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那剎间,他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空袖,他咬了咬牙,通:“不,我不要!”
巴蕉瞪着雷力,过了好一会,她才道:“要不要由你,我既然带来了,就不会带回去!”
她弯身将刀盒放在地上,转过身,就急步走了开去。雷力征征地望着刀盒,又过了半晌,他突然一伸脚,将刀盒的盒盖,踢了开来。
盒盖一被踢开,月色之下,只见刀盒之中,一股寒泓。
雷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真是一口好刀,他望着那股寒森森的光芒。
雷力真难相信在这样的小镇上,会有那样的一口好刀。
他忍不住弯下身,五指缓缓伸出,握住了刀柄,将那柄刀提了起来。
他已经好久没有在手中紧紧地握着一柄刀了。
在他自断手臂之后,他只握过菜刀,满是铁锈,充满了油腥味的菜刀。
而这时,他的手中,又有一口真正的好刀了。
雷力握刀在手,发出了一下低啸声,顺手挥了一挥,乃身上映起一股寒光,雷力倏地使了一招,又使了一招,断臂之后,他还是第一次再使刀,他只觉得并没有什么不自然,他发招越来越快。
他并不知这时,封俊杰已在小饭铺的顶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
他使了十七八招,倏地收住了刀势,双眼发定,望着那柄刀。望了好久,才将刀收了起来,仍放在盒上,盖好了盖,将刀盒挟在胁下,再停了一停,向前走去。
雷力将刀放在盒中,向前走去,他经过了一小片田野,走进了马桥镇。
他不需要那口刀,他已经自断一臂,退出江湖了,他真的不需要那口刀,他要去对巴蕉说明,让巴蕉明白,他绝不是一个没出息的人,而是一个伤心透顶的人。
镇上的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雷力一个人,挟着刀盒,隅隅向前走着,一直来到了巴铁匠铁铺的那个小巷口。
他才到了小巷口,就听得巷内,传来了一下短促的惊叫声。
那一下惊叫声,十分短促,分明是才叫,就破人捂住了嘴,而且,雷力也立时认出,那一下短促的惊呼声,正是巴蕉所发出来的。
雷力陡地一惊,大叫道:“巴蕉!”
他一面叫,一面向小巷子中直奔了进去,他才一奔进巷子,就看到巷内有三条黑影,其中的一个,停在两匹马旁,而另一个,则拖着一个人,向马旁走去。
雷力奔得十分快,他已经看清,那三个人,被捉住的一个是巴蕉,而那两个身形高大的,正是虎威山庄的两个大头目。
雷力才奔出了几步,那两个大头目,已经挟着巴蕉上马,蹄声起处,马儿疾驰出了巷子。
雷力咬着牙,一直向前追着。当他奔出巷子的时候,那两匹马就在他前面不远处,他还可以看到马上的巴蕉,还在不断挣扎着。
可是他人向前奔,怎有马儿来得快,他奔上了镇的大街,马已在十来丈之外了,他仍然紧紧咬着牙关,向前奔着,然而,那两匹马离他却越来越远了。
等到他奔出了镇口,在月光下,那两匹马已在老远,分明已经追不上了。但雷力仍然向前追着,他奔过了小饭铺,他的耳际念念作响,他越奔越快,突然之间,在小饭铺旁的一株大树上,人影一闪,一个人跳下来,拦在他的面前。
雷力根本不及看清那是什么人,左手一挥,一掌向前击出,他本来是将刀盒挟在胁下的,一挥手出掌间,刀盒跌开,那柄精光雪亮的刀,也跌了出来,雷力足尖一挑,已将刀挑了起来,提在手中,直到此际,他才听得自树上跳下来,拦住了他去路的那人喝道:“什么事?”
这一声断喝,令得雷力在极度的惊怒之中,略定了定神,他也看清,在他面前的不是别人,正是封俊杰。雷力喘着气,道:“他们,他们抢走了巴蕉!”
