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四大门派中,只有禹余城地位超然,皆因他们有个化神期老祖。
但同为修士,他却更能理解,一个人若总是滞留在一个境地,那便宛若钝刀子割肉,缓慢而痛苦,若这种痛苦持续上千年,那还真不如走火入魔的好。
大能者突破寿元限制,不受五行羁绊,一人一天地,无边又无极。他明明离羽化登仙只一步之遥,然这一步,却是天渊之别,怎么也迈不过去。
若不是这么多年来,左律有种近乎自虐的偏执,认定自己始终无进阶迹象,乃是当日亏了青玄仙子的因果所致,不然真不知他如何熬得下去。
然今日,也不知曲陵南讲了什么,左律脸上竟现出他从未见过的如释重负,豁然开朗。
就如同有人帮他卸下肩上多年的重担,令他重新焕发生机一般。
这世间,也只有左律一人,能得青玄仙子这如许多的仙缘了。
哪怕她已然陨落签了,仍然有她的传人,愿意醍醐灌顶点化左律。
真是羡煞旁人。
左元宗目光复杂地看向仍停留原地的曲陵南,他想知道这个女子到底承继了青玄仙子几成本事,是敌是友。
于是他暗暗放出神识,想探一下深浅。
可他的神识未触及曲陵南的衣角,便感到撞上一层火墙,神识一碰上去,犹如千万根针刺火炙般巨疼,左元宗吓了一跳,慌忙将神识收了回来。
他抬起头,忽而看见曲陵南身后面色惨白的孚琛,正冲着他露出阴测测的笑容,眸子深处红光一闪,说不出的诡异邪魅。
左元宗心中一凛,再定睛看去,孚琛一付惨遭重创的虚弱模样,适才充满震慑的笑容仿佛从未出现过。
左元宗再不明白他是装的,就白当了这么多年的禹余城城主了。他于刹那间拿定主意,整顿身上道袍,拱手道:“曲仙子今日摈弃私怨,化解我禹余城太一圣君与琼华文始真君之决战,令我两派不至交恶,令我道统正门不至手足相残,实乃我玄武正道之幸事。请受我一礼。”
他这番话拐弯抹角骂文始真君因私废公,为自己那点俗家私仇连四大门派同气连枝的大局都不顾了,心胸狭窄连个妇人都不如。
曲陵南自然是听不出这老头的话外之意,见他行礼,便也回了一礼。她昔日在琼华专门习礼数,这回做出更是分外行云流水,仪态万方。
孚琛在此时却皱眉,似乎忍着极大的苦楚,哑声道:“南儿,左城主说的是,为师此番念私仇废公义,险些铸成大错,幸而适才打斗没伤及多少无辜,不然我为还俗世种下的因果,却要在此背上更多因果,真乃得不偿失,且让为师先陪个礼……”
他一句话未说完,已咳了起来,嘴角慢慢沁出血丝。
曲陵南瞥了他一眼,皱眉道:“别说了,你气息絮乱,灵力流逝太过,现下不是说这些废话的时候。”
她又转头看看左元宗,不客气地道:“更何况,你们整日里大义挂在嘴边,左老头晓得的道理只比你多不比你少,你不用讲他也懂的。”
左元宗一口气被堵在嗓子眼,眼睁睁看着曲陵南手一扬,将一颗气味芬芳的丹药飞至孚琛嘴边,又见孚琛不要脸地低头含了,抬起眼皮对自己诡异地笑了笑。
他的手,轻轻按在青攰神器上。
左元宗禁不住讥讽道:“文始真君适才毁我外城之时,可瞧不出有什么顾忌因果之虑……”
孚琛立即打断他道:“是我莽撞,幸而禹余城内城无损,不然,我可只会使神器破阵,不擅布阵,可赔不了你一个护山大阵。”
左元宗气得双目圆瞪,却明白他这话的分量,那是让他明白点事理,左律此刻已不在,他文始真君已毫无顾虑,别说区区护山大阵挡不住他,便是满城精英尽出,只怕也是给人陪练的份。
他示弱是为了蒙蔽曲陵南,可不是为了让禹余城蹬鼻子上脸。
孚琛口气一转,又道:“左城主看这样可好,重建外城所使费用,皆有我一人承担,为修两派旧好,来年门派小弟子大比,你禹余城选精英十名,上我琼华浮罗峰,我亲自指点他们修为。”
他不说指点高级修士,却说指点小弟子,一来是免左元宗疑神疑鬼,质他要对本派精英下手;二来是给了禹余城天大的面子,他修为以臻至化神期,有这样的大能指点筑基期小弟子,那是偶尔提点一两句,都足够他们受用终生,便是将这十个少年丢在琼华啥事不干,光见识一项就不可限量了。
他说完,又开始慢慢低咳,像是不好咳太大声以免引起曲陵南厌烦,却越发显得隐忍而痛苦。曲陵南再对他已无情爱,却也不愿见他受苦,当即便问:“够不够?”
