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思良久,他在傀儡上留下一缕神魂,替自己处理公文,拾掇拾掇便站在云头飘往九重天。大抵是怕他不认路,喜帖上还留了个指路的术法。他一路往前走到一棵榕树下,入眼是几个人席地而坐,几张矮桌上摆着好些瓜果。
他眼皮一跳,瞧见天帝也坐在矮桌前,身旁帝后嗑着瓜子笑容灿烂。他都不晓得神兽白泽本事这么大,连天帝都请得动,不过既是喜宴这来的人也未免太少了些。他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但还是挑了个没人的矮桌坐下。
说是喜宴其实也不过是请人来吃一顿叙叙旧,祁沅和他们都不算熟,自然没什么话说。他周围扫视一圈,除却他,大家都是有人陪着一起来的。白泽察觉到祁沅的目光,微微一笑便垂眸继续削鸡肉取出鸡骨头。祁沅细细琢磨着,觉得白泽的眼神意有所指,至于到底是个什么意思,他看不出来。
酒过三巡,众人倒是聊开了,姑娘家聚在一起嗑瓜子吃点心。祁沅盯着矮桌上的果子,不自觉地伸手拿起枇杷,一下又一下仔细地剥着皮。等再抬眸时,瞧见极为神仙都坐在他周围。
先开口的是白泽,他缓缓道:“听五味子说,魔界的邪气已经少了许多,浊息也没有先前那般浓郁了。不过魔界事务繁忙,我原以为你被公务压得喘不过气,倒是难为你还抽得出空来。”
祁沅手上动作一顿,不徐不疾道:“成亲是喜事,怎么说都要来道贺,便是再忙也得抽出点时间。若真算起来,我再忙也比不过天帝,也是没先到天帝还能有空来。”
篱岚慢条斯理地吃掉手里捏着的糕点,面上笑意温和:“后继有人自然能得些空闲,现下的小辈都很厉害,我再过不久应当也能退位了。被推上这个位置这么多年,着实吃了不少苦,过得很累。”
……这绝对是话里有话。
祁沅见面前的男子笑得温和得体,也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他放下剥好皮的枇杷,又拿起一颗剥起来:“你们聚过来是想问什么?”
他可不相信这些人是纯粹想和他聊天的,本就不熟还凑上来,不想对他下黑手那多半是来套他的话的。白泽干咳一声没答话,几人都安安分分地吃着点心和果子。
到底是一只胖乎乎的小手伸到祁沅面前,拿走他剥好的枇杷,啃了一口,含糊不清道:“他们说是来吃瓜听八卦的,以前那个叫夷则的魔君和你闹翻了,他们都很好奇你们有没有和好,还赌你会不会把人追回来。”
祁沅看着啃枇杷的小少年,目光偏移落在安静吃瓜的几人身上,坐在此处的都是位高权重的神仙,算算年纪也是九重天里排在前头的。不去关怀下一代的神族,偏偏要来探听他的事,也不知是什么癖好。
若是碍着自己打不过,又不好拂了他们的脸面,他十分想起身就走。
小少年吃完枇杷,吐掉嘴里的核,眼巴巴地看着他手里还没剥好的枇杷,咂咂嘴道:“白念卿爷爷和白泽叔叔说你这事很可能会黄,但你若是好好追一追,兴许还有戏。篱岚爷爷说,你们不会有结果的。我算过一卦,你的桃花是被你自己亲自掐掉的,肯定要凉。”
祁沅眉梢微挑,将剥好的枇杷放到小少年手上,道:“给你个机会,重新好好说话。”
小少年盯着枇杷犹豫许久,将它放回矮桌上,拧着眉为难道:“五味子说小孩子不能说谎,我要是诚心想给我吃,那我就吃了,但你再给我一百个枇杷我也不会改口。占卜……”
话未说完,小少年被五味子捂住嘴抱起来,五味子歉然道:“童言无忌,还望魔君别放在心上。”
祁沅扯扯嘴角道了声无妨,至于心头作何感想也只有他自己晓得了。
杯盘尽喜宴散,祁沅酒喝得有点多,微醺着坐在云头往魔界飘去。篱岚抱着喝醉的桃华缓缓归去,青丘的帝君帝后留下贺礼也相携离去,朱雀好不容易修出身体,拉着沈时聊了许久才被孟章带走。
终于等到人都走光,白泽敲了敲桌面,看向不远处的榕树,道:“魔君作何感想?”