封俊杰一听,立时发出了一声哨,一匹骏马,自大树后疾奔出来,封俊杰一手拍在马股子上,身子已腾空而起,道:“我去追他们,你将刀收起来!”
只不过是两句话工夫,封俊杰一人一骑,已知箭离弦一样,向前激射而出。
雷力又呆了呆,俯身拾起刀盒,将刀放好,仍挟在胁下向前奔了出去。
封俊杰策着马,向前疾驰而出。他躲在树上,是看到那两骑驰了过去的,他拚命催着马,渐渐地,可以看到那两匹马,正在前急驰,看前面两匹马的去势,分明是驰到虎威山庄去的。
封俊杰将马策得更急,他离那两匹马,已越来越近了,前面马上的两个人,也转过头来看他,封俊杰又连连催着,当他来到了离那两匹马,还有一丈五六时,他身子一纵,已离了马鞍,身形向上,直飞了起来,身在半空,双臂振动,“铮铮”两声响,双刀已出鞘,立时舞起了两团精光,相隔还有一丈五六,竟是疾挥而过,刀光如瀑,疾砍而下。
那两刀去势之疾,当真是难以形容,刀光向下一砍间,只听得马儿的一下惨嘶,其中一匹马,马股鲜血四溅,已经滚跌在地,马上的那人,滚了一滚,立时一跃而起。
可是,他才一跃起,封俊杰身子也落了地,双刀一分,左刀指向已落地的那人,虽然未曾进招,但就是刀尖一指间,已吓得那人,脚步一个踉跄,倒退了一步。
封俊杰右刀疾刺而出,将挟住巴蕉的另一人,刺下马来,那人的肩头中刀,一下了马,便将巴蕉推得向前,直撞了过来,封俊杰左臂一缩,刀交右手,一伸手,拉住了巴蕉的左臂。
巴蕉虽然被封俊杰拉住,可是她惊骇实在太甚,面色苍白,张大了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封俊杰疾声喝道:“快到大树下去,雷力就来了!”
他伸手一推,将巴蕉推出了几步,巴蕉略停了停神,奔到大树下站定。
这时,虎威山庄的两个大头目,已经靠在一起,一个肩头虽然受了伤,他兵刃也已出鞘。封俊杰一推开了巴蕉,立时转过身来。
那两人神情骇然,一个道:“封朋友,你已受了陈庄主的请帖,如何还与我们为难!”
封俊杰连声冷笑,通:“你们这两个臭狗贼,替我去向陈震商报信,说我定然会来和他算账!”
那两人一听封俊杰那样说,听出自己性命无虞,口气立时又硬了起来,一个道:“好,后会有期!”两人一齐拱了拱手,就想离去,封俊杰大笑道:“命虽可保,却需留下些东西!”
两人面色发白,互望了一眼,他们还未曾来得及开口,只听得封俊杰一声大喝,双刀翻飞,身子直掠向前,那两人吓得一动不敢动,剎那之间,他们也根本未曾看清封俊杰是如何发的刀,只觉得眼前刀光乱闪,寒气逼人,紧接着,两人都觉得颊边一阵发凉,“拍拍”连声,似乎有什么东西,跌到了地上。
两人吓得亡魂皆冒,一时之间,也不知被封俊杰留下了什么,仍是一动也不敢动。直到刀光敛去,封俊杰已然后退,他们两人,才发现颊边鲜血,滴滴答答地落了下来,伸手一摸,叫了一声苦。
原来刚才,封俊杰双刀齐发,一招之间,便将他们两人四只耳朵,一齐贴着颊,削了下来。
他们两人伸手一摸间,摸到了一手血。
封俊杰喝道:“还不快滚。”
那一下陡喝,当真有如雷霆骤鸣之威,那两人转过身,争先恐后上了马,向前奔去。
封俊杰还刀入鞘,转过身来,只见巴蕉仍然倚树在喘气,而远处有一个人,正疾奔而来,奔到了近前,正是雷力。
雷力奔到了巴蕉的面前,急速地喘着气,巴蕉直到此际,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伏在雷力的身上,雷力抬起了头,望着封俊杰。
封俊杰向雷力微笑着,雷力的神情,极其痛苦,陡地推开了巴蕉,转身大踏步便走回去。
巴蕉呆了一呆,想要追上去,可是封俊杰已到了他的身后,低声道:“巴姑娘,别急!”
