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事,就会在这种时候体现出来——家大业大,钱也多,粮也多。
岳氏在岳家庄收留难民,给他们一口饭吃的消息传了很多地区,很多人都知道了相州汤阴县城和岳家庄有两个粥场,会派发米粥给难民充饥,大家一起渡过难关,所以几乎所有的难民都朝着汤阴县城和岳家庄而来,难民人数其实不多,比之史书上记载动辄数十万人上百万人受灾的大饥荒,这个时候,只有五万左右的流民,受灾范围虽然广,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吃不上饭的地步,能吃上饭,但是土地少的农民就吃不上了,就要想方设法地吃饭。
大规模的饥荒才会被史书记录,而这种不到十万人级别的饥荒,不到两千人级别的贼乱,一般是不会付诸于史书的,尤其是末世王朝,谁会愿意承认自己的失职?中华数千年,估计每一年都会有小范围的饥荒和流民,只是范围不大,受灾人不多,死的人也不多,所以不会被记录下来而已,相比之下,那些数百万人的大饥荒才叫大事,瞒不住的,只好记录。
只是小范围的饥荒虽然影响不大,那也是相对于距离受灾地区比较远的地区而言,对于受灾地区本身,那就是比较严重的问题了,就好象张英要紧急率领军队出征平叛,收拾那些流寇,不让他们进一步摧毁人们生存的基础,但是这样的人又有多少呢?
宋朝的军制在这一刻就会被无情的嘲笑了,张英一个从没有带兵打过仗的文人,要被迫率军出征,军中一个将领没有,就连精壮士卒也没有,千余老弱残兵,矮子里面挑将军,选出五百人,估计也是可笑得很,竟然需要岳飞这样初出茅庐才十六岁的孩子做将军出征,大宋朝偃武修文百余年,成功消灭了除了西北区地区几乎全部的军事人才,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岳翻时时刻刻惦记着前线的战况,他很担心岳飞的初次作战,岳飞会不会受伤?会不会打了败仗?乃至于被俘,甚至……岳翻不敢想下去了,但是却不得不想下去,区区五百人,去面对两千多人的盗贼,万一被打败了,贼军失去了顾虑,搞不好真的会扩大侵略规模的,那些贼军之所以不攻打城池,估计一方面是不想把事情闹大,另一方面,估计就是忌惮城池的兵马和城墙。
张英不想困守,不想眼睁睁看着辖下百姓受罪,所以要主动出击,从贼军流窜以来,张英居然是第一个率军出征主动打击贼寇的人,而那支五百人的弱旅,也是第一支主动向盗贼挑战的军队,厢军,从来就是一支弱旅,全天下精兵猛将,除了西北地区,都要在东京城保护皇帝的安全,地方上不准有精兵猛将,赵宋家法实在是让人难以理解。
赵匡胤也不是一个胆小鬼,跟着柴荣打天下的时候,多么生猛强悍,悍不畏死!怎么当了皇帝以后,却能做出这样的事情?自废武功?防内甚于防外!
岳翻担心岳飞,担心张英,担心前线的战况,当然,更担心眼下的情况,时间一天天过去,粮食一天天减少,在岳家庄待着的难民人数却还在缓缓上升,天气越来越冷,他们生存需要的热量和房屋越来越多,岳氏需要更多的粮食和布匹,乃至于棉布,没有这些,如何保证这些人不被饿死冻死?
黄河以北的冬天,寒冷而刺骨,岳翻带着略有规模的二十人小分队巡视所有有难民居住的地方,所见所闻,让他难以平静,岳爸爸为了保证他们的生活已经操碎了心,白头发越来越多,整日里吃不香睡不好,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农民,只是多了一点别的农民没有或者没有太多的东西,比如钱,比如土地,比如良知。
很多时候,岳翻都会觉得在父亲的奉献之下,自己显得十分渺小,每当这位不识几个字的父亲严厉训斥自己的时候,岳翻连反抗的想法都没有一丝,他觉得自己很可耻,很自私,甚至有那么一点点卑鄙,父亲在为所有人考虑,而他只是在为自己和一家人考虑,最多算上一个张英,父亲的心包容了所有人,而自己的心,却只敞开了那么一点点。
父亲,父亲,或许父亲也是在教育自己,让自己知道做一个男人应该怎样生活,父亲明明没有官职,没有那个责任,但是却一直一直的那么拼命,那么坚持,明明是个老实人,说不出几句话,却费尽口舌的劝说那些大地主大财主和他一样捐献出粮食救人,明明不是那些大商家的对手,却还是不顾一切登门劝说,为此废寝忘食。
父亲,到底是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您到底是为什么才能有这样的心?
