短七八日,征北军连破四城,北六省仅剩下最后两座拱卫上京的城池,安远和丹州。

三月中旬的天气最是宜人,上京城满城烟柳如丝,繁花盛放,碧清的护城河倒映着湛蓝天幕,水波粼粼中白云游走,又是另一番春日的韵味。

襄王府中一如往日的安静,墙根下竹叶青翠欲滴,荷池畔桃花嫣红如霞;东南角一架紫藤爬满天井,翠绿繁密的叶间投下细碎光影,斑斑点点落在书房前的长廊外的青石台阶上。襄王萧烨闭眼立在窗下,儒雅温和的脸上平静祥和,只眼梢唇角掩不去的细纹在他面容上刻下了岁月的痕迹。

月洞门前人影一闪,一袭黑衣的管家匆匆奔进园中,到了近前忽地停下脚步稍稍整理衣饰,将袖口衣角的褶子都拉扯平整了才慢慢踱过去轻声唤道:“王爷。”

萧烨缓缓地睁开眼,踱回案后坐下,等管家躬身进来战战兢兢地立定,他才抬眼问道:“如何?”

“逆贼已往安远来,前四城失守,守城大将都被梁月海拿下了监在军中。”管家说到这里,偷偷瞧了萧烨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只双眼微微眯起了,不禁缩了缩脖子悄悄后退一步,接着道,“安远、丹州两城守将是昔日王爷麾下麒麟卫统领,论官阶论本事,不在梁月海之下,王爷当可放心。”

萧烨随意看了一眼窗外满架的紫藤,目光越过缠满藤蔓的木架落到墙根处几丛翠竹上,许久没有出声。管家手心捏了把冷汗,忽听见他问道:“让你打听的事情如何了?”

书房内蓦地安静下来,管家低头望着脚面,嚅嗫良久支支吾吾道:“只打听得太子殿下受了箭伤,有人说殿下已伤重不治……”他不敢再说下去,掩了口沉默着低了头不做声。萧烨白玉般的面容上慢慢泛起青白之色,唇角细纹此时微微下弯,竟是苦楚之相:“上京城内有何异动?”管家抄手低声道:“城内慌成一片,百官震惊,因太子不在朝中,文武大臣、两位皇子殿下齐聚宣德殿等候王爷共商对策……”等候三个时辰也没见到王爷您上朝。他顿了顿,终究还是将最后那句话咽了回去。

萧烨沉默片刻,什么话也没多说,挥了挥手:“下去罢,再有事,及时来报。”管家慌忙拭去额头冷汗退下,刚走出书房门槛,萧烨又吩咐道:“备轿,我要进宫。”

宣德殿内叹气声不止,唯位列百官班首的左相卫丕、右相卓青面色镇定如常,见萧烨进殿,各自行礼,依旧退回班列。萧烨应付几句,挥退满殿面色凄苦惨淡的大臣,径自穿过偏殿往宣德殿后昭元殿行去。

昭元殿偏殿后的静室内,外间香烟缭绕,壁角香案上供一尊一尺高金身佛像,宝相庄严,拈花微笑,眉目之间说不出的慈悲怜悯。王皇后凤目微阖跪在佛前蒲团上,口中低声念着经文,手中慢慢拨着一串檀木念珠。容、宛两个小丫头大约是玩耍得累了,一边一个蜷在琴姑姑身边,正跟着琴姑姑小声地念三字经,童声清脆,颇为悦耳。

萧烨慢慢走进静室中,王皇后听见有人进来,也不睁眼,依旧不紧不慢地拨动手中念珠,檀木念珠被磨得光滑圆润,沉沉的黑褐中隐隐透出古朴之色。琴姑姑见萧烨立在门内不做声,微微有些惶然,忙扶起两位小郡主,牵起着两人的手去静室外廊内玩耍。两个小丫头原也是认得萧烨的,但自从萧烨一改往日和蔼慈祥的神气,沉着脸将顺钦帝王皇后软禁昭元殿,两人便心生畏惧,再不敢与他亲近,远远地看了萧烨一眼便怯怯地跟着琴姑姑跨出门槛去廊下立着。

王皇后念完一段华严经,手中念珠不停,淡淡道:“王爷大驾光临,恕本宫不能远迎。”萧烨眉头微微蹙起,目光转处,见王皇后手掌呈苍白色,断指处虽已愈合长好,但指断一截,丑陋异常。

“轻鸾。”萧烨似是叹了口气,青烟缭绕间他的神色看不真切,只听见他在不近不远处慢慢道:“皇上还不曾醒来么?”轻鸾是王皇后名讳,寻常人并无这胆子直呼其名,也只有萧烨敢这么称呼。