巴蕉满面泪痕,抬起头来望着封俊杰,封俊杰道:“若不是雷力看到你被这两个贼子掳走,我也追不上你!”巴蕉颤声道:“雷力?”
封俊杰道:“是的,我想他去找你,是要将你给他的刀还给你?”
巴蕉低下头去,道:“他……他为什么不要我送给他的那柄刀!”
封俊杰叹了一声,抬起头来,这时,雷力已走出了四五丈,停在一株树下,背对着他们。封俊杰又叹了一声,道:“你不明白的。”
巴蕉道:“告诉我,或者我能明白!”
封俊杰想了一想,道:“雷力以前的本领很佳,可能比我更高。可是他却被人打败了,从此他失去了一条手臂,他再也不想记得自己是一个会武功的人。巴蕉,你可知道,你给了他一口好刀,那会使地想到过去,那会令他痛苦莫名!”
巴蕉呆了半晌才道:“封大侠,我明白了!”
封俊杰缓缓向前走去,巴蕉跟在他的后面,两人一起来到了雷力的身后,只见雷力也缓缓转过身来,他脸上的神情,十分平淡,甚至他的语气,也是平淡的,他道:“谢谢你。”
封俊杰伸出手来,雷力略为犹豫了一下,但也立时伸出手来,两人互相紧握着对方的手臂,摇撼着,自雷力的脸上,渐渐浮起了一丝笑容来。
封俊杰缓慢而沉重地叫道:“雷兄弟!”
雷力又震动了一下,通:“过去的事,我绝不再提了,你会将一个小酒保,当作兄弟,”
封俊杰微笑着,仍然用坚定的语气叫道;“雷兄弟!”
雷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封大哥!”
雷力和封俊杰两人互望着,他们仍然握着手,向前走去,巴蕉顿足道:“就不理我了!”
雷力过头来,笑着,通:“来,你来拉住我的空袖子!”
巴蕉踏前了两步,真的拉住了雷力的空袖,她望着雷力,忽然道:“雷力,我从来也没有看到你笑过!”雷力并不说什么,仍然笑着,他们三个人向前走着,在路上,月色的照映下,现出三个长长的身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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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匡》新独臂刀》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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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巴蕉说从来也未曾看到过雷力有过笑容,那是真的,自从败在龙异之手下,断了一臂之后,他没有过笑容,但是这时却不同了。
雷力的脸上,几乎一直带着明朗的笑容,他趁空探头望向厨房后的院子的两株树中,结着一条老粗的麻绳上,封俊杰摇摇荡荡 ,悠然白得。雷力道:“到晌午,不会有客人来,我来陪你。” 封俊杰笑道:“你忙你的,别理会我!”
雷力缩回头去,他一只手灵活地扬起缸盖,将缸盖拋上空中,迅速地在红中掏出一飘水来,任由缸盖自己落在水缸之上。
他将水倒在红中,炒着菜,李掌柜在店堂中直着嗓子叫:“快一点,客人催上菜哩!”