习惯了为自己考虑的岳翻,似乎并不能认同父亲的做法,虽然可以理解,虽然也不愿意看到这些活生生的人死去,可是,可是……
越是如此,每当看到父亲憔悴的面容,花白的头发,焦虑的眼神,岳翻就觉得自己非常可耻,自己非常不孝,自己简直就不配存活在这个世界上,父亲的身影却显得那么高大,而岳翻在他的面前,真的只是一粒小小的沙子而已,心中的良知不断的谴责自己,心中仅存的那一丝微弱的不能再微弱的希望之火把整颗心灼烧的痛苦不堪。
没读过什么书,大字不识几个,不懂大道理,除了种庄稼什么也不会的父亲,在这个时候,却比圣人更加伟大,而自己熟读诗书,能把儒家经典倒背如流,辩论经义能完败向崇,武艺上也丝毫不弱于岳飞,甚至懂得很多军国大事,还能预测未来,但是岳翻只觉得自己在父亲面前抬不起头来,甚至不敢直视父亲的眼睛。
那个操劳的身影,那个佝偻的背影,在岳翻的心里留下了无法磨灭的深刻印记,那双眼睛,在岳翻未来的生命中,每时每刻都在督促着,鞭笞着岳翻前进,这让岳翻发生了连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变化。
岳氏二子都从父亲这里得到了一生都受益不尽的宝贵财富,如果说岳飞从父亲那里学到了仁爱之心,将“民贵君轻”作为终生信条,为此不惜抗衡圣旨,为自己埋下死亡的祸患;那么岳翻就从父亲这里得到了最初的改变,并且一直延续下去,就好象绵远而悠长的薰香和雅乐,淡雅,不引人注目,但却持久。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岳翻站在高楼台阁之上回首当初,很明确的意识到,如果自己的父亲不是岳和,自己定然不会走上今天的道路,汉人也将陷入无尽的沉沦之中。
这是好的一面。
不好的一面,也就此显示出来,十里八乡的人都知道了,那么,贼也该知道了,贼们都知道这里有粮食,有吃的,会没有想法,没有渴望?那也太不正常了,所以说,人知道了,贼也知道了,好的知道了,不好的也知道了,这就被惦记上了。
岳翻忘了,他是真的忘了这个关键点,他没想到,所以,他疏忽了,他跟着周侗,带着二十个小兄弟,到处巡视,维持秩序,俨然是执法者的模样,周侗没去县城,当初的经历让周侗心有余悸,他无论如何不能放着岳翻一个人呆在这里,他不放心,虽然在受了伤之后,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但是哪怕是这样,他也要支撑自己,看着岳翻成长。
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自己会在岳翻成长之前闭眼,他最牵挂的,最担心的,还是岳翻,这个文武双全,应该有大出息的孩子,不能被心魔缠绕住,不能被心魔控制住,他要克服自己的弱点,克服自己的恐惧,战胜自己,然后才能走向更广阔的天空,这是他的宿命!
翻儿,翻儿,翻儿!你一定要成长啊!让为师看到你可以翱翔于九天,哪怕仅仅是一点点,一点点希望也好!
