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皑皑间战鼓隆隆,杀声震天,飞火枪所到之处,一片赤红。辽人的长鬃马周身被覆长毛,一星火苗落下,迅速地便烧着,灼烫的火惊起战马,踏雪嘶鸣四处狂奔,辽军前锋数千人顿时乱成一锅粥。
齐军依计而行,飞火枪、连弩弓齐发,箭飞如蝗,又有管陲率一千余骑铁如虎狼般扑上,步兵八百执盾甲与长杆钩镰并举,辽军不得已如潮水般后撤,分开两翼包抄齐军这雁行阵最弱的尾端与两侧。
这也在预料之内,梁月海一扬五色令旗,左右雁翅迅速靠拢,弓箭营强弓手与步兵营人马调转箭尖枪头直指逆扑而来的辽军。一时箭发如雨,长鬃战马奔腾践踏卷起千堆雪,气势汹汹挟着惊雷之势直逼中军。
齐军的改良雁行阵机动灵活,飞火枪李家军人马个个机智勇猛,调转火枪口一面往两侧调动一面丝毫不见松懈,箭雨火林犹如铜墙铁壁,将辽军阻在了几十丈外。你进我退,我进你退,这样僵持拉锯许久,对面军中战鼓越发的急促,忽地黑色大旗猛地一挥,数千辽军举起手中长刀怒吼一声涌上来,那架势,像是要拼死一战。
管陲忽地跃马掉头,领一千骑铁反身杀入敌阵,硬生生将严密的辽军前阵撕开一条豁口,梁月海抓住时机一展令旗下令强攻,西北军帐下数千步骑兵顿时抖擞精神,直追猛击。一时之间齐军声势暴涨,厮杀声、怒吼声、战鼓声惊天动地。
顾含章骑着小红马紧随梁月海身后,亲眼见管陲率领的骑铁浴血横冲直撞杀入敌阵,手起刀落间砍落数枚首级,猩红鲜血沾满银甲,满地暗红浸染皑皑白雪,形如最残忍的修罗场。凛冽北风将不远处浓郁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席卷起送到她身前,她胸腹间一阵翻滚,忙扣紧齿关压下不适之感,紧跟梁月海前进后退左右调度。
“章先生留在中军,跟随月海走动。”梁月海虽是勉强允了她随军出战,却还是将她留在了身侧照应,“两军对战,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稍有仁厚便是失了先机。章先生若是要做那立在王者身旁的人,便永不能心软!”
梁月海的话犹在耳旁,顾含章蓦地抬头看向迎风飒飒招展的大旗,黑底金线绣成遒劲的梁字在苍茫间逐渐幻化成另一个张狂不羁的大字:“萧”!她的丈夫神武将军,秦王萧桓,也曾提剑纵马,浴血杀敌,也曾立在冬阳的雪地里,高举古色斑斓的秋水长剑直指如潮水般涌来的胡虏;单枪匹马,勇擒琅琊王,那是何等的英武神勇!
天地一色间,有一绺日光骤然跃入顾含章的眼,微微刺痛了她的双目,她霍地提缰掉转马头跃向一侧强弓手方向,急奔中取下背后弓弩,左手搭箭右手挽弓,短箭锋利,流星赶月一般穿过箭雨直奔与管陲厮杀的辽将后颈,将那虬髯大汉射下马来,管陲补上一刀了结了他的性命。
“章先生!”梁月海无法离开中军,忙抽调帐下守卫前去保护顾含章,正是酣战时分,箭雨不长眼,挟着凌厉的杀气破空而来,弓箭手执铁盾抵挡,仍有漏网之鱼,嗖嗖直奔顾含章身前,有几枝避开了,有几枝险险擦过她鬓角,顾含章背后虽惊起阵阵冷汗,手下却犹不放松,一面随弓箭营前移,一面迅速弯弓搭箭对准与管陲骑铁前锋厮杀的辽将。
胯 下小红马头一次跟随出战,兴奋地喷着响鼻甩着头颈,顾含章勒紧缰绳,它倒也不敢胡乱跑动,就立在盾墙后摇头摆尾踏着碎步前后挪移,顾含章全神贯注在弓弩羽箭间,刚挽弓如满月,身下小红马忽地哀鸣一声,发狂一般踢倒前头盾墙,扬蹄越过弓箭手头顶,竟飞一般直奔辽军阵前去。
正午,青石谷外五十里地一处矮坡上静立一人一马,马是通体雪白的陇城神驹,长鬃扬起在北风中,昂首挺胸威武异常;人是一身黑衣,垂纱帷帽遮去大半头脸的高大汉子,鬓边一绺灰白的发平添几许沧桑。