左元宗面色游移不定,曲陵南叹了口气,取出一只小玉盒,打开时,只见一股浓郁灵气满满溢出,内里一棵碧色小草娉婷玉立,草中还含一枝,内结草籽两粒。
左元宗一见之下,眼睛一亮,道:“这,这莫不是玄云草?”
孚琛一下伸手按住曲陵南,急道:“南儿,不必如此……”
“你既晓得要偿因果,就该偿个彻底。”曲陵南轻轻拨开他的手,将玉盒递给左元宗,道,“给,加上这个,怎么着都够了。”
左元宗忙双手捧过,喜颜于色道:“多,多谢仙子,不,多谢真君……”
“不必客气。我们可以走了吧?”
“请,请便。”
曲陵南一下抓住孚琛的隔壁,长袖一挥,将他带上天空,风声疾呼中,她依稀听见孚琛愣愣地道:“南儿,昔日是为师带你飞,如今换成你带为师飞,你可曾记得……”
“莫要说话,闭目调息。”曲陵南打断他。
孚琛闭上嘴,他叹了口气,只好如曲陵南所说地闭目。
不知飞了多久,忽而觉得脚下踏上实地,孚琛睁开眼,入目竟是无比熟悉的场景,迎客松,坐功石,他自己的洞府,曲陵南原来将他送回了浮罗峰。
此时夕阳西下,曲陵南看着孚琛的目光清亮如水,不含杂质,无关爱恨,只余澄明。她轻轻冲孚琛颔首,道:“你适才讲的,皆是骗那老道的,对么?”
孚琛一愣。
“什么顾虑结下因果,什么自责因私废公,都是诳人的谎话,对么?”
孚琛莫名地心虚了起来,他忽而明白,这两个问题曲陵南问得很随意,但他若答错了,终此一生,恐怕都挨不近曲陵南身边。
他忐忑起来,在曲陵南清亮的目光下莫名生出烦躁与不安,继而一股豁出去的邪火涌上心头,他盯着曲陵南一眨不眨,慢慢地点了点头。
“没错,我刚刚说的都是谎话。温孚琛,若惧因果,就不会处心积虑算计左律,更不会找上门去与他决斗。这世上最难耐的因果我已尝透,又何惧禹余城那点事情?”孚琛苦笑道,“我之所以那么说,是因为想讨你喜欢,我不愿……”
“不愿?”曲陵南皱眉问,“不愿什么?”
“我不愿你以为我跟左律一样,”孚琛低下头,哑声道,“我不愿你将我看成一个自持修为高深便滥杀无辜理所当然的人。”
“这么多年来,灭门深仇乃我勤修不辍的动力,却也是我心魔之所在。”孚琛痛苦地道,“此心魔日日夜夜盘踞我心,令我寝食难安,令我心如火焚。当日我利用你算计你时,明明有万般不舍,却仍抵不过心魔所惑,我甚至以为只待杀了左律,我再将你寻回,将余生补偿与你,这便是还了你的情义。”
曲陵南平静地道:“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提来作甚。”
“不,对我而言,都没过去。”孚琛哑声道,“我懊悔难当,却又无比庆幸,我懊悔那么待你,又庆幸你冰雪聪明,在一切没有变得不可收拾之前,挥剑斩断师徒名分,没有让我铸成真正的大错。”
“南儿,我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好人,也许终此一生都无问鼎大道的悟性,我不像左律,能以不改初心点拨,我凡心太重,权衡太多,这是我之为我的本来面目,只要活着,我便要想如何让自己活得更好,而不是如何让自己修道成仙。若论道心坚忍,我确实不及你多矣……”
孚琛低下头,自嘲一笑道:“我说尽谎言,却难提真心,机关算尽,却难有安宁。这样一个师傅,本就无法教你什么好的,南儿,你何其不幸,拜我为师,可我何其有幸,能有你为徒。”
他踏进一步,结结巴巴地道,“撇开修为、灵根、琼华派真君、不尽不实的荣耀,我实际上便是这么差劲的人,可我温孚琛此生,只对你一人悔不当初,只为你一人痛彻心扉。我还无法抑制想追随你,日日见着你,我想对着你学不诳人,不装扮,不做高高在上的道君……”
曲陵南端详着他,皱眉问:“难为你啰嗦了这许多,伤处不痛了?”
