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陵南冷眼看去,杜如风已微笑着接过茶盏,轮到自己,却是那名为严荇的少年亲手端来,曲陵南抬起头,只见他目光温柔如水,宛若已然与自己相识千年,老友重逢,未寒暄先敬茶,天经地义。
曲陵南伸出手,慢慢握上那个茶杯,少年却似乎舍不得放开手,任她与之双手相触,目光缠绵而深邃,启唇说话,声调动听委婉:“仙子,喝了这杯茶,阿荇为你吹笛唱曲儿可好?”
他说得专注认真,仿佛天生就该为曲陵南一人做这些事一般。曲陵南微微皱眉,抽空瞅了眼杜如风那边,见他亦是盯着那女的一眨不眨,想来也有同等怪异之感涌上他的心头。曲陵南再瞧眼前的少年,皮相虽说可堪入目,然与孚琛相比,那是天差地别,琼华派中,便是裴明一流也胜过他许多。可这严荇却自有风清难描难绘,令其相貌反倒成了其次,曲陵南见他两片薄唇一张一合,也没留神听他废话什么,只觉得在看不见的某处似乎有一根木棒在慢慢搅动,将一屋空气搅得暗香沉淀,粘稠迟缓。
她放开神识,布满整个房间,天心功法的妙用此刻便尽显,仿佛身上经脉,皮肤毛孔,每个都延伸开外,这房间一丝一毫的气流暗涌皆能瞬间感知。无药物,无阵法,无符咒,可能藏匿的风险被一一排除,就连眼前这一男一女,其修为亦不过练气期中阶。想必这二人在进门第一瞬间,杜如风便以神识窥测过,确定没问题方才令其进入。
然而那空气愈来愈凝固却是千真万确的事,连带着,它不动声色令房内之人亦慢慢降低五感却浑然不觉。灵茶氤氲,香气萦人,外头的喧嚣似乎渐渐远去,这个房间像随波逐流的小舟,于波涛暗涌中,被越推越远。
曲陵南微微闭目,严荇温柔地将茶杯凑近她的嘴,似乎想喂她喝茶,就在茶杯触及她唇边的一瞬间,曲陵南骤然睁开眼睛,一双眼眸清亮锐利,反手一把按住严荇的手,微微一笑道:“找到了。”
严荇一惊,手一颤,茶杯里的水就要倾倒出来,曲陵南一把托住他的茶杯,凑近笑嘻嘻地问:“你好像很喜欢让人喝茶。”
“仙子说什么?”严荇强笑道。
“这么喜欢喝,你该自己喝个够!”曲陵南右手一捏他下颌,左手迅速将一整杯灵茶灌入他喉咙,灵力一拍,立即将茶水灌入他肚子里。
严荇脸色大变,抠着喉咙想吐出茶水,曲陵南转手将之提溜个个,揪住其背心,朝左上角虚空处用力一扔,只听嘭的一声巨响,那严荇整个人像撞上一堵看不见的透明墙一般,又被反弹回去,狠狠摔到桌子上,哗啦啦撞翻了桌椅陈设,整个人顿时给撞得昏死过去。
严藻脸色大变,手一挥便想掷出飞行符遁逃,哪知那符箓尚且捏在两只手指间,手却被人攥紧,她惊呼一声,只见杜如风笑容不变,手却像铁钳一般紧紧困住她,随即那被他抓紧的手越来越冷,竟从手腕处生出节节薄冰,那冰块越结越厚,瞬间爬满整个手掌,怎么也动弹不得了。
“严姑娘,送茶送了一半就想走,可不像怡情馆的待客之道吧。”杜如风伸手一挥,顿时给这间房间下了禁制,笑道,“一壶茶就想拿下清微门琼华派两个内门弟子,你们也太将天下正道修士视为无物了。”
严藻脸色苍白,瑟瑟发抖道:“我,我等只是想让二位于房中歇息而已,并非歹意……”
曲陵南却懒得听她瞎扯,手一挥,一个三昧真火的火球扑向左上角,只听扑哧一声细响,那空气竟然被烧开一个透明的窟窿,曲陵南瞧得好奇,又补上两个火球,指挥着火球上下飞舞,那透明窟窿越少越多,不出片刻,就如寒冰融水一般,萎顿而逝,外头稀薄的灵力又一次飘入屋内,远处的喝酒行乐之声,又渐渐清晰起来。