不远处是修罗场,殷红鲜血洇透皑皑雪地,遥望去,大地赤色浸染,四野杀伐声震动云霄。大齐军靠着飞火枪占了些许优势,将辽军堪堪迫退一里地,两军将领均是沙场老将,一边虽小胜却不放松,另一边纵后退也不示弱,两军人数相差三四千,骑铁数目相当,该是一场艰难的拉锯战。
“若是当真放心不下,索性杀进阵中将她抢回便是。”卓勒齐一身青衣,鬼魅般出现在萧桓身后,抱起双臂吊儿郎当笑道。猎猎北风里,他只着单衣,襟口解开少许,任凭寒风灌入衣内,竟是面色丝毫不变。
萧桓没有转头搭理他,伸手将帷帽往下扣了扣,仍旧紧紧注视着混乱成一片的战场,许久,掩在纱幔下的冷峻面容上浮起了淡淡的笑意。卓勒齐也不在意,拍了拍照雪的脖颈,在它身旁的雪地中寻了块大石,挥掌拂去积雪,一屁股坐下,支颔望着逐渐西移的大齐军,眯眼在一片寒光间寻觅许久,灰蓝深目捕捉到一抹红影,忽地便笑道:“秦王殿下娶回家的可不是只柔顺的猫儿哟。”
“含章为了你秦王殿下千里奔赴西南投奔梁月海共谋洗雪冤仇之计,你却隐在大齐军营内不愿现身,真真伤人心。”卓勒齐啧啧几声,斜了眼看向萧桓道,“就趁这几日,我索性就劝含章几句,让她忘了你,跟了梁将军得了。”卓勒齐满口胡言乱语,萧桓也不与他多说,只淡淡看他一眼道:“我日后自会同她细说。”
卓勒齐嗤地笑了一声,摇摇头道:“你那大哥好是铁石心肠,你分明诈死,他却拦着你不让去寻含章,含章分明也是诈死,他却也不告诉你,若非有我这个大善人,你怕是现在还躺在平靖府温柔乡里头喝药疗伤。”
说到平靖府,卓勒齐灰蓝双眸微微眯起,诡异地笑了笑:“平靖府浔阳郡主与你是表兄妹,自小便有情意,这也是个不得了的姑娘,若是含章知道你在平靖府拔毒治伤日夜与浔阳郡主相伴,不知她会有何反应?”“昨夜清风已护送飞火枪至大营,她怕是早已知晓。”萧桓哑声道,虎目沉沉不离混乱战场,“你莫要从中挑拨。”
卓勒齐顿时哑然,许久才笑道:“是是是,是我卓勒齐心存恶意,存心挑拨你二人。”他嘿嘿一笑,又道:“我就好心提醒你一句,若是今后含章怨你,你只管将所有事由推托于你大哥,既然这一招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毒计是他想来教训整治你夫妻二人,你就干脆推个一干二净……”
萧桓转头看了他一眼,灼灼星眸中眼神讳莫如深,卓勒齐也不惧怕,直视萧桓许久,嗤地一声冷笑道:“你们大齐人,肠子九曲十八弯,你算计我来我算计你,兄弟间更是互相掐了七寸命门恨不能将对方踩到脚底;我们南疆人可没那般歹毒的心思,今日我与你兄弟二人联手,往日仇怨一笔勾销,从此不再多提,事成后你做你的大齐皇帝,我做我的南疆王,有生之年不会重蹈我父王旧辙。”
卓勒齐絮絮叨叨说罢,萧桓只是转过头去淡淡哼了一声,凛冽北风将帷帽的纱幔掀起,露出他冷峻严肃的面容,卓勒齐随意扫了他一眼,蓦地瞥见他下唇上的伤口,寻思片刻哈哈大笑道:“好一只尖牙利齿的猫儿!”萧桓下意识抬头抚了抚下唇,淡淡一笑,还是没作声。卓勒齐笑够了,抬眼望着那抹赤红,神色复杂道:“她为何要随军出战,你可知道?”
一介女流,身娇力弱,唯能挽一张小小弓弩,哪里来的勇气支撑她跟随大军一道踏入血腥的战场?萧桓心里有数,是为了能与他比肩而立,是为了能同他一起纵马提剑驰骋疆场!
卓勒齐见他不回答,随意哼了一声,懒懒立起身望着修罗场方向道:“再过一炷香时辰若是还不能分出胜负,该是你我助阵了……”话未完,远处纠缠在一起的幢幢灰影中赤红陡然一现,他眯眼一看,皱眉脱口道:“含章坐骑受惊!”
