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致远道:“你这话就差了,我不是那不知进退的人,当初我老子留给我一小片店,也是我吃得苦才有今天的局面,好歹贤愚我还是分得出的。那些人穷是穷了点,却不至于这样坏,平时也不朝我开口要钱,我便是请他们喝几次酒,也是有限。”
扇儿点点头,道:“随你罢!当初你既然娶我回来,也让我管着钥匙,我也不得不讨人嫌。你在外面怎么玩我不管你,只是两件你必须依着我,一是地契店铺必须在我手里,你要花费,无论多少,不许找铺子里的账房要,自己去内房里拿便是;另外一件,你去院里喝酒我不拦,只是要往家里带,少不了还得过我这一关。”
吴致远连连称是,又殷勤道:“我看你脸色不大好,可要喝些燕窝粥?我从京里带回了许多礼物,你还没过目哩,等会吃过饭了一起看看好不好?红鸾绿鸥,给你们娘打打扇儿,瞧这天热的,你们怎么做的事!”
扇儿忍不住笑了,直去撕他的嘴:“真油滑!哄小娘惯了的。”
吴致远宠溺地拍拍扇儿的头,两个人的模样,落在门外三娘和五娘心里,又是一番滋味了。
☆、7第七回
不说其他,整日奉承吴致远肋肩谄笑的一伙人,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其中为首的两个,一个叫宗柏纳,一个叫布涛潜,都是极会帮衬惯会哄人的玩意儿。
那个宗柏纳原先也是小康人家子弟,后来没落了,又不会其他营生,又怕辛苦,便日日跟着那有钱哥儿闲逛,处处去到,只因他嘴甜心活,走哪乐哪,故而大家虽然瞧不起他,也都喜欢他;布涛潜混混出身,吃喝玩乐都是好手,赌博欠了一屁股债,便经常在院里做些不体面勾当,是许多□的义兄,什么美人局他没经手过一千,也有八百。
就是这样两个至亲密的朋友,又携带着不少同类友人,合伙吃赚吴致远的,玩闹下来也有几年过来。一日宗柏纳和布涛潜商量道:“我一个族弟今年中了风,举家过不得,便把他家老三卖到院里做姐儿,好歹求你照顾。”
布涛潜道:“我照顾是假,大哥照顾才叫真。那姐儿姿色如何?”
“不是我自家自夸,比起勾栏里那些红姐儿,只会多不会少。”
“那便好说。卖与哪家?你带我瞧看。”
两人说说笑笑来到花巷里,老鸨儿与布涛潜是熟识的,见了他立马堆下笑来,往屋里请,还摆上几杯清茶。
宗柏纳让鸨儿带姐儿出来看看,没一会儿,珠帘掀动,一个女子低着头儿慢慢走了出来。只见其挽着一窝乌云般黑鸦鸦好头发,翠梅花钿,银钗儿;上穿白绫衫儿,下穿红罗湘裙,打扮得宛如仙女,说不尽那粉妆玉琢。
布涛潜点点头,道了一个好字。那姐儿朝他拜了拜,又回房里去了。宗柏纳笑道:“怎样,这样货色,翘起脚来,比其他院儿里的要好上许多罢?”
布涛潜道:“再好,也要大哥中意才是。不然她就算美得像神仙,咱们也捞不到一分钱。”
两人商量过后,便和鸨儿说好,到时候梳拢这姐儿时候银钱他们要抽四分。那鸨儿素闻吴致远大名,又有心攀个亲戚,便满口应允。
时光飞快,布涛潜因其宅院狭小,便借了宗柏纳家的地儿,又邀上几位平时说的着的弟兄,宴请吴致远。吴致远欣然前往,对他们道:“平白无故,又何须你们破费!”
布涛潜道:“平日对大哥多有叨扰,整治一桌酒菜儿,勿嫌轻薄。”
这俩人也算下了血本,凑得一两二钱银子,买了两只烤鸭和三钱银子的螃蟹,又是些鱼肉菜蔬,一大坛子酒,倒也算丰丰盛盛开了席。
宾客正欢时,一个女子忽的带着面纱,抱着月琴上席弹唱起来。那声音说不尽的婉转清媚,勾人魂魄。吴致远酒也忘记喝了,只顾呆呆看着她,偏又看不真切,心里如猫挠一般。
唱过几曲后,那姐儿装乔作势,拿了琴便要走。吴致远忙请小厮留住她,问她芳名。她咯咯一笑,转眼就不见了。
布涛潜和宗柏纳对视一笑,见吴致远动了心,这事便成了一大半,就故意问道:“大哥不顾喝酒,只顾发呆怎的?”
