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年来无数先例都证明了老天爷是个眼高于顶的家伙,虔诚的膜拜是不起作用的,一心虔诚的祷告也是放屁,想要让老天爷另眼相待,就要胆子大。
童贯可谓是胆大包天了,隐瞒皇帝圣旨,一旦兵败,童贯的下场是怎样的,几乎是可以确定的,无论他如何推脱,无论他如何辩解,作为监军,就该听从皇帝的命令,监视制约主帅,而童贯不仅没有监视制约主帅,反而自己成了隐瞒圣旨的罪魁祸首,这一点,无论怎样童贯都无法推脱。
但是童贯赌赢了。
大战得胜,大军志得意满,召开庆功大会的时候,将士们对于皇帝的圣旨感到好奇,童贯拿出了徽宗皇帝勒令退兵的圣旨,众军大惊失色,纷纷问童贯万一战败了怎么办,童贯微微一笑,说道:“一切自有我来承担,若是战败,不过一死而已,全部都由我一力承担!”
年轻的童贯身上的那种敢于拼搏的勇气,是他得以在西军中立足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李宪死后,童贯接替了李宪在西军将士们心中的地位,加上童贯本人的确有些本事,用兵方面比起一些朝廷里的文人统帅更加强悍,而且他有度量,能容人,对下属也不吝赏赐,所以他在西军中站稳了脚跟。
一站就是二十多年。
这期间,大西北的漫漫黄沙和凛冽的寒风将童贯的身体磨练得更加结实,将他的能力磨练得更加纯熟,将他的视野磨练得更为开阔,将他的手腕磨练的更加强悍。
可是,他的心呢?
看着林冲恳切的请求,童贯沉默不语,他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最该做的是什么,于情于理,于公于私,大家说的都对,灭夏就在眼前,二十万西军将士群情激愤,士气高昂,此时不灭夏,更待何时?面对徽宗皇帝毫无理由的毫无依据的退兵令,他也愤怒和不解。
眼看着就要取得不世之功,名留青史,以一个太监的身份登顶大宋战神之位,那该是如何的震古烁今?
但是这一切,眼看着就要成为泡影。
大宋的体制,那就是下层士卒和边关的守将有自由战斗的权力,军中地位越高,军职越高,受到的监视就越严密,权力就被制约的越厉害,边将可以战斗,可以自主发挥,而大军主帅只能按照朝廷下发的阵图“作战”,哪怕明知必死,也不能违背,因为一旦违背,打了胜仗也是一死,严格按照阵图,打了败仗,还有活命的机会。
没有一个军人愿意干这种事情,所以童贯来到了西军,西北军区就是大宋的军事特区,有世袭的军人知州,有世袭的军队统帅,有自由作战的权利,自由反击的能力,童贯喜欢这里,真正的军人都在这里,但是,作为朝廷特派的统帅,作为徽宗皇帝的亲信,童贯终于意识到,他只是一个太监,一个宦官,一个有很大权力,但是脱离了皇帝的支持,就无法立足的宦官。
失去了皇帝的支持,西军再怎么拥护他,他也无法立足在这里,他会立刻就被调离,他听说了谭稹在徽宗皇帝面前自杀的消息,他知道徽宗皇帝开始对权力很大的宦官产生怀疑,这一点,没有任何一个大太监可以例外,同样的,他更不会例外,虽然说自古以来没有太监称王称霸的,也不会有人相信,但是太监造反的先例却不少。
尤其还是掌握了大宋最精锐强悍的西军的太监。
任何时刻,任何人,都可以在这个时刻违背皇帝的命令,而唯独童贯不行!不仅仅是为了自己的前途和荣耀,更是为了自己的性命!这个关口,谁都可以闹情绪,谁都可以不撤兵,唯独自己不可以!唯独童贯这个大宦官不可以!
拒不撤兵,就算最终灭夏,西军得到了荣耀,自己……童贯不由得从心底发抖……徽宗皇帝……道君皇帝到底是经历了什么,才会对自己动用这样的手段和命令?他难道不知道西军即将灭夏?他难道不知道西军正在节节胜利?燕云十六州?女真金国?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西军西征的一年之内,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他会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感觉?
但是无论如何,童贯,都必须遵守命令,必须遵守皇帝的命令,别的将领不遵守最多撤职,种家和姚家也不是第一次抗拒圣旨了,皇帝那他们也没办法,但是童贯不是他们,他们在西北之地好几代人的根基,比皇家要强得多,而他是一个宦官出身,离开了皇帝的支持,会死。
你们都荣耀了,而我却死了……这算什么?
他的心灵开始扭曲。
二十多年来,童贯的各种能力稳步提高,而唯独他的心灵,开始衰退了,童贯早就不是那个一马当先率军做前锋的童贯了,他是西北军区的总司令,西北军区的最高统帅,手握二十万西军,拥有可以颠覆大宋朝的能力和军队……
所以,他无论如何,都要忠诚!都要忠心!必须和皇帝保持步调一致,皇帝说什么,他就要做什么!
