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住凌乱的脚步,面容越发狰狞,因为毒酒的缘故她无力撑在身后的椅子,目光狠狠瞪在我脸上:“你和我,曾经都是低人一等的宫女,我一心想往上爬,所以我勾引前太子!可前太子拒绝了我,骂我是贱婢,就是因为有你,他的心思都放在你身上!我看不出你到底哪里吸引人,不仅是前太子,就连当时还是秦王的皇上都对你倾心!无论我和前太子妃如何害你,你总能逢凶化吉。先是做了掌事后又成了昭训,最后一步登天当了德妃!而我……只能呆在掖庭。你何德何能,你究竟何德何能,你能坐上的位子我何为不能,况且你根本不配坐这个位子!”
说的太用力,她猛地呛了几声,青白的面孔添了几分血红。她忽然笑起来,向着我不住摇头:“不过现在好了,我努力了这么些年,至少要尽了荣华富贵。我要的不过就这么简单,而你,赢过了一切又如何,你最终不过是最可悲最可怜的人!你要一个人的全心全意,真心真意,这可比登天还难啊!”
我暗暗一叹,说:“我没有赢,赢的是你!”
“赢的是我?我赢了?哈哈哈哈哈哈,最终还是我赢了!莫兮然,就凭一个秘密,你斗不过我,你永远斗不过我!”她疯狂大笑,旋转的大袖扫过桌面,瓷杯清脆的碎响一声声冲击我的心底。忽然间,笑声戛然而止,她仰起的面孔轻愣,点在眉间火红花瓣微微褶皱,一道暗红从她嘴角溺出,划过脖颈,画下触目之殇。我紧紧扶住椅角,看着她方才还兴狂起舞的身子僵硬,直直倒在地上,狂喜的双眸死死睁着,嘴角的大笑已经松懈,只有毒血还从里面滑落。
殿中弥漫起一股血腥味,我欲加作呕,蒙住嘴跌跌撞撞冲出听竹阁。掌事宫女从后追上,连忙唤宫人将我扶回德庆宫。
我脑海里不断回响采荨的话。宋逸的死,念儿的死,她的死,都是因为那个秘密,因为我吗。我的心好痛,痛的透不过气,越是挣扎,越无路可退!我猛然想起那日李世民允许念儿来见我,她的那些话,她的每一个微妙的表情,她苦不堪言。她定知道自己活不了太久,直到宋逸一死,李世民就有借口杀她,而她已经自行了断!
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从二十年前入宫开始回想,仔仔细细回想每一件事,可我找不到蛛丝马迹,我甚至无从怀疑起。心中堵着一个大疙瘩,我无力铲除,只能看着它一天天长大。宋逸和念儿的死,还有采荨说的话,终于将我击压倒下。春日的天气渐渐暖和,我却渐渐觉得寒冷。李世民不断吩咐送补汤,我却不思饮茶,吃了吐,最终日日垂帘卧榻。
第178章 迷迭香(一)
终日昏沉,我躺在榻上数日,终于能起来走一走、坐一坐。因为食欲不佳,胃病发起,常要用蜂蜜水才能减轻痛楚。初春的天气微暖,花儿也开的娇嫩,院子的宫粉梅和粉蔷薇已经打不起我的情绪,举得自己是变得麻木,看着花开花落竟无了往常一丁点的欣喜与叹息。回头面对空荡的德庆宫,我就是坐拥在这个位子,一点点看着物是人非,独留我一人。
虽不出德庆宫,我却想知道李世民身边的事,我偷偷派了一个宫女日日打探,夜夜倾听。他也偶尔来我德庆宫上,只是我每每用歇息拒绝与他正面。我卧在榻上,他就坐在对面的椅上,过个一两个时辰,他便会离开,我们一句话也不会说。我心中念他,却是不知如何对他。向以往那样,当作不曾发生已经不可能,可我也不能坚持日日与他争对,那只是无用之举。我内心的矛盾无人可知,我终日徘徊在自己编织的路口,举棋不定。或者,这是因为对他还有一点点的希望。
宫女又从周公公处打探回来,武才人触动龙怒,一夜之间失宠,打回掖庭宫。与此同时,李世民身体抱恙,偶有头晕,却还一直忙于政务。尚药局判断竟为缓性中毒,可查了里里外外就是查不到是因什么而中的毒。最让人担心的还是有人要害李世民,李世民不给打草惊蛇,只让大理寺立案暗中查探,而他的中毒症状也日加渐深。
武才人一夜失宠,这个深宫真如风云突变。而李世民抱恙,竟是有人下毒,这宫里是谁这么放肆!因为这个消息,我睡的愈发不好,常常梦靥,不清楚是梦见了什么,只是觉得心中由为后怕。这日我依旧睡得不安,惊醒之时,已是满头大汗。我睁开眼,恍惚看到榻旁浮着一个影子,一双好看的凤眼正担心望着我。见我醒来,他连忙拿出自己的汗巾为我拭汗。我微微一笑,问:“佑儿怎么过来了?”