周侗看着带领二十个小兄弟四处巡视的岳翻,嘴角露出了些许笑容,这最初的成长,已经开始了,相信不久之后,周侗就会看到自己希望看到的……
没错,他看到了……
眼光一转,周侗仿佛看到了什么很值得他注意的事情一样,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他不由得开始关注起来……
三十三 固执的老学究()
周侗是参过军打过仗杀过人的人,加上多年的经验,一些很细微的东西,或许可以瞒得住别人的眼睛,但是瞒不过周侗的眼睛,有句话叫做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周侗就是那个老,岳翻一直都很尊敬周侗,信任周侗,哪怕自己已经决定走文人之路,却依然认定周侗是自己的老师。
所以当周侗说起自己的所见所闻和担忧的时候,岳翻不由得也担忧起来,这种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是周侗误会了,那么一切都好说,如果不是的话……岳翻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这个事情弄明白。
岳翻回到家中,做些准备,要带的东西不少,至少要带上具有杀伤力的武器,还有最擅长的弓箭,既然决定要做,那么只能由自己去做,因为周侗决定亲自出马,自己作为弟子,无论如何不能让老师单独去做,尤其是岳翻注意到,自从从开封城回来,周侗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岳翻非常担心,担心周侗的身体会出问题,上一次,他救了自己一命,为此付出的是血流不止,他很老了,伤了元气,很可能会折损寿命,一念至此,岳翻心痛难耐。
所以周侗打算自己去做的时候,岳翻说什么也不答应,你要去可以,我要跟着,不管怎样,我一定要跟着。
宣和元年十一月十二日,岳翻永远不会忘掉的一日。
“哥哥,今日回来早些,今日是冬节,虽然日子过得有些紧巴巴的,但是奴家还是觉得要稍微庆贺一番,便吩咐了大家伙儿一起包饺子,怎么着,也要把冬节办起来,哥哥可是重要的人,可不能不来啊!”翠翠走到岳翻身后,伸出双手环住了岳翻,把小脑袋紧紧贴在了岳翻的背后。
婚后,本该喊夫君或是六郎,以示亲近,岳翻也是这样希望的,只是岳翻还是希望翠翠可以喊自己哥哥,翠翠是毫不在乎的,只是既然结了亲,在家人面前就要在意些,不能喊哥哥,但是私下里,小夫妻相处的时候,翠翠一声又一声的哥哥,总能让岳翻感到幸福,心里面酥麻麻的,很舒服。
岳翻微微一笑,转过身子把翠翠抱住了,温声道:“你才是要注意好自己的身体,家里面事多,母亲和嫂嫂都去了县城,我太忙碌,父亲又病了,一切只能靠你操持,却是苦了你了,今日我会吩咐下人准备些你爱吃的,晚上,我们一起过冬节。”
翠翠露出了开心的笑容:“只要能和哥哥在一起,什么都可以的,现在家中粮食紧张,哥哥不要为了奴家耽误了事情才好。”
岳翻把翠翠抱得更紧,带着一丝歉疚,岳翻询问道:“家中还有蜜糖吗?”
翠翠微微点了点头:“还有很多呢,哥哥,今日……能不能……再……再喂奴家一次……”
翠翠没有说下去了,岳翻却是明白的,翠翠最喜欢蜜糖,尤其喜欢自己送给她的蜜糖,从张英府上带回来的蜜糖早就没了,但是那只小罐子还在,岳翻每一次去找张英的时候,总会顺手把张英府上的蜜糖打包带回来,给翠翠吃,而翠翠最喜欢的吃法,就是岳翻拿小筷子,从小罐子里面沾一点,送到她嘴里……
然后舔啊舔,舔啊舔,甜到了心里面。
“好,等我回来,咱们一起吃蜜糖,然后……翠翠,什么时候给我生个孩子?”岳翻露出了促狭的笑容,抱着翠翠的脸蛋儿,吻了下去,好一会儿才松开,翠翠面色潮红,脸上带着诱人的色彩,数月相处,翠翠也稍微放开了一些,咬着嘴唇,竟是带着一丝妩媚:“就今晚……”
话音未落,岳翻按耐不住,又吻了上去,良久唇分,和翠翠依依分别,带着自己的武器,全副武装赶向和周侗约定的地点,这是一次两个人的小行动,主要的目的只是刺探而已,在这个岳和生病在家休息、岳飞随军征战在外的日子里面,岳翻必须承担起大量的责任,不论他是否愿意,他都要承担起来。
岳翻吩咐了自己最信任的十四岁的王辉带着十个人代替自己进行秩序的维护和巡视,家中则交给了剩余的家仆和自己的另外十个小属下,就准备出门,结果刚一跨出大门,岳翻就无奈的捂住了额头,没什么别的原因,老儒向崇又一次的出现在了他家门口,坐在一张小凳子上,老僧坐定一般闭目养神,听到了动静之后睁开眼,一看到岳翻,双目放光:“岳翻,做老夫的弟子吧!”