孚琛立即面露痛苦之色道:“痛,左律到底不愧太一圣君的名号。”
“还是我瞧瞧吧。”曲陵南玉手一翻转,五色灵力瞬间凝结掌心,她伸手往孚琛手上脉门一搭,孚琛要害处被人拿捏,却毫不反抗,似认定无论她对自己做什么,全都由她高兴。
一股生生不息的灵力霎时间游走四经八脉,默默温养他体内所受重创,他背上要穴那处被风驰剑诀弄伤之处,此刻被无数绿色光点聚拢起来,以肉眼能见的速度慢慢愈合,而紫府丹田再不如破了大口子的漏底袋子一般泻出元气,而是被同样温润,包含生机的五色灵力堵住缺口,渐渐修复伤处。
灵力游走于孚琛体内之时,曲陵南闭上眼,神识仿佛又置身多年前见过的岩洞中,地下流淌无数岩浆烈火,然此时此刻,那烈焰流火已不再具有炙伤她的威力,反而如温顺的野兽般被绿色光点所平复凝固。洞内也不再热浪逼人,而是清凉舒爽,吹拂到脸上的风,竟有微微润湿之意。
曲陵南对此甚为满意,她双手轻拍,那寸草不生的岩洞壁上,竟然开始出现苍苔点点,继而一根根绿萝藤蔓直地底飞速窜起,爬满石壁,绿莹莹的嫩枝头上,慢慢孕育出花苞,绽开一朵朵绚烂花朵。
曲陵南步步行来,脚下绿草葱葱,蔓延开去,光芒点点,明灭不定。她手一扬,漫天飞花忽而飘起,落英缤纷之下,孚琛乌发红眼,悄然而立,俊美到极致的脸上尽是柔情。
“玩得可高兴?”
曲陵南大大咧咧点头道:“还成。”
“我修紫炎秘文多年,紫府自成火窖溶洞,倒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里还能春暖花开。”
曲陵南四下看看,道:“多点绿色,多开些花,你日后入定也不会太无聊。”
“如此说来,我还需多谢?”
曲陵南点头:“那是自然。”
孚琛微微笑了,斟酌了一番,终究还是问道:“南儿,你肯来观我与左律决战,又肯于左律面前救我,又愿以自身灵力助我疗伤,现在,更愿入我紫府替我温养元神,你,你是否愿原谅我了?”
曲陵南和缓道:“原谅不原谅,又有何要紧?难不成我一句原谅出口,江河便能倒流,你我能重回师徒身份?抑或我一句原谅出口,往日对你的爱慕之情便能立即死灰复燃,你便能得偿所愿,与我双修?”
这是她第一次毫无芥蒂地将两人那点情意坦然说出,这话一出口,孚琛一颗心便真的往下沉了。
“你为何执着于原谅,便如你为何执着于复仇。事有百态,情有万端,而你却总是拘泥一招一式的方寸之间,井底之蛙做久了,便是这般结果。”曲陵南笑了起来,她笑容温暖而好看,“ 你我之间,从来便不该只是爱慕与伤害,怨怼与原谅这两条路走,你我之间,该有一片天地,自在逍遥,各取所需,各有所得。”
“你的心魔,不该靠满足它的*而换取暂时的安宁,”曲陵南笑道,“你的心魔今日令你觉着看见我便能安宁,若明日它要你占有我才快意呢?你是不是要机关算尽,跟我不死不休?”