雷力搭上了毛巾,一只手装菜,端着盘子,走了出去,他从来没有那么愉快过,就算是在断臂之前,他也没有那么愉快过。
封俊杰躺在绳上,透过树叶的隙缝,望着蓝天白云,他心中也很高兴,他交到了一个仔朋友,友情使雷力判若两人。他和雷力结交,绝不是为了什么。也只有不为了什么的友情,才是真正可贵的友情。日头渐渐西斜,雷力自厨房中走了出来,踢过一张小凳子,坐在封俊杰的身边。封俊杰道:“雷兄弟,你日子过得真舒服!”雷力笑了笑,忽然,他的神情,又转为忧郁,道:“封大哥,虎威山庄的约会,你最好别去!”封俊杰望了雷力一眼笑道:“雷兄弟,别为了我破了戒,江湖上的是非纠纷与你无关约了!”雷力苦笑了一下,道:“封大哥说得是,但是虎威山庄的约会,我还是劝你别去!”封俊杰仰视着天空,缓缓地道:“我怎不去呢?除非我再也不在江湖上行走!”雷力忙道:“封大哥,我也正是此意,太湖离此不远,湖滨土地肥沃,我们去弄上几亩地,务农为生,却也快活似神仙!”
封俊杰低下头来,望了雷力半晌,才道:“你可以做得到这样,我做不到。雷兄弟,这就是我佩服你的原因,你知道,我做不到!”
雷力低叹了一声,低下头去。
他自己心中明白,如果他不是受了断臂打击,他也一样做不到的,一个人在声名大噪,已被公认为武林的后起之秀时,要他退出江湖,那真是谈何容易之事,可以说没有人可以做到这一点。
雷力呆了半晌,才又道:“封大哥,龙异之也在虎威山庄上!”
封俊杰自绳上跃起,道:“别提他了,唉,是我不好,我不该引你提起他来的。”
雷力淡淡她笑着,道:“不打紧,我本来就是败在他的三节棍之下的,天下皆知。封大哥,龙异之三节棍,有一招十分厉害,那一招……”
雷力的话还未曾讲完,封俊杰便一阵长笑,打断了他的话头,通:“别说了,我到虎威山庄去,只不过找陈庄主算账,不会和龙大侠动手的!”
雷力十分吃力地道:“龙大侠?”
封俊杰道:“是啊,我和他动手干什么,雷兄弟!”
他叫了一声之后,停了一停,忽然又道:“我想,就算我打不定退出江湖的主意,我从虎威山庄下来,也得和你一起到太湖边上去,住上半年一载的。”
他讲到这里,又笑了一下,笑得很神秘,雷力忙道:“你笑什么?”
封俊杰道:“我是在想,巴铁匠不知是不是肯让巴蕉跟你一起走!”
雷力一听,也笑了起来,说道:“封大哥取笑了!”
封俊杰又叹了一声,通:“我现在才觉得,会武功的人,武功越高,越不快乐,干脆将自己会武功一事,忘得干干净净,或者还更快乐一些!”
雷力并没有出声,他只是淡淡笑着,他早已下定了决心,要将自己的过去完全忘记。而这时,他虽然认识了封俊杰,两人成了肝胆相照的好友,他也并没有意思要改变自己主意。
一个是大侠,一个是小酒保,但是他们都不想改变自己的身分,也不觉得他们身分不同,对他们的友谊,会有什么妨碍。
封俊杰在小饭铺的后院,感叹着会武功的人,不一定快乐,武功越高,越是不快乐。在虎威山庄华丽的房间中,龙异之也有同样的感觉,更比对俊杰深刻得多。
他享有天下第一高手之名,已经十多年了,他自问一点也不快乐。
他非但不快乐,而且还得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提防他天下第一高手的宝座,被人抢了去。
龙异之也曾想过,自己如果不当天下第一高手,那又怎么样,可是每当他一有这样的念头之际,他总不免打上一个寒战,他无法继续向下想去。因为那实在太可怕了,他会不再得到人们的尊敬,他会变成默默无闻,他只要退一步,就会变得退一百步,一直退到再也没有人知道他为止。
所以,他一步也不能退。
他双手紧握着拳,面上的肌肉抽搐着,当他一个人的时候,他往往那样子,但是一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那就全然不同了。
龙异之紧握的双拳,松了开来,脸向下沉,立时变成了一副庄严的神色来。
在那副庄严的神色之下,谁也想不到,他的心中会那样害怕,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