树上跳下来一个黑影,他理了理衣袖,笑道:“没什么感想,多谢你请我看了场好戏,你们新婚燕尔,我这个闲杂人就不再此处多打扰了。良宵难得,该好好珍惜。”
说罢,他登上云头往魔宫的方向飘去。离开魔宫五百多年,他也不晓得里头还和他离开前的一不一样,心头蓦地生出点忐忑。他绕到宫殿后头,枇杷树茂盛,上头结出许多果子,大多还未成熟。
窗户还开着,他往里头看了几眼,却看不大清楚。略一思忖,他搭在窗沿跳进去,走过床榻瞧见趴在矮桌上的祁沅,面前几堆半人高的公文。他看着脑壳一阵刺痛,忍不住长叹口气。
“祁沅,要睡就去床上睡。”
酒气漫上灵台,祁沅意识在混沌中起伏自是没听到他的话。他把人抱到床榻上,转身坐到矮桌前,执笔批改文书。此前他突然离开,手底下的人没少给祁沅使绊子,虽则祁沅能力出众收服了大半人心,却也累得够呛。他确实气祁沅说的话做的事,在外走过不少地方,看过世间百态,突然就觉得累了想回来看看。
气也消得差不多了,多呆一会也无妨。
祁沅醒来时脑袋里还有点晕,念及自己那几堆公文,脑袋更疼了。他站起身往矮桌走去,不期然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他顿住脚步,有些不敢靠近,怕那只是自己的梦境。
那人却转身问道:“酒醒了?来批公文,这么多年不见,你的公文倒是越积越多。”
他喉间有些哽塞,走到夷则身旁,低声道:“你怎么来了?”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不妥,他抿着唇跪坐在地,手里捏着一份公文,压着不安道,“你还会走么?”
良久,夷则的手指敲了敲笔杆,笑道:“或许会,或许不会,不过,在批完这些公文之前,我不会走。”
窗外枇杷树枝叶轻晃,发出点声响,和着夷则的声音一同落在祁沅耳中,似初夏的风,带着点暖意淌进心间。
第261章 番外:唤名苏木()
诸事尘埃落定,五味子终是能松一口气,偷得浮生半日闲。她坐在天命石下,怀里抱着画卷,风吹过脸颊拂散几缕碎发,她记不清自己多久没有这般悠闲过,心头不必再有重担压着。
恍惚间她似乎听见有人在唤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睛,突然瞧见冒出一株苍天古树,翠绿的叶子在风中摇晃发出沙沙的声响。这树来得突然,但没有身上没有怪异的气息,应当不是什么有害的东西。
五味子揉了几下发胀的脑袋,起身往自己的小屋走去。走过一段路,她蓦地转身看向身后的树,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有灵力波动。她犹豫片刻,仍是转身向前走去。
翌日,五味子打着哈欠,她站在天命石前,仰头看着上头刻着的字。眨眼间,上头的字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心里咯噔一下,待她定神细看时,石头上的字却还在。
“你是谁?”
听到声响,五味子转身往后看去,是个小娃娃,约莫到她的大腿处。一袭素白的衣裳,眉头微蹙,眸中含着几分疑惑。她看向小娃娃身后的古树,先是这株奇怪的树,再来是这个小娃娃。原以为不会再有什么事,不承想这就来事了。
五味子叹息道:“此处不是小孩子该来的,你从哪里来,我送你回去。”
小娃娃捏着衣袖,分明有些害怕,却还是认真地盯着五味子,嗓音软糯糯的:“我也不晓得,醒过来就在这里了,什么都不记得。你有办法弄清楚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么?”