“王爷若是想打听玉玺下落,那本宫仍旧是那句话,不知。”王皇后也不发怒,平静地说道,“皇上不醒,谁也别想知道那玉玺的下落。”

顺钦帝病重昏迷已达数月,偶尔清醒也是夜半无人时分,只王皇后知晓,看守静室的守卫宫人竟无一人得知,萧烨时常来探望,并未碰上顺钦帝意识清明之时,百般向王皇后打探玉玺下落,自然是毫无进展。

屋内安静片刻,萧烨往前走几步,将到王皇后身后时微微一顿,停了下来:“轻鸾,我府里的竹林长得很好,碧青翠绿,就像咱们几个小时候常去的西山竹林,青翠如画,你一定喜欢。”王皇后默然许久,低声道:“王爷记错了,本宫向来只喜牡丹富贵,翠竹却是静妃最爱之物。”

萧烨面色微微一变,低叹道:“轻鸾,你还记恨我削断你小指之事么?”王皇后睁开凤眼望着金身佛像慈悲的眉目,白玉般的脸上蒙上一层淡淡的怅然:“当年我命人给静妃下三春散,早将坏事做绝,你砍我一指,我只当是报应,并无记恨的理由。”

佛前一炷香烧至尽头,袅袅余烟盘桓片刻便散了。屋内寂静无声,过了许久,萧烨才惘然道:“此时想想,静雪表妹推桓儿落水、害你小产在先,落得那般下场也是咎由自取,但我却觉你下手未免太过狠毒,竟完全不顾我们打小的交情……”

王皇后冷笑一声:“静妃可有顾及我与她自小一块长大的交情?当年你七皇子可有顾及你我的交情?”

一声七皇子,萧烨顿时面色褪为雪白,儒雅温文的面容上神情复杂,许久才苦笑道:“轻鸾,当年皇兄选妃,尤其属意你王轻鸾,我不过是个庶出的皇子,怎有资格与贵为太子的皇兄争抢女人?”

王皇后冷笑一声,许久后抬起头望向内室:“七王爷说笑了,如今王爷手握大齐国政兵权,连皇上都落了下风,普天之下又有何人再敢与七王爷相争?不过是以卵击石罢了。”

“若是再叫王爷得了玉玺,这天下岂不是你襄王萧烨的囊中之物?”王皇后缓缓收起檀木念珠,扶着香案站起身来,淡淡道,“可惜,皇上一直也不曾清醒,王爷若是想按祖宗规矩扶臻儿登基而又能堵天下悠悠众口,怕是难了。”

萧烨立在她身后三丈远处,看着她挺直肩背、意态从容地走向内室,脸上神情变了数变,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朝着她昂首慢慢走远的身影沉声道:“桓儿打回来了。”

王皇后一怔,双手微微颤抖着捂住脸,热泪滚滚从指缝间滚落。

朔漠望长烟

安远,丹州,虽重兵驻守,虽山作屏障,终究也没有能挡住北征大军万余人马,旌旗猎猎迎风,直指上京。

顾含章端坐马背上,遥遥望着远处逐渐清晰的上京城城郭的轮廓,心中感慨颇多,她抬眼去看萧桓与梁月海,见两人神色镇定,面容之上并无一丝慌乱,甚至还并肩谈笑,气定神闲。

管陲是急性子,催马上前低声问了几句,梁月海便笑着打趣他道:“管三哥也会有害怕的时候?城内禁军两万又如何,兄弟们在西北打杀的都是胡人蛮子,可比宫城里养的禁军凶悍多了,三哥连蛮人都不惧,自是不必怕这些绵软镴枪头。”管陲嘿嘿干笑几声,心中仍旧没底,悄悄朝萧桓望了一眼,恭敬问道:“眼看将至上京,下一步如何走,还望殿下指示。”

萧桓摸出怀中一枚小小铜管,握在掌心把玩一阵,沉声道:“管陲领两千骑兵做先锋,神武十八卫紧随其后,随机应变。”管陲与路春刀九等十数人领命下去,纵马跃出队伍飞奔向前,率骑兵营两千精锐直扑上京外城。

一个时辰后,前方哨声尖响,顾含章一惊,却见萧桓舒展开眉宇,在灼灼日光里一扬手臂,低喝道:“进城!”

万马奔腾,踏起滚滚尘烟,连上京城的轮廓都模糊了。不出一个时辰,上京城尽在掌握之中,城内禁军常年驻守宫城,僵硬生疏了手足,哪里是剽悍如虎的西北军的对手,不多时便已呈败相;襄王萧烨手下麒麟卫人马尽出,管陲领两千骑铁与神武十八卫如蛟龙入海,一连砍杀拿下三四位统领,迫得麒麟卫连连败退,不得不退守内宫城。

萧桓手握秋水剑,按马提缰,慢慢进了城门,虎目微微眯起遥望不远处内宫城中高啄的檐牙,起伏的屋脊与那连绵的雕楼玉宇,压下喉头一声叹息,沉声问:“清风何在?”