“怎么回事呢?”曲陵南困惑问,“分明不是法阵。”
“若他们胆敢开启法阵,只怕瞬间我们便知晓。怡情馆如此托大,派两名练气期中阶的花魁便敢来算计名门弟子,却原来靠的是它。”
“是什么?”曲陵南转头问。
杜如风道:“若我猜得不错,此物应当是千年明圭,以此物砌起一道夹墙,无色无味,却能缓缓抽吸室内灵力,只消我们饮下这杯安抚心神的灵茶,放松神识,不出一炷香功夫,就不是他二人对手了。”
他顿了顿道:“明圭与暗圭相生相克,这二人有恃无恐,定然身上配有暗圭之物。”
曲陵南走到摔倒在地昏了过去严荇身边看了看,又瞥了严藻一眼,严藻立即哀声哭道:“二位饶命,我跟舍弟只是伺候客人的苦命人罢了,上头吩咐将二位留在房中,我们不敢不从,却绝无害二位性命的胆子,我敢对心魔发誓……”
“歇息?你又使明圭又使媚术,只为了让我们歇息?”杜如风笑道,“亏得严姑娘不是怡情馆老板,否则这等亏本生意多做两回,这里只怕要早早关张。”
“我说的都是实话,我……”她还未说完,忽而生生将话咽下,只见曲陵南虚空一抓,五指朝向她的咽喉,再一拽,将她脖子上的坠子整个拽下,抛到杜如风手里。
“果然是暗圭。”杜如风举着那半透明的坠子瞧了瞧,道,“还加入了攻击术。女的有这个,男的定然也有。”
他走到严荇身边,摸向脖子一拽,果然拽下一模一样的另一个坠子。
“我们进房间时,没有异状,”曲陵南道,“这个什么圭发作,是他们进来以后才有的事。”
杜如风也想到这点,他眉峰一动,蹲下提起那壶打翻的灵茶,嗅了嗅,道:“原来如此。”
“这茶里有药?”
“非也,这茶没问题,石寿花茶,有安神之效,只是师妹可知石寿花与明圭比邻而生,花香刺激之下,那半面墙便活了。”
曲陵南恍然道:“这可比什么机关还好使。”
“可不是,此间欢场竟能以明圭为墙,主事的还真是大手笔。”杜如风微一沉吟,随即笑着向曲陵南作揖道:“典籍记载,明圭只融于三昧真火,此番多谢师妹助愚兄脱困了。”
曲陵南忙还了一个记忆中的同辈礼,忍不住指教道:“你使得不对,致谢礼该这样,你我又是同辈,不该抱拳。”
杜如风扬起眉毛道:“是我礼数疏忽,不若待此间事了,师妹好好教我?”
曲陵南得意道:“好呀,我的礼数记得最周全了,都是当年毕璩师兄教的,现下他有时记不牢还得问我呢。”
杜如风含笑哄着她道:“师妹果真冰雪聪明。”
曲陵南到底没那么厚脸皮,嘿嘿笑了两下老实说:“这个与聪明无关,是毕师兄拿戒尺逼我记的,记不住打五下,任谁被揍多了都会记住呗。”
杜如风微微一愣,随即叹息道:“没想到琼华待内门弟子竟如此严格,真个惭愧,若师妹入我清微门,只怕我这个做大师兄的可舍不得打。”
曲陵南深以为然道:“我早说过当你的师妹挺好的。”
杜如风抬起头,眼波流动,却终究微微一笑,道:“那此间事了,你可要好好在清微门盘桓多些日子,让我也好好当回师兄……”
他一句话没说完,忽而听见地上的严荇倔强地道:“放了我姐姐,上头只吩咐我二人好好伺候,是我自作主张用了石寿花茶启动明圭墙,是我见二位乃名门弟子遂心生歹意,一切缘由皆因我而起,要杀杀我,与我姐姐无关。”
78、第 78 章
“荇弟,你休要胡说!”严藻急了,对杜如风道,“是我的不是,我才是主谋之人,我弟弟年纪比我小,见识比我浅,修为亦不过练气期五层,他自小长在怡情馆,能懂什么?一切皆是我的主意,是我!”
