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何这些人对她的不乐意视而不见?她明明那么大声喊出来,她不想,她让左律滚,她不愿意,可为何都喊得如斯竭力,人人还是听而未闻?
就连师傅,竟然也跟她说什么上天下地独一无二,她很想骂娘回一句,去他姥姥的,谁踯躅天地间不是上天下地独一无二?便是双生兄弟,双生姊妹,难不成还能一模一样?一树梨花尚且朵朵不同,她为何要为天底下人人如此的独一无二,而赔进去自己往后的日日夜夜?
可她说不出口,因为那么嚣张跋扈的师傅,竟平生首度在她面前黯然承认,比起左律来,他远不及矣。
曲陵南一想起这个便心里疼得无以复加。她不眠不休地睁着眼睛想,怎会如此?怎会如此?这天底下独一份的大喜事,她分明觉得不叫喜事,可她说不出哪里不对。就如一个人对着镜中鲜花,看得见,可摘不下,焦急得不行,却于事无补。
她这里正烦躁得想把自己满头秀发薅下来,却感觉外面禁制被触动,曲陵南抬起头,只见一个师妹托着托盘款款而入,这师妹长得黑壮却面熟,曲陵南微微皱眉,忽而想起,她便是那名叫“温慈音”的小弟子。
当日涵虚真君寿宴那日她曾见过此女,后又在陆棠那边见过两回。
曲陵南微微皱眉,直直盯着她,温慈音紧张得手里的盘子险些掉下,她僵硬笑了笑,道:“陵南师姐,我,我听闻你最近寝食不佳,便求了文始真君前来探你……”
若是别个女修,此时便能猜得温慈音断不会无缘无故前来,曲陵南却懒得理会这些,撇头看了她托的盘子一盘水灵灵的清灵果,她正无聊,遂伸出手一抓,天心功法自然而然使出,那盘中灵果立即飞了一个,直直落入她手中。
筑基期弟子有千万种法术可达同样效果,然无一例外需捏法诀,似曲陵南这般全然心随意动的几乎没有。温慈音瞧得目瞪口呆,羡慕道:“师姐,这一手可真漂亮。”
曲陵南意识到自己使了左律教的功法,忽而兴味索然起来,她甩甩手,咬了口清灵果,嚼了嚼没出声。
温慈音结结巴巴地没话找话:“师,师姐适才露的是什么功法,哦,我真是蠢,师姐所使的,定然是文始真君亲传的,当是我琼华的上层功法……”
“你啰嗦什么?”曲陵南站起来,瞥了她一眼问,“干嘛来?”
温慈音吓了一跳,摇头道:“就,就是来看师姐。”
“你与我没熟到可互相探看的地步。”曲陵南不耐地打断她,挥挥拳头道,“直接说来意!再啰嗦我揍你!”
温慈音瞪大眼,马上道:“文始真君放心不下师姐,命我来与你说说话。”
曲陵南微微一愣,心中忽而涌起一种说不出的酸楚,她当然晓得此间禁制乃师傅所下,温慈音能进来,定然是得了孚琛的首肯。
只是他自己却不来。
曲陵南忽而有些想叹气,就如一人独自攀爬高峰,原以为山上景色独好,却怎么爬也望不到顶那般。她低头默默啃了口灵果,哑声道:“坐。”
她率先盘腿席地而坐,温慈音迟疑了片刻,也坐下。
“师姐,还未恭喜你。”温慈音憨憨地笑道,“我当日头一回见到你,便觉得你如仙子一般出尘美丽,想这般人物,若要双修,可得配什么人,没想到竟配的是太一圣君,真是太好了……”
曲陵南冷冷瞥过去,温慈音下面的话不得不咽下。
“好在哪?”曲陵南忽而问。
“太一圣君乃当世最强的大能高人,师姐往后跟着他,得他指点,修为定会一日千里……”
“还有呢?”
温慈音呐呐地道:“禹余城与琼华有这桩喜事,往后定会愈加亲近,旁的不说,若琼华弟子与禹余城弟子能时常互通有无,两派必然助益不少。长此以往,我琼华定会经久不衰,人才辈出……”
曲陵南忽而问:“你为何修仙?”