李佑细心将我额上的冷汗擦去,重新叠起放好,眼里渐转欣喜:“父皇说儿臣因病在身,也说母妃身体不适,所以一直不让儿臣来看望母妃。如今儿臣身无大碍,终于能见到母妃了!”
我笑笑:“佑儿没事了就好,闲时多读书,多练功,身体自然不会差的。”
“母妃教训的是。”李佑坐到我的榻沿,继续说,“儿臣病中,都是舅舅照看着。这几年在齐州,都是舅舅对儿臣的教诲最多,儿臣定不会辜负母妃和舅舅的希望。”
弘智。我略微沉吟,当年弘智在宫中阴险算尽,如今能教的李佑这般懂事,我应该高兴,可心中却总忐忑着不安,也不知是为什么。我试探问起李佑:“舅舅今日怎的不与你一起来?”
李佑说:“舅舅申时便出宫回府了,不在宫中。”
我恍然点头,无意中记下了。李佑与我又闲谈了许些在齐州发生的事,他喜欢狩猎,更有昝君谟、梁猛彪以善骑射得幸于他。可我略知这两人的品性,只管玩乐,不务正业,此乃奸友。而李佑对这两人看来十分得心,我不好直说,打算找机会问李世民派更有能的人谏于他左右。
次日,我打着找弘智的心出了德庆宫。外面的阳光温柔,却直照着我的眼睁不开,我被宫女扶着缓缓走动,外出一个时辰还能坚持住的。李佑说,弘智一般都在武德殿陪着他,可待我向那面走时却看见弘智从武德殿出来了。我心间一算,现在离申时还有半个时辰,他这是要去哪里?
我折回道,让他先过去,然后再跟上前。我与他的距离稍远,我的眼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背影,直至他弯腰转进一间院子。再抬头看,这大殿竟是李世民沐浴用的温泉宫!这是圣地,除了宫殿太监和宫女,都不许别的宫人进出,他在这鬼鬼祟祟,难道……
我命宫人呆在院外,自己跟了进去,大殿的门都关着,弘智已经没了踪影。正当我放弃要走的时候,侧殿的大门忽然开了,弘智从里面偷偷迈了出来,显然还没有发现我。我声音沙哑,向着那个怒叫:“弘智!”
突然听到我的声音,弘智手臂一抖,还未藏好的东西从袖中落了出来,是一个小瓷瓶。我将目光转到瓷瓶上,又缓缓转到他紧张的脸上,肃然道:“你在温泉宫的水放了什么!”
他不说话,把瓶子拾起来收回袖中。我盯着他,深吸的一口气低问:“皇上的病,是不是与你有关?”
他沉了沉眸子,眼神锐利起来,毫不掩饰道:“哼,既然被你发现,那我就告诉你好了,毒就是我下的,我要让李家人不得好死!”
我愤怒,低声斥责:“你什么意思!佑儿也是李家的人,他也是你的侄儿!李家人与你有什么过节,你非要做这样的事!当初若不是皇上寻到了你,你现在还不知在哪受苦!”
他牢牢的锁着我的眼眸,然后开了口,声音很轻,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然而每一个字,落音却极沉:“当初当初,当初若不是他们,你也不会进宫,我和……父亲也不会被追杀,父亲也不会死,我也不会流落街头!”