严荇擦了擦嘴角沁出的鲜血,挣扎着爬起,扶着墙壁道:“一切皆是我贪心不足蛇吞象,二位不是自诩名门正派么?杀人不过头点地,我这条贱命想拿尽管拿去,放了我姐姐,我以命相抵总可以吧?”
杜如风正待开口,曲陵南却大惑不解地先问:“你死不死,与我们要不要放了你姐姐有何干系?”
严荇愣怔,道:“我以命相抵便是。”
“你的命难不成比你姐的值钱?”
“不,不是……”
“不是的话,为何我们要做这亏本买卖?”曲陵南睁大眼睛问他,“再则说了,杀了你我们有什么好处?你身上是有利可图还是有宝可夺?”
严荇愣愣看着她的脸,一时语塞。
曲陵南看着他摇头道:“我瞧你脑子不灵光得紧,算账稀里糊涂,谋财害命倒是敢想,只可惜那想却不是真想,不过贪念而已,真可惜。”
严荇呆呆地道:“我晓得错了,仙子,你杀了阿荇,放了我姐姐吧。”
“阿荇,你胡说八道些什么?”严藻急得落泪,“咱们好生求这二位吧,上天有好生之德,二位皆是道门正宗弟子,何苦取了我姐弟两条贱命,为自己徒增杀孽?”
曲陵南点头道:“咦,你倒是脑子不笨,会想到杀孽上。”
“杀孽一起,雷劫相应,”严藻滴泪哀声道,“二位仙人,你们日后进阶渡劫,一重重皆是因果,何苦因今日这点小事种下恶果呢?”
“巧舌如簧,却是一派胡言。”杜如风淡淡地道,“明圭墙在此伫立多年,你二人使用它已不知算计了多少修士,早已恶贯满盈,我就算今日开了杀戒,也是应天道循环,为他人雪恨而已,与我只是增功德。”
他话音一落,手指结法诀,轻轻一拨,空中扑哧数下轻响,那严藻惨叫数声,登时扑倒在地,瑟瑟发抖,只见她手腕脚腕皆有细微血洞,而她手捧腹部,指缝中亦渗透出鲜血。
严荇尖叫一声,不顾一切扑了过去,扶着严藻的身子痛喊:“姐,姐你怎么样?”
曲陵南道:“别吵了,她死不了,我师兄只是断了她的灵脉罢了。”
“断了灵脉?”严荇呆愣之下,迅速抓起严藻的手腕一探,脸色苍白如纸,待抬起头,双目幽深,尽是恨意,咬牙道,“好狠,你们这是让她生不如死,你们为什么不干脆杀了她?!”
杜如风淡淡地道:“令姐习媚功邪术,迟早走火入魔,我毁了她的修为,其实是为她好,若今日遇上的不是我,她早就被人一剑斩杀,哪还来苟延残喘的机会……”
他虽与严荇解释,看着的却是曲陵南。他毕竟闯荡历练多次,见此移情馆连明圭都有,可想而知其间藏龙卧虎,不知还有多少未知的险恶。他自来谨小慎微,绝不因对手修为低微便轻视对方,须知多少高阶修士陨落的原因,往往由芝麻绿豆的小事引起,小人物自有其奸诈狡黠之处,更何况这风流场所混迹的花魁?这姐弟俩不除,身涉险地便多一重风险。
然他亦有些顾虑,这些日子的相对令他晓得曲陵南生性单纯,坦荡正直,生怕在她跟前下杀手会引起她对己生厌。哪知他话没说完,却见曲陵南双手一结剑诀,虚空剑顿时破空而生,横劈而下,直取严荇首级,严荇大惊失色,生死关头,却仍抱着姐姐严藻不撒手。那实剑堪堪悬在离其鼻尖分毫指出,静止不动,严荇大口喘气,却又闷哼一声,原来虚剑倒了个个,剑柄狠狠撞击到严荇腹部。
严荇被撞得脸色灰白,大颗汗珠自额头滴下,张开嘴,血自唇边涌出。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问:“你碎了我丹田?”