身旁的黑影已迅如疾风般跃上马背,似箭一般蹿出数丈远。卓勒齐对着萧桓慌乱的身影稍一愣,敛去满面随性笑意,伸手入怀取一物弹至半空,尖利啸声顿起,破空窜起数丈高,蓬一声炸开数点寒星。
“天寒地冻,也不嫌冷的慌。”他摇了摇头,翩然跃下矮坡往东面急奔,雪地中一抹青色身影倏忽之间便没了踪迹。
顾含章挽弓如满月,小红马一朝受惊,跃起半人高,她情急之下拉不住缰绳,只能向前紧紧抱住马颈,马蹄踢翻盾墙,越过弓箭营人马,直奔向辽军阵前。赤红坐骑,簇新战甲,辽军寻到鲜明的靶子,羽箭凌乱如同急雨一般纷纷射向她,小红马却是毫无停下之意,顶着乱箭直往前奔,顾含章勉强捉住缰绳一勒,急道:“马儿停下!”
小红马长嘶一声,也不知听懂没,头一拐又朝西北方向奔去,身后乱箭急追而来,有两支箭狠狠扎入马臀,它哀鸣一声,更是发了狂一般乱跑。阵前本就混乱,管陲与辽军骑铁厮杀在一处,听得近处马嘶,虚晃一刀回头一看,吓得魂都掉了,立时发了狠几刀将那辽将砍落马背,高呼一声:“章先生止马!止马!”略一分神,一个粗壮辽人凶神恶煞般打马挥刀砍来,他连忙闪避,却还是被刀锋擦过头顶,削去了铜钱大一块头皮,血缓缓淌到脑门上,分外狰狞。管陲吃痛怒吼一声,再也管不得顾含章,挥刀与那辽人大汉战在一处。
小红马发疯一般四处狂奔,斜里杀出一匹长鬃黑马,甚是雄伟高大,往小红马身前一堵,小红马胆怯地停了下来,马上辽将嘿嘿怪笑一声,手中雪亮大刀照着顾含章头颈狠狠劈下。顾含章手中只一张半臂长的小弓,咬着牙往马背一仰身,以弓弩去挡那柄闪着寒光的大刀,一声闷响,刀击弓身,辽人臂力惊人,竟震得顾含章握不住弓,重重跌下马背去。
狼牙森森寒
顾含章跌下马背,在雪地中翻滚几圈,惊险地避过了几枝长箭,那辽将的大刀却如影随形到了面前,长刀锋利雪亮,雪薄刀刃在日光下快如闪电般劈下,她面朝正南,只觉日光耀眼寒光灼目,下意识闭了眼,心中跌入绝望。
萧桓打马赶到,遥遥望见顾含章身处险境,骤然间如大鹏般跃起离了马背掠向箭雨中,长剑脱手似流星,隐隐挟着风雷声直奔那辽将。剑抵腕穿,那人惨叫一声松了手中长刀,右手腕鲜血淋漓已被秋水剑穿透了个血洞。萧桓飞身赶到,眉头皱也不皱,反手将剑抽出一剑结果了那人性命,左手往地下一抄将顾含章抱住,翻身跃上急奔追来的照雪,掉转马头便往回奔。小红马颇有灵性,低鸣一声一瘸一拐跟着照雪撒开了蹄子疾奔。
两匹马飞奔出六七里外停下回望,正值卓勒齐的人马赶至增援,齐军军中精神大振,梁月海命列一字长蛇阵迎敌,卓勒齐的人马个个精壮剽悍,手握强弓腰佩弯刀,呼号着如利剑一般杀入敌阵,硬生生将辽军前锋阵营打开了条缺口。梁月海一声令下,早已跃跃欲试的帐下虎将人人挥刀跃马也跟上前去。
两军酣战,齐军优势大涨,辽军败相渐现,寒光起处声声哀嚎,一时间皑皑白雪中残肢乱飞鲜血四溅,在安静的天地间俨然修罗场。蓦地大地震动,天地相接处出现一支人马,银甲黑衣、怒马长枪,竟没有竖任何旗帜,虽然只五六百人的数目,却如同一片黑云一般自远处高地席卷而来,直扑两军阵前。
领头的数个黑衣汉子都以青黑布巾蒙面,手中兵器一扬,映日刀光赛雪寒;到了阵前,也不言语,就如矫龙般闷声杀入辽军前锋大营。这数百人又比西北军更为骁勇,跃马横刀气势如虹,取敌人首级如同切菜剖瓜一般矫健熟练、游刃有余,不大工夫倒是与卓勒齐的人马一道将辽军前锋砍杀得只剩下半数人马,直逼得辽军主将洪锦咬牙下令撤退,数千残兵败将倒拖着兵器如潮水般退去。