岳翻简直要无语凝噎,这是第多少次了?岳翻看了看自己左手边的墙壁,数了数上面的“正”字,恩,整整二百七十六笔画,今天又来了,又该记上一笔——二百七十七笔画……
自从和向崇的初次见面之后,这老家伙每隔五日就会准时准点的出现在岳翻家门口坐着,时间一般是从上午十点到晚上六点,见到岳翻就大喊一声:“岳翻,做老夫的弟子吧!”
岳翻当然不答应,向老学究就一直这样一直这样,不论风吹雨打,从不间断,整整三年,从不间断,每隔五日,早上十点钟准时出现,大概是巳时三刻的样子,出现,中间到了午时三刻的时候,会大大咧咧的走进岳家蹭一顿午饭,然后继续坐在门口,看到岳翻就喊,看不到岳翻就算,到了晚上六点,也就是卯时三刻,还要蹭一顿晚饭,然后大大咧咧的离开岳家,再过五天,又是一个循环。
岳翻的确不喜欢他,觉得他沽名钓誉,没多少学识,是个没有未来的老学究,但是岳翻忽略了一点,他四十五年的科举生涯里面,或许他多次打了退堂鼓,但是没有一次他放弃过,他一直坚持,一直坚持,岳翻再不喜欢他也要佩服他的执着和毅力,所以岳翻就遭罪了,三年以来,每隔五天,只要一出门,肯定能看到向老学究坐在门口,要求自己做他的弟子。
一开始岳翻还会耐心地和他讲道理,讲自己不想拜他为师,更没有兴趣拜他为师,说破了嘴皮子,向老学究充耳不闻,动辄一句:“岳翻,做老夫的弟子吧!”
岳翻就疯了,第二年的时候,岳翻还当众驳斥了向老学究的观点,把他驳斥得哑口无言,为此声名鹊起,可向老学究似乎毫不在意,依然如此执着,每隔五日,岳家就要多添一副碗筷,为向老学究准备午饭和晚饭,一开始岳翻是不想让他继续下去的,只给他剩饭剩菜,他居然也就坦然接受,剩饭剩菜吃得不亦乐乎,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到后来岳翻自己都觉得过意不去,这才吩咐厨房给向老学究添一副碗筷和食物,让他每隔五日就来岳家享用一天的伙食。
一开始向老学究还遵循着食不言寝不语的古礼,搞得岳家饭桌上也不敢说话,谁让他是读书人呢?岳爸爸岳妈妈都是白丁,岳飞是武人,两个媳妇儿都是无才有德的女子,反而让向老学究有了反客为主的架势,到后来估计向老学究自己也不好意思了,居然开始给岳爸爸和岳飞讲解起了儒家经典,天知道他们是怎么开始的!
岳爸爸和岳飞对学问都有很强的求知欲,对这位非常有名的老文人只有尊敬和崇拜,虽然他们都知道个中缘由,但是他们不会强迫岳翻,向老学究也不在乎岳爸爸是个农人,不在乎岳飞是个武人,给他们讲解儒家经典,甚至还帮岳爸爸扫盲,给身为武人的岳飞讲解仁义,让他不要妄开杀戮云云,算是吃白饭的回礼,岳爸爸还觉得这样的恩惠太重了,想要给他送礼,向老学究摇头——我只要岳翻做我的弟子!
岳家人无语了,岳翻是什么性子,他们都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