我摇头,压住心中怒气缓缓道:“如今你我已经团聚,你也已当上官职,这一切都在弥补,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弘智冷呵,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凶恶的眼睛:“家破人亡之苦,他可尝过?就算他给我再多我还是恨他,你以为我稀罕呆在宫里吗!”
原本对他的疑惑和不安更加强烈,我紧拉住他,沉沉问他:“你告诉本宫,你千方百计夺取佑儿的信任,真的只是因为你身为舅舅么!”
弘智一甩大袖:“此事不便再提,姐姐还是回宫养身子去!”
我拉住他道:“你跟本宫走,去见皇上。”
一听我这话,他立即着急起来,推开我:“你疯了吗!”
我脚步不稳,连忙扶住柱子急急喘着气,目光仍顿在他脸上:“你不跟本宫走,本宫可以自己告诉皇上,哪轻哪重,你自己掂量!”
我扭过头,脚步轻晃,险些支撑不住。而弘智因为我这话更急了,冲上前不让我去。他拉住我的胳膊,说不能这样害他,说他是我的弟弟。他既知道是我的弟弟,还要用小人之心害李世民,他是我的丈夫,更是一国之君啊!弘智拉回我,摇着我的肩膀说话,我头晕脑胀,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浑身的不适,在肚中窜起火苗,我恼乱推开他,自己却是没站稳脚跟摔了下去。头顶震动,我生生撞在石柱上。可这还没完,听见弘智一声“姐姐!”的惊呼,耳边袭来强烈的水浪声,刺骨的凉意从全身各处冲了进来。我落水了。
现在才是初春,阳光虽然暖和,和这春水却是凉得很。身上的衣袍都浸了水,本就虚弱的我被顿时沉重的袍子直忘下拽,我下意识伸手扑腾,没几下就筋疲力尽。听到岸边有人跳下来,不一会儿我便被人双水拖上水面,我听见弘智抱歉欲哭的声音:“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原谅我,原谅我……”
而我的头顶在浮出水面的时候,一股热流顿时冲到脑门,疼痛愈加。我痛呵着,抱着沉重的脑袋,只觉得里面有什么在拼命搅动,像有几千条虫子在撕咬。身子被弘智抬上廊子,宫人们赶紧为我拧水,我微微睁眼,看到的天空一片灰暗,头顶上的热气混混往下沉又渐渐向四周蔓延,撕咬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仿佛就要炸开!我用力摇摇头,眼前一花,晕了过去。
后来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那样真实,那样痛心。
那日阳光灿烂,他牵着我的手在城外散步。
我的手刚好捂在他的手心,暖暖的。他随手捻了一朵小花,塞我在手里一同握着,他说:“绮烟,等我完成父亲交代的事,我便回来娶你。”
我玩弄着那朵嫩黄的小花,笑说:“你怎知我愿意呢?”
他搂过我在发上落了一吻,说:“难不成你不打算嫁人了?”
我心里其实乐的高兴,反却推了他指了白云朵朵的天空说:“好啊!你若是能摘一筐子星星给我,我就嫁给你。”
这句我只当是闹他玩的,世上有谁能真的将天上的星星摘下来呢。而他,看着那片蓝天却是答应了。那时候,我惊讶了,现在是白天,哪里有星星给他摘呢。但是我想,不管怎样我都是要跟定了他,当然我也认为,他也是这么想的。
他约了我戌时,我避开管家悄悄去找他。
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一片渺远的星空下笑盈盈的看我,两个小酒窝子点在脸上甚是可爱。今夜他穿了白色的袍子,在风中显得翩翩潇洒。在我眼里,霂枫是我见过生的最好看的男子。
想起白天说的话,我不由脸上一热。他却笑问了一句:“可带了筐子?”