吴致远突然意识到,放着现佛不求,倒去敲远钟!便笑问:“刚才弹月琴的这个,是哪家的姑娘?”
布涛潜故意扯个幌子道:“是外头一个走马戏班儿的,我路上遇见,便想到席上无聊,请了来,如今估计是走开了,也不明白。大哥问她作甚?”
吴致远听了此话哎呀一声,满脸不乐。
宗柏纳这个时候道:“你好不糊涂!这个哪里是戏班儿,明明是后头花巷里新进的女子。大哥不去看看?”
吴致远巴不得一声,酒菜也没心思了,直要往那个院子里去。
一行人走到那院子里,原来是苏婆子家。进了门后,那婆子小跑着迎出来,直说:“嗳哟么,这是打哪说起?您老人家也肯来贱地儿一步?”
布涛潜对鸨儿使个眼色,哪消说,顿时好酒好菜就在院子里摆起来。吴致远对鸨儿道:“我们来,是听说你这里又来了个姐儿,想拜见一拜。”
鸨儿笑得眼睛缝也无,直到:“我们的红姐儿有福气,一来便引动贵客,几位爷不慌,先慢慢饮着,我去叫她们姐妹出来。”
刚才是吃自己的,多少有些肉痛;如今鸨儿家饭菜,吃了也不会从脊梁骨滑下去,不吃怎的?说时迟那时快,一干人开始喝酒划拳,和酒菜有仇一般吞咽下去。
不知等了多久,两个粉头才姗姗来迟。吴致远伸着脖子一看,只见她早已换了装束,用杭绸束着头发,脸上点花妆,穿着一套杏黄色的潞绸衣裙,更显得清新可人与众不同。
大家都知道吴致远有心梳拢苏红姐,便起哄不已。吴致远看着怀里娇滴滴的姐儿,吩咐小厮回家立马取了一百两银子来包下她,顿时引得掌声雷动。吴致远在红姐房里歇的时候,鸨儿和那俩人却在忙着分账。
一下子送出去四十两,鸨儿难免有些肉痛,布涛潜笑:“你老人家就等着他金山银山的往你们家送罢!我们是他至亲的兄弟,搞不好,就引到别处院子里去了。”鸨儿听了这话,忙交付清楚了,不敢得罪。
吴致远自从盘上了苏红姐,真是越看越爱,没几日便在自家绸缎铺里送了好些尺头给鸨儿一家,又是派小厮去给红姐打头面,两个人如胶似漆,倒便宜了那帮子人镇日吃酒。
那吴致远不愿意在心爱人儿面前露怯,越发要逞他富贵。日日上好席面摆着,院子里的小厮丫鬟都有他打赏,更不提那龟公鸨儿,早就赚的满满当当,自此越发信了宗柏纳和布涛潜的话,把他们也好生敬着。
酒席不算,一日吴致远听了红姐说她没有珠子箍,一叠声的唤小厮在庙会上买了八两珠子,给她打了个好的,把个苏红姐高兴地不行。
苏红姐也是初次入行,心性终不曾完全坏掉。她见吴致远待她好,便动了心思,想要去他家做妾。
吴致远一听到这话,满腔柔情蜜意立刻清醒了一半,他突然意识到这些天都没有和扇儿打招呼,心底有些虚。
苏红姐犹自不觉,软软依偎在他怀中道:“奴家的身子也算是只要你碰了,如今也不愿接其他客,跟着你走,哪怕做小也强过心里晃晃儿的日子。奴家同你叠被铺床,侍候姐姐们,你心下如何?”
吴致远搂着红姐道:“这个自然是好呀……”心里转了不下七百八十个弯,道:“别人尚可,我家那大娘子颇有些麻烦,我回去同她说说。”
苏红姐扑哧笑他:“你总说你如何威风,原来也是个软耳朵!”