辽兵一退,那黑衣银甲的人马也不追,驻马静观片刻,领头的黑衣汉子一声唿哨,数百人大刀回鞘长剑还腰,重又如风一般踏着厚厚积雪远去,大齐军帐下几位参将欲捉刀追杀败退的辽将,梁月海若有所思地望了望黑衣人马撤退的方向,扬手微微笑道:“管三哥回来,穷寇莫追。”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只好悻悻地作罢。
全军回了营,顾含章也回了帐中休息,管陲与梁月海匆匆往偏帐探望,见她只虎口被震伤,王大夫已替她上了药包扎妥当,两人都松了口气,梁月海倒是不曾多问,管陲忍不住抹着额头冷汗道:“章先生可把我管老三吓得魂都掉了,幸好有卓勒齐王子的人马相救,章先生才得安然回营。”
管陲误将萧桓当成卓勒齐的人马,顾含章也不解释,颇为歉疚地低声道:“都怪我一时意气,险些连累了管三哥与大将军。”管陲为人豪爽,心中也无芥蒂,哈哈笑道:“章先生一介文弱书生,能有这份勇气胆识,我管老三是敬佩得紧!”说着,竖起大拇指赞道:“不知那位勇救章先生的壮士在何处?也让我见识见识!”管陲对这位“壮士”的身手胆识很是敬佩夸赞,顾含章心神有些乱,只好勉强笑了笑道:“那位壮士同卓勒齐王子一道走了,管三哥迟来了一步。”管陲不禁大叹可惜,梁月海温和地笑了笑道:“管三哥不必叹息,要见面要喝酒要比划,机会多的是。”
刚入夜,帐中点了一盏昏灯,光晕淡淡落在梁月海温润英俊的面容上,遮去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他微微一挑剑眉,露出满口雪白的牙:“就怕到时候你不敢。”顾含章心里一跳,悄悄望向梁月海,他双目中尽是了然的神色,镇定且成竹在胸。
管陲人粗心不粗,拼命拿好话怂恿梁月海告诉他这位壮士究竟是何方人物,为何大将军料定他管老三不敢与他比划拳脚?梁月海只是微微地笑,双眸如星般璀璨,难得露出些促狭的笑容来:“到时候你就知晓了。”管陲大为惊奇,又问不出一星半点的线索,心里又好奇又兴奋,抓耳挠腮不停地看顾含章,暗地里示意她给他透露些底细,顾含章不忍心泼他凉水,强忍着笑别过脸去。
油灯火忽地窜起两寸高,左右摇曳一阵又跌回去,梁月海面色阴晴不定地盯着那微弱灯火看了片刻,忽地朝顾含章正色道:“一炷香时辰前,巢州急报,三日后太子萧瑧将率三千亲兵抵达徐连关口。”顾含章一惊, 手中汤药泼出半碗:“他来做什么?”话问完,顿时缄口不言。军中有细作巨细靡遗地向上京城内禀报,兵部以梁月海出战不利为名调派襄王萧烨信任的大将前来接管,算一算时日也就在这几日,千算万算就是不曾料到会是萧瑧亲自赶来。
管陲也是一惊,面上有些不屑:“陈王来能做什么,之前昌涂关一战辽狗的主帅是个蠢货,他才捡了个便宜罢了,还真当自己有几斤几两!”他一直也没改口,倒还是直呼陈王,下意识里更是看不起萧瑧。梁月海不由拿眼看了看他,示意他小声些:“祸从口出,管三哥你该管管自己的嘴。”管陲耸了耸肩,倒是依言老实地不作声了。
万里江山一杆秤,百姓为秤杆百官为秤砣,太子在朝,如同星坐定盘,震慑百官稳定都城,于情于理都该固守皇城不踏出一步,怎会随意离开京城?顾含章又惊又疑,却听见梁月海郑重道:“太子此来,恐怕不单是为了齐辽之战。”凛冽夜风倏地卷进帐中,将灯火吹得左右摇晃,他眼皮抬了抬,望住顾含章低声道:“章先生与那位大人千万要小心了。”
一晃三日过去,辽军缩回青石谷无甚太大动静,齐军军营内不敢松懈,每日三班守卫巡逻,连只鸟进不来,原先那暗中送信的细作沈原被管陲扣在后营中看守着,日日逼问,他倒也是个硬骨头,任管陲好话歹话说尽,愣是没法撬开他的嘴问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