温慈音一愣。
曲陵南撇过头不看她,目视远方。
是的,到底为何要修仙?
她仿佛见到那个幼年的自己,独自打猎,独自应对一切艰难困苦,突然之间有一日遇上一个神仙样的男子。那男子初初对她并不算好,可却仍愿意在那一片冰洞中照拂她,还收她为徒,给她吃饱饭,让她有新衣裳穿,有危险将她护在身后,嘴里说得再嫌弃,可她被人打伤,他出了关便上门去寻对方晦气。
这么多年来,他们相处得越来越融洽,融洽到曲陵南几乎要忘了他们只是师徒,她拜他为师,只是为了修仙。
可什么是修仙?难不成所谓修仙,就是为了这点修为层次,金丹之上有元婴,元婴之上有化神,地仙要修成上仙,上仙要修成大罗金仙,可大罗金仙呢?又要修成什么?
无穷无尽的大道,千谋百计,奔驰一生,为那摸不着碰不到,饥不能果腹,寒不能蔽体的“修仙”二字,她的师傅,要她去与另一位陌生男子双修。
对着上古凶兽,他尚且可将自己护在身后,可对上修为比自己高深的大能修士,他却以自愧不如的姿势,将自己推了出去。
世间原该千姿百态,不该只讲强者为尊。师傅如果不怎么想,那没关系,我去给他把道理掰扯清楚。
曲陵南猛地站了起来,温慈音紧张地跟着站起,问:“师姐你去哪?师姐,我这还有许多修行上的疑惑想请教一二呢。”
曲陵南疑惑地眯眯眼,随即眼珠子一转,道:“温师妹,你鬓发乱了。”
“啊?”温慈音忙摸了摸自己的发髻。
“我这有镜子,你一照便知。”曲陵南从怀中摸出那个“陵南妙镜”,递了过去。
温慈音将信将疑接过镜子,一接触那镜面,不出片刻,便目光呆滞,牢牢钉在原地。
“清河,给我问问,这小娘们到底来干嘛?”曲陵南道。
清河自镜中现身,叹了口气道:“主人,你还是莫要问吧。”
曲陵南皱眉道:“甭废话。”
清河只得于幻阵中施法,不一会,便听温慈音呆呆地道:“文始真君命我来此缠住师姐问东问西。”
“为何要缠住我?”
“怕师姐莽撞起来,去主峰冲撞了禹余城的来宾。”
曲陵南眼睛一眯,问:“禹余城的人,今日来干嘛’?”
“禹余城城主亲临,送了好些东西过来,与掌教真君商议太一圣君与师姐的双修大典正日,文始真君亦要作陪。”
曲陵南还有些懵懂,清河无奈地解释道:“便如凡尘俗世,男方到女方家三媒六聘,互换庚帖,修真界虽无明文规定需如此,然禹余城城主做出来,是显示太一圣君与禹余城对与你双修大事的重视。”
曲陵南睁大眼,忽而想起死去娘亲说过的话,她福临心中,问:“那岂不是这会那个老头正与太师傅师傅他们给我下定礼?”
“差不多吧。”
曲陵南脸色冷了下来,咬牙道:“没我应承,旁人休想迫我做我不乐意的事!便是我师傅也不成!”