五味子掐指算了算,忍不住拧眉,她算不出这孩子命数,也推测不出他从何而来。用天命石或许能晓得他的身份,可她不能随意动用天命石。
寻思许久,她缓步走到小娃娃身前,伸出手道:“虽说我不晓得你从哪里来,不过有人应当能帮你。若是相信我,就把手伸出来,我带你去见他。”
小娃娃抿着唇,好一会才伸手覆在五味子的掌心,温暖柔软的触感令他一下怔住。他不自觉地抓住五味子的手,等回过神时已被拉着走了很长一段路。他抬眸看着五味子,莫名觉得她身上有股亲近感。
似乎他在很久之前见过她,可他分明没有记忆不是么?
五味子东拐西绕,总算是找到伏羲的住处,大抵是不想被人打扰,伏羲这里的阵法又增加许多,连她都险些找不到。此时伏羲正坐在草席上,手握着刻刀在木头上刻划着。
她还未出声,伏羲便抬头看过来,目光落在小娃娃身上,唇角微勾露出抹浅笑。他抬起握着刻刀的手,随意往边上一指,一张草席凭空浮现落在地上。
伏羲不徐不疾道:“难为你能找到这里,坐着慢慢说。”
五味子也不多客气,拉着小娃娃坐在草席上,将事情说给伏羲听。许久未闻伏羲出声,她也不急,从袖子里取出几颗果子,分了两颗递给小娃娃。
这会伏羲倒是开口了:“这孩子八成是和你一样,天地孕化而生,无父无母。他既然在你面前化生,想来和你缘分不浅,就由你收了他将他养大。仔细算来,这也算是一桩积累功德的好事。”瞥见五味子的神情一变,他笑意加深,语调却仍是四平八稳,“这孩子一出生就看见你,对你会比旁人亲近许多。”
五味子捏住果子的力道稍稍加大:“雏鸟么?”
伏羲嗓音里含了几分笑意:“是啊,待他长大就好,反正你也一个人孤零零的,有这孩子陪着不是很好么。指不定这是上天赠与你的礼物,好生珍惜才是。”
几番话出口,五味子也清楚伏羲不想接手这个麻烦,只能自己养着。她叹息一声,同伏羲道过谢,带着小娃娃回到自己的住处,特意收拾了一间屋子给他住。
好不容易得来一段悠闲的时日,这下又摊上麻烦事,还是她从未接触过的。虽则以前她照顾过年幼时的沈时,但算起来时间不长,这回要照顾的小孩子,少说得照看他数百年,甚至时间会更长。想想就觉得头疼。
五味子取出一个袋子打开,向着小娃娃道:“你没有名字,若是想让我给你取名字,就从袋里抓一样东西出来。若是不想,那就自己取一个。”
小娃娃伸进袋子里,抓出一截木头递给五味子。
愣怔片刻,五味子笑着摸摸他的脑袋道:“这是苏木,送给你了,往后你便叫苏木吧。”
——
良久,思绪回笼,五味子看着不远处的少年。她也没想到自己会带着这个少年这么长的时间,初见仿佛还在昨日,一晃眼过去七百多年。昔日小巧软糯的小娃娃,如今已长成少年的模样,身量拔高,面容长开不少却仍是带着稚气。
“五味子,你在这里作甚?”
他总是这样直接唤她的名字,曾经她让他唤她一声姐姐,喊姑姑或师父也行,可他就是不答应。这个孩子是天地孕化而生,无父无母也没有亲人,只同她一人亲近些。她寻思着无甚紧要,便由着他这么来。
苏木很聪明,术法学得快,五味子思来想去没有可以教他的了,琢磨着让他自己出去历练。苏木却道,自己武艺修行不到家,不想出去挨打。五味子不是个喜欢束缚别人的神仙,何况是自己照顾的乖巧少年。说起来,以苏木的性子,放他出去少不得一说话就和大堆的妖魔鬼怪结怨。
她不晓得,苏木说怕自己被打不过是个幌子,无非就是想赖在她身边。她没意识到,苏木也不想点破。
五味子站起身,笑道:“没什么,我过些时日或许要离开这里。”见苏木有些错愕,她伸手摸摸他的脑袋,“算起来你也有七百多岁了,虽说于旁的神仙比起来还是个小孩子,不过你素来聪慧早熟,即便我不在这里,你也能照顾好自己,对么?”