西军最强的前三支军队,西军的柱石——林家军、种家军、姚家军,他们都明确的表示了反对,后起之秀,稳稳当当排在第四位的岳飞和张宪为主导的岳家铁骑也表达了他们的意愿——死战到底!决不离开西北!
到底该怎么办?那么多年经营起来的西军中的地位,还是皇帝信任和自己的性命?童贯似乎不知道该如何选择,似乎忘记了该如何选择?或许从来都不知道该如何选择……
“撤军……”
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童贯觉得自己在发抖,然后他意识到,他的心里面少了一点东西……
一百六十九 接连的打击让岳翻濒临崩溃()
“子成,几天了?三天了吧?鹏展已经三天不出屋子了,春耕已经开始了,他是江南南路最高官员,他不出来抚慰百姓和军队,人心不安,春耕如何继续?张枢密使之死我等都很悲伤,但是,他还活着啊!”刘子羽看着岳翻紧紧关闭房门的屋子,深深地叹气。
方浩无奈地摇摇头,开口道:“鹏展和张枢密使好像有很好的关系,似乎是从鹏展八岁的时候就相识了,十年时间,他们两人十年的情谊,的确,很难以割舍,张枢密使也很照顾鹏展,两人又是同乡,此番张枢密使身死,北伐军大败,我等都觉得心有惴惴,鹏展如此悲伤,实在是可以理解的。”
刘子羽摇头道:“人死不能复生,家父刘韐就在真定,亲眼目睹此次辽军南下,继而率军固守真定,才没让辽军得逞,但是家父已经感到河北不安全,向朝廷上书调派更多兵马镇守河北,整修战备,也写了书信想让我北上相助,家父有招,我岂能不去?但是鹏展如此,我如何放得下心?”
方浩看了看刘子羽,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岳翻的屋子:“若是当真有北敌南下,河北倾覆,你也要北上,死在河北吗?待在这里,很安全不是吗?”
刘子羽诧异地看着方浩,面色严肃道:“子成,你不是朝廷命官,我不怪你,但是,你万万不可这样对鹏展说!你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国家兴亡,匹夫有责,若当真北敌南下,我辈男儿当然要为国御辱,驱逐北敌!如何能待在江南之地,坐视国家有难而苟且偷生?如此可能算作是男儿?”
方浩抬头看了看天,叹了一口气:“可是那样,一定会死的啊!”
刘子羽对着方浩举起了手中战剑:“我虽然不是武人,但是我也是男儿,有报国之志和满腔热血,报国之志不能全,那便以满腔热血洒在河北大地上,以全忠义!子成,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若不愿去,没人能强迫你,但是鹏展,他是朝廷命官,深受官家大恩,怎能不去?于情于理,鹏展都有守土卫国之责,更别说他手握三万精兵,正是可以用在河北之地上,即使他是江南南路安抚使,即使兵马都是江南人,但我等也都是大宋子民!”
方浩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心虚,避开了刘子羽坚定的目光,低声道:“是大宋子民就要为大宋而死吗?大宋是如何对待子民的,你也不是没有看到。”
刘子羽呼吸一滞,用很惊讶的眼神看着方浩,方浩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几乎想要逃跑,刘子羽才平复心情,开口道:“我忠于大宋国,而不是忠于某一个人,是人就会犯错,所以我并不在意犯错的人,只是在意犯错的人能否改正,子成,我还是那句话,人各有志,无论是你的才华还是鹏展的才华,都远在我之上,你们若是愿意卫国奋战,大宋之福也!”
刘子羽没再说什么,紧紧握着手中的剑,离开了知州府,方浩看着刘子羽坚定的背影,深深一叹,走到紧闭着的房门前,低声道:“鹏展,你都听到了吗?我被人瞧不起了,或许,你也会被他瞧不起吧?我们都是一样的人,一起被他们瞧不起……”
方浩也没有接着说下去,转身缓缓离开了州府。
光线昏暗的房屋内,岳翻失魂落魄的瘫坐在地上,手上握着一封信,身旁一片狼藉。
张英真的死了,死之前,张英写了一封信给自己,然后才自刎,这是张英的绝笔信,岳翻觉得自己的心就像是被狠狠的撕来扯去一般疼,疼得痛彻心扉,疼得要死要活,疼得几乎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
张英死了,他真的死了……
这是他用自己的血写的书信,绝笔信,绝命之笔,一字一句,皆是绝命之言,岳翻从来没有感到这样痛苦过,甚至连翠翠离他而去的时候,也都没有这样痛苦过,他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人们把国仇摆在家恨面前,或许大家都明白,国仇远远比家恨更让人痛苦……
家恨是一个人或几个人痛苦,国仇是所有人一起痛苦。
他开始有些理解为什么有些人抛妻弃子走上卫国战争的战场。
他开始有些理解为什么有些人告别父母走上卫国战争的战场。
他开始有些理解白发苍苍的老父老母为何会狠心送走自己唯一的儿子走上卫国战场。
他开始有些理解新婚燕尔的柔美娇妻为何会狠心送别自己心爱的夫君走上卫国战场。
他开始有些理解为什么自古忠孝两难全,而更多的人选择忠而不是孝,即使是怀着撕心裂肺的痛苦,也要做出抉择。
他开始理解当初那位真英雄赵苞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做出那个选择的,他更开始理解赵母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做出选择,继而坦然面对死亡。
或许,在国家大义面前,会有人选择放弃亲情,而选择卫国……
只是,那该是何等的痛苦?