清河笑了起来,道:“主人莫慌,你此刻赶赴主峰,亲口对禹余城城主道你不乐意便是,这些名门正派最讲面子,最怕撕破脸办事,你上去别管三七二十一,只管闹便是。”
“师傅还给这下禁制……”
清河冷笑道:“这点小法阵,清河还不放在眼里。”
曲陵南忽而想起一事,有些赧颜道:“可,可我没那个飞行器。我也不会飞……”
清河惊诧莫名,随后苦笑道:“主人莫忧,清河以本体托你过去便是。”
95、第 95 章
琼华主峰,从未如此刻一般令曲陵南觉得高不可攀。
非为那巍峨宫殿,高跷檐角,非为那周遭弥漫的祥和肃穆之气,而是因为,她从未如此刻这般意识到自己的渺小。
曲陵南抬头仰望,默不作声。
清河在她双足踏上主峰的那一刻,便又化作小巧铜镜飞入怀中,此时见她止步不前,禁不住开口唤道:“主人。”
曲陵南低头,清河自镜中现身,目露忧心,柔声道:“若不想去,清河可带你离开。你想上哪便上哪,想作甚便作甚,清河自有法子令他们寻不着你。便是左律亲临,清河亦可挡上一挡,总不教主人委屈便是……”
曲陵南微微笑了,她问:“然后呢?”
清河一愣,道:“然后,自然是纵横天地无拘无束……”
曲陵南摇头道:“不,生而为人,便有规矩拘束,修仙问道,便有乾坤拘束,顶天立地,亦有天地拘束,清河,世上本就没有无拘无束之所在。”
清河神色震动,随即道:“可是,你分明不愿进去。”
“是啊,可那又如何?”曲陵南微微眯眼,道,“事情不去解决,迟早会一件事纠结成两件事、三件事,乃至无穷,今日我若退一步,明日便可有没完没了的理由迫我一退再退。”
她停止腰板,轻声道:“清河,我不愿退。”
她说罢大步向前,正要入殿,忽而一名长身玉立的青年修士负手而出,轻声道:“师妹,你不该此时前来。”
曲陵南一看,来者原来是毕璩。她直直看向毕璩,手腕一转,一朵火花跃然指尖,曲陵南轻声问:“毕师兄,你要拦我?”
“掌教有命,正殿内款待贵客,任何人不得擅闯。”毕璩目光柔和地叹了口气,道,“陵南,我不愿与你动手,快快回去吧。”
曲陵南摇头道:“我不能回去。”
“你怎的如此冥顽不灵?”毕璩以从前训她背门规的口吻,循循善诱道:“禹余城的前辈所来乃是为两派往后永世交好的大喜事……”
“可那喜事与我有关。”曲陵南面无表情地道,“且它与你无关,你倒来拦我,好没道理。”
“师妹,莫要胡搅蛮缠。”
“我的事我做主,轮不到旁人。”
毕璩被她噎了回去,忽而露出无奈的笑容,摇头道:“你啊,自小便如此一意孤行。让你背门规,你非要问清为何要背,让你练功,你非要弄明白为何要练。然而师妹,世上万事,不是样样皆有非如此不可的答案。太一圣君欲与你双修一事亦是如此。”
他恳切地道:“此事若非要讲个理由,那便是你身为琼华弟子,受门派庇护,得门派供养,受此大恩,须得回报。但凡门派师长有所差遣,弟子需万死不辞,你入门派之时,是否发过誓,你入门派之后,是否时时想着回报师恩?怎样,有这个理由在前,让师长们做主你的事可使得?”
曲陵南禁不住脚步一停。
毕璩到底看她自小长大,心下也有些不忍,禁不住缓和口吻宽慰道:“师妹,你也莫要钻了牛角尖,只看到自己不愿,却看不到掌教与诸位真君为你筹谋着想的一番苦心。你乃我琼华文始真君座下唯一亲传弟子,堂堂正正,清清白白,不管外头人怎么说,在我们眼里,你配太一圣君做双修道侣,这事可不是咱们高攀,而是他禹余城求到咱们头上。掌教此刻与禹余城城主商谈,之所以要将姿态做个十足,也是为你争面子,广告世人,咱们小陵南身后可是有琼华派撑腰,谁也不得瞧不起你,欺侮于你……”
曲陵南慢慢垂下头,忽而问:“毕师兄,你可记得云晓梦?”
毕璩声音一顿,曲陵南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可记得你当日亦有一论及双修的道侣?那会门派弟子大比,她于比试场上重创于我,你在一旁瞧得分明,却仍然刮了我一巴掌,不许我当场打死她。你可记得?”