“没,”曲陵南打量着他,认真道,“我只是令你知晓,我欲碎你丹田易如反掌。”
严荇闭上嘴,一言不发。
曲陵南叹了口气,蹲下来看着他,问:“为何毁了灵脉便生不如死?你不能养活她?”
严荇怒道:“我自然会对姐姐不离不弃。”
“那不就得了?”曲陵南拍手道,“杜师兄助你姐解了走火入魔之劫,你又允诺养活她,她因此还能多活好些年,皆大欢喜,我师兄是以德报怨,而你,你若怨怼,那尽管冲着我来。”
曲陵南在他鼻子下面挥挥拳头,冷冷地道:“什么时候来找我,我都不介意替你碎了丹田。”
“你!”严荇瞪圆了眼。
“不跟你扯这些没用的耽误工夫,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我问你,谁派你们来的?”曲陵南问,“或者这么说吧,派你来的人现在何处?那什么清河老道在哪个房间?”
严荇脸色一变,道:“我不晓得。”
“不晓得?我看你是想挨揍!”曲陵南兴致勃勃地挽衣袖,杜如风笑眯眯地看着她,并不阻止,严荇则目光古怪地盯着曲陵南,待那拳头要挥下,才骤然喊:“且慢。”
“别且慢了,我揍了再说!”
“不,我有话讲,听完了你再揍。”
曲陵南有些遗憾,瞥了杜如风一眼,怏怏地收了拳头。
“我与姐姐接令都是自馆主所居精舍内而来的传音,”严荇低声道,“清河老道乃馆主旧交,常来我们这住住,一来便住在馆主精舍后面的小院中。因他出手阔绰慷慨,故馆里的姑娘们都愿意伺候他。”
杜如风问:“这位清河道人,可是金丹未曾,寿元将尽?”
严荇吃惊道:“正是。”
杜如风沉吟片刻道:“如何去你们馆主居所?”
严荇低低交代了一遍,看了看曲陵南,又说了句:“馆主喜好与众不同,他的后屋小院,与左厢房相通,欲进小院,需进左厢房。”
“你可知对我扯谎的后果?”
杜如风踏前一步,举掌对严荇肩膀一按,只听严荇闷哼一声,脸色更加苍白。杜如风低声道:“若你有一句不实之言,这蚀骨诀三日后会一节节将你的骨头绞碎,令你疼足三十八日方活活痛死。”
“我若与师妹好生归来,你自安然无恙,否则,你就跟着来伺候我们吧。左厢房哪一间?”
“第,第二间,”严荇疼得嘴唇抖动,“供着神像,终年焚香那间便是。”
杜如风点点头,对曲陵南道:“师妹,我们走罢。”
“好。”
杜如风带着曲陵南在怡情馆内飞速穿行,为防严荇信口开河,他又抓了一名女侍,从她口中得知怡情馆馆主确乎住在那一片,只是这馆主长年不露脸,女侍竟从未得见过,连他高矮胖瘦都一无所知,更遑论修为了。曲陵南又听风抓音,竟又听得那先前说话二人将那名女子送往清河老道处所的对谈,这下方将严荇的话信了七八分。
杜如风稳妥起见,仍然掏出传音符报信与琼华派与清微门,这才与曲陵南穿过无数小桥水榭,来到那传说中的馆主所居之处。到得那处两人一见,眼前灰扑扑一座宅第,一眼望去至少有五间开外,三进之深,白墙黑瓦,肃穆简朴。在此莺歌燕舞的旖旎之地,突现出这般中规中矩的院子,莫不令人有格格不入之感。杜如风以神识一探,却见宅第外并无防御法阵,虽有一禁制,然下禁制之人不过金丹初期修为,以他的功力,轻易便可破除。
他转头看向曲陵南,却见她黑白分明一双大眼睛里流露些许困惑,遂问:“怎么了?”
“连那个什么圭都没有。”曲陵南对他直言不讳,“我能感知,没有那等怪东西。”
杜如风颔首道:“这便怪了,明圭得之不易,然这位馆主却舍得在外头客舍下这个本钱,为何自己卧榻之侧,反倒防御松懈?”
曲陵南道:“这有什么,我当日在山上布陷阱捕猛兽,那陷阱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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