苏木垂眸压下涌起情绪,面上平静得很:“你要去哪,什么时候回来?”
良久,他听见五味子轻柔的声音:“不知去处,莫问归期。”
苏木晓得自己留不住五味子,有些人像无形的风,流动的水,飞扬的沙,不是用手能抓住的,五味子便是这样。此前五味子也有离开过,但很快便回来,这回却只留给他这八个字。
第262章 番外:雏鸟终离巢()
木屋前的花树凋零又盛开,躺椅前后摇晃着,越来越缓,终是停下来。扶手旁的小木桌上放着紫砂壶,袅袅茶雾自茶嘴飘出来,良久,一片花瓣从树梢飘下落在茶杯中轻轻打着转。
苏木睁开眼睛望向天边的薄云,顺手抄起一旁的茶杯,水已凉透,他捏住茶杯用仙力温着。余光瞥见水面上的花瓣,他收起仙力将杯里的水往地上泼去。土地被水沾湿,颜色比旁边的深上许多,他思绪有些混乱,耳畔蓦地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你瞧,像这样就是凡人说的覆水难收。”
他抬手,指尖微动,水珠一点点从土地里分离出来汇聚成水团,就像当初那般。那时五味子是怎么说的?
“神仙是能做到,可对凡人来说泼了就收不回来了……嗯?神仙做不到的事么,也很多啊,无论神仙还是凡人都有求而不得的东西,有些东西是怎么也得不到的。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会明白了。”
旧时的场景依旧清晰地刻在脑海里,仿佛伸手就能触碰到,可真伸手时唯有清风吹过。
苏木觉得自己陷入魔障挣脱不得,却不知该如何是好,或许他太过依赖五味子,始终学不会自己一个人。四周灵力波动,他登时警觉起来,察觉到些许熟悉的气息,他起身站定,拱手行礼,恭敬地道了声尊神。
伏羲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快便收回:“不必这般拘谨,本尊此次来是代人转交几样东西。本该是在你三万多岁生辰时给你的,不过那时候本尊还在休眠,便误了时辰。虽说有点可惜,但总比被忘记的好。”
说着,他取出一个木匣子递给苏木。
匣子瞧着有些老旧,上头刻着一个图案,苏木觉得有点眼熟。他接过匣子细细摩挲着,忽地想起以前无意间在书上看到一种名为五味子的药材,模样和匣子上的很像。
也是,除了五味子,还会有谁记得他的生辰呢。
他轻声道:“多谢尊神。”
伏羲看着眼前的少年,目光落在他身后的木屋上,徐徐上移望向远处天际。良久,他缓声道:“你独自呆在这里多久了?”意料之中没得到回复,伏羲唇角微勾,“雏鸟终有一日要学会自己飞翔于天际,若是无法自己离开就会被丢下。你的降生,不是为了被囚禁在这一方院子里,天地浩大,该出去走走才是。”
苏木回过神,恭敬地应了声是。道理他都懂,无非是欠缺一个契机,或是断了他的念想,或是在背后推他一把。待伏羲离去,他坐回躺椅上,指尖不经意抚过搭扣,便听得咔嚓一声——匣子的锁开了。
他打开匣子,见里头有一封信,一支笔和一册书卷。信封上写着他的名字,约莫是隔得久,墨迹淡了很多。他一眼就认出来,那是五味子的字迹。多年未归,却托人在他生辰时给他送东西。
为何不能亲自来给他呢?
苏木捏住信封,手微微颤抖着,他不晓得信里会写些什么,或许字里行间都会透露出他被五味子厌恶丢弃的意思。他有些害怕,可那是五味子给他的,他还是会一字一句细细地看。
信上的墨迹倒是没淡去,他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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