孚琛呆住了。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把它杀了。”曲陵南笑眯眯地,突然一下跃到他跟前,手指一比,虚空剑骤然使出,一下刺入孚琛的心脏,孚琛捂住胸口难以置信地盯着她,曲陵南笑着扭转剑柄,道,“别装了,宰你的第一剑由我替他刺出,算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吧。”
123、第 123 章
青玄功法融入剑意之内,锐不可当,又被曲陵南这般出其不意地一剑穿胸,便是化神期大能,亦非死即伤。
可那孚琛却只是微皱眉头,眼光中似乎还有笑意。
他问:“你想杀我?”
曲陵南抬起眼,目光清冷。
孚琛笑了一笑,忍着痛楚,温柔而虚弱地道:“乖徒儿,你看看我,我可是你恋慕多年的师傅啊,你应承过要照料我,养活我的师傅啊。”
“你莫非忘了?冰洞之内,你帮为师捕杀水中凶兽,为师为你挡下上古大阵的反噬?琼华之巅,为师教你练功习字,你替为师做鞋烹茶?弟子大比,你被禹余城门人所伤,为师出关便为你杀上禹余城讨回公道?为师冲元婴不利,你以为我被埋岩底,如何心急如焚,以血肉之掌便徒手挖土?”
“为师闭关那几年,你我如何以纸鹤传书,那一句句叮咛嘱托,深情厚谊,你不记得了么?”
“陵南,往事历历,为师深铭心中,纵使为师最后误入歧途,骗你伤你,可到了底,为师还不是生怕左律伤你性命,替你求来伏地咒?”
“这么些年来,为师心心念念俱是你,一刻亦不曾忘记过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你当初住的小洞,为师亦日日清理,不假人手,你用过的东西,为师都一件件郑重收好,就为等你回来。”
“陵南,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你刺我这一剑,我不怪你,可你能不要下重手好么?留我一个机会来弥补往昔种种错失,好么?”
曲陵南手一顿,孚琛目光愈加温柔,他慢慢伸出苍白的手,沿着剑柄,想要触摸曲陵南的。
就在此时,曲陵南左手一翻,一团火球瞬间打了过去。孚琛一惊,下意识缩回手,而曲陵南趁机用力扭转剑柄,血肉自利刃下喷涌而出。
孚琛惨叫一声,面露狰狞,大吼一声双掌齐出,竟是以毕生功力与曲陵南同归于尽。
可那雷霆万钧的掌风拍到曲陵南身上,却莫名其妙如春风化雨,便得绵软无力。
“怎会如此?!怎会如此?!”孚琛不甘地嘶吼,双目愈加猩红欲滴,宛若噬人恶魔,他犹自不甘心,以双掌再运灵力,手腕翻转,再度打到曲陵南身上。
砰砰两声,却在触及曲陵南衣裳的瞬间,仿佛被瞧不见的吸力尽数吸入深渊,就在他错愕的瞬间,一股巨大无比的力道反弹而至,轰的一声将他整个都击飞起来,霎时间撞碎若干岩石,又狠狠地摔到地上。
曲陵南慢慢走过去,负手看向地上那个垂死挣扎的孚琛,此时他那头乌发已失掉光泽,颓败萎落,而那双血红眼珠,亦失掉适才勾魂夺魄的魅彩,变得暗淡无关。
曲陵南看着他,目光清亮,宛若两汪清澈泉眼,泛着柔和之光,如月上中天,月光沁水,隐含着说不出的悲悯,但不知这悲悯却无特指,仿佛对世间一切有情者,却不对当下任何一个人。
她就这么款款走近,衣裙翩然,一如传说中与她颇有渊源的大能修者。她伸出一手,缓缓握住插在孚琛胸口的剑柄,平静地道:“我昔日的一切,你倒比我自己记得还清楚。”
“我曾经的师傅温孚琛是做了很多错事,也骗我伤我,更企图卑鄙无耻地利用我。”
“但有一样他从未骗过我。”
“那就是要不要杀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