毕璩脸色微变,动了动嘴唇,却什么也没说。
“我那会还小,却记得你如何同她说话,你在我们一众师弟师妹跟前,总是严肃训饬,不苟言笑,可对着她却温柔曲意,笑容宽宥。毕师兄,不管那娘们的心到底黑不黑,可你当日是真心喜欢她的,对吧?”
毕璩哑声道:“都是过去的事……”
“我认识的人,论护持规矩,论克己复礼,没人及得上你。便是清微门杜如风师兄,到师兄你跟前,只怕也自叹不如。”曲陵南缓缓地道,“然事到临头,你亦会因情忘礼,徇私不公。但是毕师兄,我今日与你说这些,却是想说,这样的你,方令我觉得尚存几分人味,而不是动辄门派道义,动辄牺牲自己。”
毕璩目光动容,曲陵南抬起头,凝视他,轻声道:“让我过去,若你是那个拿戒尺打过我,却也事后拿灵药替我涂试的毕师兄;若你是那个管我最严,却又容我胡闹而不忍苛责的毕师兄。让我过去。我有非如此不可的理由,师兄,成全我罢。”
毕璩一瞬间神色复杂,过了良久,忽而一甩长袖,负手迈步离去。
曲陵南收了手上的三昧真火,迈开纵云梯,刷刷数个起落,已到大殿门外。
殿外有涵虚真君亲下的禁制,曲陵南低头道:“清河,破!”
只见那面铜镜升至半空,红光一闪,喀嚓一声脆响,大殿的禁制已被除去。
曲陵南伸出手,天心功法心随意动,隔空将殿门一推,门应声而开。
一道紫红光芒突然自内而外击来,曲陵南一个踉跄狼狈避开,才要一跃而起,又一道紫红光已至面前。
一柄紫色火焰刀直直指向她鼻端,曲陵南顺着刀慢慢看上去,握刀的手精美犹如玉雕,再往上,握刀的人面沉如水,一双眸子内瞧不出半点情绪。
曲陵南呐呐地道:“师傅……”
孚琛微微闭上眼,又睁开,伸手一把拎起她的衣领,倒提着冲上云霄。
曲陵南拼命挣扎起来,她乱踢乱蹬,不顾任何法诀招数,拼了命要掰开孚琛揪住自己的手,此时两耳风声疾驰,山峰飞速后退,主峰顷刻间已成遥远一个小点,曲陵南急得要命,想也不想,抓住孚琛手,张嘴就咬了下来。
她咬下去才觉出满心的怨怒与酸楚,她本是豁出去来为自己讨个不一样的未来,可那个心底想为他博一博的人,却亲手拎着她飞驰离开。
她连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曲陵南咬着咬着,忽而眼睛一酸,咋咋眼,成串的泪就这么滚了下来。
她一点都不想哭,哭有什么用?懦弱又累赘的行为,她本就最瞧不上,可她不知道,原来到无法可想的地步时,她与自己记忆中的娘亲其实都一样,她们都要哭,除了哭,已做不了任何事。
她恨这种无能为力感,她想忍住,可她没法子。
可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曲陵南骤然间升起一股滔天怒意,她松了口,猛地站起来,不顾身在半空,狠命一把推开孚琛。
她随即直直掉了下去。
孚琛一惊,飞速往下飞,一把将她拦腰抱住,才免了她摔成肉泥。
曲陵南咬住牙,拼命忍住呜咽,伸手再推孚琛,孚琛不顾她的挣扎,拨开她盖住脸的长发,抚上她的脸。
他的目光浓重而深邃。
然后,孚琛长长叹息一声,用力将曲陵南紧紧拥入怀中。
“你恨也罢,怨也罢,这事终归要办!”孚琛抱住她,紧得仿佛要将她嵌入身体,语气却狠戾凶悍,“你听话也罢,闹也罢,都没用!”
“左律,只看上你。”
“但凡有一点他法可想,我也舍不得!”孚琛从牙缝中挤出话来,痛苦而坚决,“可是陵南,我没法子!师傅,无法可想!”
作者有话要说:师傅也不好受。不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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