我脸上一惊,“我去拿。”
他立马拉回了我,站在我面前两手一摊:“那便不用拿了。”
霂枫往旁边踏了一步,我看到他身后放了一个大缸子,也不知他是从哪里弄来的。我走到大缸子面前,心中猛然一热。那大缸子里满满装了水,水里正清清印着黑夜上的星星。
“既然没有筐子,那便送你一缸子的星星,可满意?”霂枫笑问。
我眼里一热,靠近他怀里。暖暖的气息扑在我的颈上,他忽然叹了气,沉默了一刻说:“绮烟,明日我便要离开了。”
他一向很忙,有时几日都找不到他。我知道他是在为他父亲交代的事情忙碌,我便静静等他来找我,只是不想这么快,还没有多久他便说要离开。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眸比天上的星星还有好看。
他解下腰间的玉佩放在我手心。那玉佩是流云百福,由云纹和蝙蝠组成。云纹形若如意,绵绵不断,意为如意长久;“蝙蝠”寓“遍福”。象征如意和幸福延绵无边。
“绮烟,你要等我。这次,我很快就能回来。”
我是记得他说的这句的,我是下定决心要等的,我是相信他的。只是我有些难过,我的等待已变成了习惯,我害怕若有一天,我的等待变成绝望或甚至他已不屑我的等待。霂枫,你何时能为我等待一次?
那一缸子的星星我终究没有带回来,因为他说:“以后在我们的小院子里也要放一个满是星星的水缸子。”
当时我想:如果夜是阴色或是雨气怎么办?
但我还是没有这么问,否则他又该怪我顾这忧那,他不知道其实我是患得患失啊。
你若是要走,我自然是跟着……只是,你不让。
第179章 迷迭香(二)
大业十三年(六一七)十一月,是霂枫走的第三个月,李渊集诸军二十余万围大兴城近日步步逼近。大兴城陷入城门禁闭中,我害怕,如果这个时候他来找我,会不会被军士捉走,看到紧闭的城门他会不会转头离开。我怕错过,我日日徘徊在城门附近,但日日看到的是那生冷的城门。恍惚中,我甚至觉得霂枫就在找我,是那城门无情的截断那条归来的路,是那门口的李家军斩断了我与霂枫相通的线。
管家说,这场战争不会是短暂的,短是几个月,长是几年。在日日等待中,我开始绝望,我怕再也看不到霂枫在某个清晨随着鸟语或是某个黄昏带着笛声回来找我的那面笑容。我还怕,怕这战争会将我与他……阴阳相隔。
“看吧,你当初不带我走。”我自言自语,打开面前的书,里面夹着那日他送我的小黄花。这朵黄花已经被书压得干瘪,薄薄一片,风一吹便会被吹走。就像如今的我,只要战争的号子一响,我便彻彻底底的绝望了。
我不该乱想的。
第二日,李渊又下令诸军攻城,约:“毋得犯七庙及代王宗室,违者夷三族”。
管家从外面匆匆回来,说镇上已空无一人,叫我也躲在屋子里别出来。我缩在自己的床榻上,听着外面军号震天,军声如潮,隐隐还能听到刀片相触的尖响。我害怕,怕的不仅仅是见不到霂枫,还怕见不到父亲。
父亲那几月持兵镇守大兴,若是李家军破城……我不敢往下想,捂着头埋在膝上。
门忽然被重重踢开,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李家军。管家拉着弟弟冲了进来,拽起我的手就往外面跑。
“老爷勒兵拒守,抵御李渊入大兴,城破被抓了!”管家满面泪痕,匆匆抹了一把,“小姐,快跟我走。李渊贼子此时进城,怕是不留阴府活口啊!”
我的耳边嗡嗡作响,满是军号与军声。脚下一软,又被管家提了起来,一手拉着我一手带着弟弟从后门跑了。我只觉得脚下发麻,跟着管家一路跑一路地跑,眼前模糊一片,仿佛是血又仿佛是那日纯净的星空。
父亲破城被抓,那么霂枫你呢?你是否安好?
我们躲在偏镇处了一座破庙里几日。管家说,李渊刚起兵时,父亲曾挖掉他的祖坟,毁了他的家庙。等攻入大兴城时,卫文升已死,李渊便抓了父亲,李渊也定不会轻易放过阴家。
这日,十一月十一日,李渊将父亲、骨仪等押赴刑场,历数其抗拒义军、贪婪暴虐、残害百姓的罪状后,斩首示众。
我亲眼看到父亲被那亮晃晃的刀片狠狠斩了首,那炽热的鲜血仿佛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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