吴致远笑笑,很快把话题给扯开了。
吴致远不在家的时日,一向不睦的几个妾侍暂时地团结起来了,一个劲地咒骂院子里的人家,连五娘也忘记自己的出身,骂得最起劲。
“院里姐儿都是做惯那些下贱事的,她待你有几分真情,几分实意?都是船载的金银,填不满烟花寨,爷如此胡行,真让我们心寒。”二娘愤愤道。
三娘一向看不惯二娘,此刻却也微微点头:“他身边那个什么布涛潜,就是院里的将军,粉头里的大王,不晓得有多少妹子要他送给咱们爷呢!你自家没男人怎么的?来我们这混闹!”
五娘郁郁:“我前些时遣个小厮儿去请他,结果反被骂了个狗血淋头,哭着回来了。”
顿时几人都怒了,这新姐儿是个什么人物?连五娘的帐也不买?大家齐齐看向扇儿。
扇儿本在嗑瓜子儿,见目光在自己身上,不好不摩挲她们一下子,敷衍地叫了身边的天福儿道:“你爷此次也是过了分,别的也就罢了,许多来客,他都只顾晾着;衙门里的事他不去做谁去?你到院里走一趟儿,把这话带到。他回不回,不在于我。”
大家叹了口气,扇儿这态度也很明显,看来她也不愿硬碰硬。大家呆呆坐了一会儿后,纷纷回房睡去了。
扇儿乐得清静,才在房里解了发髻,只听得吴致远回来的声响,倒吃了一惊忙忙站起来。
那吴致远在红姐处正心怀鬼胎,见了天福儿来吓得险些没坐稳。天福尔转告了扇儿的话后,他好似听着佛语纶音,折扇都忘记拿就叫小厮打点回去了。
苏红姐多喝了几杯才去漱个口儿,回来的时候人已不见,听丫鬟说过后,默默拿起他遗忘的折扇,在灯下发呆。
扇儿见了吴致远,故意当做没看到,自解了衣服睡了。吴致远心下愧疚,轻手轻脚在外面的被窝里躺下,不敢吱声。
过了许久扇儿问:“你洗漱了么?就这样上来,不嫌脏。”
吴致远见扇儿开口说话,心放下一截,忙道:“说的是,说的是。”忙钻出去要红鸾伺候着洗漱。
洗漱过后,他又爬进被窝里,看看四下无人,对扇儿说:“我错了,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你又没错。”
吴致远道:“女人家这般说,那就是我错了。我不该在外头喝酒忘记归家,下次不了。”
扇儿道:“你归家不归家,我不管你。只是你不该骂五娘的小厮,当着院里人家面给自家人没脸,这就是你的威风?”
吴致远连声称是。
扇儿没做事,沉沉睡去了。吴致远伸出手拉拉她的被子,又把手缩回自家被窝里,安然甜蜜地睡了一觉。
☆、8第八回
第二日一大清早,扇儿便细细盘问吴致远那院中姐儿的事。得知她叫苏红姐后,扇儿想起梦中那疯僧的言语,惊出一身冷汗。吴致远瞧见她神色不对,以为她生气,便道:“不过是两个兄弟扯我去,你要是不快,我往后不去了。”
扇儿厉声道:“原先我就要你少和那起浑人胡缠,你不听我的苦口良言,倒把那俩贼囚的话当金玉圣旨,生生惹上败门星。以后你不要再去那个院里,其他的随你怎样!”
吴致远毫不在意,觉得扇儿话太重,道:“好,我还往董兰儿那去罢。”那董兰儿是吴致远之前打得热乎的姐儿,近些时因与苏红姐相好,把她忘得差不多了。
吴致远听了扇儿之言,把苏红姐冷落了,照例往董兰儿家去。董兰儿家正跳脚骂苏家,看旧主重归,好不得意,忙好酒好菜服侍,百般殷勤,只怕有些不向意使得他离了。那宗柏纳和布涛潜只当他是轻浮心性,反正自己银钱也到手,在哪家吃不是吃?照例笑嘻嘻来董家捧场。
苏红姐见他连着几日不来,原先疑惑是家中有事,后来听人说他往董兰儿家去了,顿时香腮染泪,肝肠寸断,在家茶饭不思。鸨儿原先也恨苏致远撇了自家生意,起初还安慰她几句:“那大爷不识货,你哪一点比不过董家的那个冬瓜墩子?整日浓妆艳抹的,站起来还没椅子高,何等肥痴。”
后来苏红姐竟然露出要死的模样,鸨儿这才慌了,百般调解道:“咱们人家,前门迎新,后门辞旧,何须留恋?有钱的主儿不止他一个,你留的青山在,不怕没有老爷花大把银子在你身上。”
然而苏红姐动了痴心,怎样都劝转不开来。鸨儿心痛买她的那笔钱,就请何妈妈吃了桌酒席,求她来转圜。
何妈妈走进房中,一开始就捶胸顿足道:“好个聪明伶俐又漂亮的姐儿,竟然吃一个小孩儿暗算了,这是怎样说?”