城内百姓早得了消息关门闭户避开灾祸,街道上一眼望去尽是闪着寒光的铁甲兵刀,队列齐整中蓦地让开一条道,清风满身银甲上遍布猩红血迹,提着银枪分开众人走到照雪跟前笑嘻嘻道:“属下在此。”顾含章策马上前,乍见清风满身是血,惊讶道:“你可有受伤?”

清风仍旧笑嘻嘻地摇了摇头,忽地将银枪换了手,神色一整单膝跪地禀道:“属下奉命在城内接应,诸事安排妥当,只等殿下进城。”

顾含章心中惊讶,问及萧桓,他也是了然中带着一丝疑惑,摇了摇头道:“大哥密信,只提到清风潜在禁军中伺机开城门,另有兵部人马在内宫城接应,但这接应的人是哪一位将军,我确实不知。”他将掌中铜管放入怀中,吩咐清风道:“城外驻军三千,带一千人马往观兰别院去。”清风应一声,打马飞奔出城,萧桓挺直肩背望向内宫城中高高低低的宫阙城楼,唇角缓缓勾起道:“含章,随我进宫。”

在内宫城四门接应的人马青衣皂靴,腰间束黑缎腰带,腰带正中以红线绣一朵芙蓉,映着日光分外红艳热烈。顾含章遥遥地望见,隐约觉得熟悉,未及多想,宫门开处一溜尘烟,一匹高大神骏的黑马迎面直奔而来,到了跟前,马上之人轻快跃下,年轻的面容迎着正午的灼目日光,勾勒出深邃星目高挺鼻梁,显得俊美异常。数月不见,萧璟越发挺拔俊朗,眉宇间曾有的稚嫩早已褪去,只余沉着稳重。

“二皇兄!”萧璟嗓音有些哽咽了,“五弟来迎你回宫!”萧桓下马扶住萧璟肩膀,兄弟二人对望片刻,勾肩放声大笑。

顾含章心中惊讶,昭阳宫之变后便再也不曾见过这位皇五弟萧璟,不曾想原来他也是萧瓒局中之人。

当下兄弟并肩进了玉华门,直往宣德殿去,沿途并无禁军或麒麟卫拦阻,萧桓眉宇微微一挑,萧璟便知其意,微微笑道:“两军统领玩忽职守败回内城,被我拿下了关押在牢中,皇兄不必担心。”

数千匹战马的铁蹄踏在内宫城平滑齐整的青石板道上,蹄声隆隆震动整个内城,数千人屏息沉默只等萧桓下令;青天白云,和风旭日,内宫城中处处碧草如茵繁花似锦,唯刀枪剑戟的寒光冷冷破坏了满城的暖春美景。

“大军搜城,七王叔不在襄王府内。”萧桓提缰喝止照雪,沉沉眼眸中虽决然,却也掩不去一丝犹豫。萧璟漂亮的眸子眨了眨,颔首道:“城门卫清早来报,襄王进了宣德殿中。”“父皇母后在何处?”萧桓又问,顾含章忙靠近前去,听得萧璟道:“已派人接出昭元殿静室。”

顾含章心头一块大石总算落地。萧桓在马上沉吟片刻,忽地吩咐大军原地待命,他取了秋水剑在手,翻身跃下马背独自往昭阳宫大步走去,萧璟一怔,也下马跟过去,萧桓头也不回道:“五弟莫要跟来,代我护好你嫂子。”顾含章青衣帷帽坐在马上,微微掀起纱幔朝萧璟颔首致意,萧璟一怔,再掉头看时,萧桓已走出很远。

宣德殿内安静冷清,如殿外一般不见任何侍卫宫女的身影,兽口香炉中点着檀香,将殿内各处都染上浓浓香气。萧烨闭目坐在金龙座上,神态安详从容,萧桓慢慢走到殿中,一步步靠近他身前了,他也没有睁眼。四周极安静,唯有足音沙沙,缓缓到了距离萧烨两丈远处,萧桓停下了,淡淡开口道:“七叔,我回来了。”

萧烨也不起身,稳稳坐在龙椅上赞许地点了点头,慢慢睁了眼微微一笑:“臻儿毕竟不如你,桓儿。”昔日精明锐利的眼中,此时尽是沧桑。“七叔谬赞,都是七叔教得好。”萧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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