无论被这个冰冷的国家如何对待自己,当这个国家遇到危险的时候,总会有人抛弃自己的一切,站出来,守卫它……或许他们知道,错的不是国家,而是掌控国家的那群人,国家没有错,国家不会犯错,有错的,只是那群人而已,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迁怒于国家?
所以,仁人志士们抛弃自己的一切,为国家献出生命,守护国家万古长存。
张英是不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北上的呢?明知自己必死,但是也还是义无反顾,他或许不会因为自己的死而感到遗憾,他最遗憾的,是自己死在了自己手上,而不是死在卫国战场上,这是他亲笔书写的,他最大的遗憾,今生无法弥补的遗憾——未能死于保家卫国之战场。
三郎,到底是为什么,你不会后悔,只是遗憾?三郎,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接下来,我该怎么办?眼睁睁看着金兵南下?还是不顾一切的殊死一战?我能打得过金兵吗?我能打得过他们吗?我能守卫国家吗?你把这样的重任托付给我,我能承受吗?
我承受不了啊三郎!你为什么这样看待我,你为何如此看待于我?我真的那么值得你信任,我真的那么值得你托付遗愿?我只是一个胆小鬼,一个懦夫,我没有和他们战斗的勇气,我只是想远远的逃避,远远的躲开,一辈子苟延残喘,我不是英雄,我也成不了英雄……
我们相识相知十年,你应该是了解我的……那你为什么还要写这样的信给我?
我到底哪一点值得你如此看重?我到底哪一点值得你如此信任?你告诉我,你别走,你告诉我!你先别急着走,你先别急着走啊!
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岳翻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天以来的第几次了,大概已经很多次了,因为这种感觉很熟悉……
三郎,我们明明约定好,要一起去喝花酒的,你说过,等我长到十八岁,你就邀请我去东京城最好的青楼喝花酒,还有三个月我就满十八岁了,可是,可是……你骗我……你骗我了……
你怎么能骗我……
岳翻哭着瘫倒在地上,死死的抓住了地毯,眼泪一滴一滴渗入地毯内,第二次了,第二次失去自己最重要的人了,第一次是爱妻和师傅,第二次是知心好友,第三次是谁?第四次是谁?第五次又是谁?贼老天,你非要把我最宝贵的东西全部夺走,才甘心是吗?既然如此,为何不让我死在那里,还要让我在宋朝借尸还魂,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让我死了,那多干脆!为什么不让我去死!为什么!
“我以为你从来都不会哭,我以为你的心是铁打的,结果,你还是会哭的吗?那么久以来,我真的是第一次看到你哭,你还记不记得,你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金芝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站在了岳翻的身后,看着岳翻的一举一动,看着他的痛苦和他的悲伤,如此说道。
岳翻没有回头,也没有从地上爬起来,闻言只是停止了流泪,开口道:“十三岁,失去翠翠和老师的时候。”
金芝掰着手指头算了起来:“五年了,五年了,你已经五年没有哭过了对吗?”
岳翻没说话,金芝带着一丝哀伤,缓缓的说着:“我上一次哭,是昨天夜里。”
岳翻还是没说话,金芝也不生气,继续说道:“你还有父亲,有母亲,有兄长,而我,什么都没有了。”
岳翻猛然从地上跃起,冲到金芝面前一把抱住了金芝:“你明明还有我……”
金芝的眼神并没有一丝松动,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你有父母,有兄弟,虽然没了张英,但是你还有那么多人,可我却什么都没有了,你到底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这副躯壳?你到底是喜欢方金芝,还是喜欢你梦里都念念不忘的,江南?都不是翠翠对吧?连翠翠都算不上是最爱的,江南才是,对吗?”
岳翻的心脏猛然跳动了起来,仿佛被人戳破了最深处的心思,松开了金芝,猛然向后退去,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不是的,不是的……”
“我长得和她很像对吗?或许性子也差不多对吗?所以,你把我当成了她,对吗?”金芝一边说着,一边流泪了,但却面无表情,连眼神也好像死了一般没有任何光彩:“我又哭了……你还记不记得你对我承诺的……或许……你是对她的承诺……不会再让她流一滴泪……可我……我这副躯壳……和她一模一样的躯壳……还在流泪呢……你看到了吗……”
一百七十 作为父亲,岳和不想再沉默()
岳翻已经完全无法对外界的刺激作出反应了,接二连三的打击,长久以来自我欺骗和欺骗他人,终于,岳翻陷入了崩溃的边缘……
长久以来的挣扎和自我逃避,终于让岳翻陷入了崩溃的边缘,张英之死是一颗火星,彻底燃爆了岳翻的内心和大脑,长久以来岳翻闷在心里的事情,终于把岳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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