苏红姐见话有蹊跷,虚弱问道:“妈妈此话怎讲?”
何妈妈微微笑道:“那吴府的事,别人不清楚,我却是清楚的。吴府如今把家的,是他家大娘子,上下都称奶奶的那位。那个奶奶虽然年纪小,手段却狠着呢!也不知吴家那位爹吃了她什么药,霸王般一个人,只是一味怕她。前些时你与吴爹走得近了,她便不快意,使了些手段,说你是丧门星,拆散了你们的姻缘。”
苏红姐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她何苦,我不过是一苦命人,也碍不着她什么。”
“谁说的?吴爹一颗心只在你身上,这份情谊几个人能有?自然是瞧见你们动了真情,才怕不过,预先离间了。”
苏红姐把何妈妈的话记在心上,咬牙切齿,下定决心要把吴致远夺回来。存了这个念头后,她硬撑着开始吃些粥儿,病渐渐好起来。
将养调息了一阵时日后,苏红姐着小厮请吴致远来。那吴致远也有几分眷恋,但是因怕着扇儿,不敢往那院子走动,几番都是不得去。苏红姐无奈,拔了头上一根裹金银簪子,求了何妈妈道:“累您老人家,好歹让我见他一见。”
何妈妈笑收了簪子,道:“都在我身上。”
两个人商量一番后,便各自满意回去了。第二日,何妈妈专门在董家门栏儿外候着,等了好半天,只见吴致远醉醺醺地骑马和几个帮闲的准备家去。那何妈妈眼尖,瞧见没有要紧的人,便一把窜上前去拉住吴致远的马缰绳儿,高声道:“大官人,你好忙着!”
吴致远见是与扇儿相熟的何妈妈,笑道:“你找我什么事?”
何妈妈道:“我一老姐妹托我卖一个丫头,那丫头年方二八,生得好个模样。我知你家大娘子房里少一个使唤的,你来看看罢。”
吴致远听得模样好,便兴冲冲下马到了何妈妈处。何妈妈住在东街上段儿,也是独门独院的一所小房子,种着花木,使着两个小丫头。
吴致远一进得门,却见一个荆钗布裙的清秀佳人立在那儿,模样倒是有几分眼熟。他睁着眼瞧了半日,才呀了一声道:“这不是苏姐儿么?”
苏红姐道下万福去:“爹久不来走动,奴心下不安,几次派人来请都空了,实在情不得已,托干娘行这个便宜,还请爹饶恕则个!”说罢插烛般磕下头去。
那吴致远见她这般模样早就身子软了半边,又见她言语可怜,泪凝于睫,还顾得了什么,一把上前抱起来道:“你这样是做什么?岂不是让我心痛?前些时不是我不去,着实是忙了。”
苏红姐破涕笑道:“即是如此,我也好想多了。不瞒爹说,我为你落下一身病在家里,连客人都接不得,每日吃俺娘那眉眼高低,好不难过哩!”
吴致远见了这小女儿情态,喜得不能自已,两人携着手往内房坐了。何妈妈早在房中放下小桌儿,摆上烧鸡,烤鸭,鱼肉等菜肴,还有些稀奇果品和两坛子酒,收拾好后反锁下门离去了。
苏红姐擎着酒杯,敬了吴致远三杯。吴致远本来就是有酒的人,三杯下肚后,就开始不安分起来。怎料那苏红姐站起身来,一字一句地对吴致远道:“奴不知怎么的得罪了大奶奶,白白背上一个丧门星名号,害的俺娘这些时生意也不好做。奴家里父母双全,亲戚俱在,真不知丧了哪一门了!但是已然堕入风尘,拿什么去比大奶奶?今儿得见爹一面,已是心满意足,来生还望生个清净门户,不拘做大做小,给爹当一回家里人,便是死也心甘了。”
说罢,泪珠儿纷纷落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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