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者如草稻丛生;若再把他刺死于道,定当扬起轩然大波,星星点点总会沾到我身上,何必呢。”曹恒道:“万一董槐哪一天又东山再起呢?”丁大全笑道:“他现在一无所有,只是一个返故待终的老头,我算死他没出头的日子了!”曹恒硬把一句“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的话按捺下肚。
丁大全道:“你们莫急,你们真以为我会让他好过么?”曹恒道:“难道我主另有妙计?”丁大全道:“今董槐罢相,我看他未必肯老老实实返乡,若他还待在临安,在我眼皮子底下走动,就太晃神了。你今晚带些将士把董槐接到他的老家,派人严加盯哨,若他有任何风吹草动,即刻报来。”曹恒大喜道:“我主高赡远瞩,见于未萌,小的不及!”
董槐明日就要起程,此时权住在文天祥家,信手翻开一本诗集,正看到那一句“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他看着白墙四壁,满目怅苦,屋内闷得人发慌,便出门透一口愁气。窗外,狂风大作,树也白头。
一霎间,董槐又想起了尤新,一切都被他说中了,顿起请教之意。踉跄到他家门篱之外,却又犹豫起来,无颜见他,便踱步至西湖傍。西湖上刮起一阵拢岸东风,风也生皱,云也起皱,湖也泛皱。董槐对湖叹道:“自伤临晚镜,谁与惜流年?”针风吹过,刺痛了他的眼睛,道:“我对东风叹,东风对我叹!唉,当今运衰祚短之朝,纵有回天之力,亦难翻掀。不如抽簪解朝衣,散发归海偶罢!”言罢大笑不止,泪如泉涌。
董槐念起义弟云孝臻为国尽忠而死,亲手摘了一束花放到他坟前奠拜,交感心语。随后回到文天祥府,寮友各忙完公务,陪董槐共飧最后一顿知己食,共饮最后一杯知心酒。早有家仆调桌安椅,端上肴馔。今日不比寻常,酒菜便不象平日那番节俭,酒用汝阳杜康,菜也荤素并用,下酒菜乃幸福双、西施舌、猫耳朵、四喜丸子、米粉肉、蚝油豆腐及酱爆肉丁。
各人安座,五人都是一番寂静,谁都想打破沉闷,只是身子颤动,嘴欲张又还闭。滦丰吞了一口涎,高举大斗道:“莫问前程何处是,且尽身边三醅酒。”说完一饮而尽,众人也都立起身子陪下一杯。众友始从滦丰,都劝董槐酒,董槐闷上心来,一口一杯;又回敬众友,他们却都吞不下这口苦酒。董槐苦笑道:“当年我未听尤新之言,落得今番下场,唉,一尊杜康,可解百忧。”一口气连吃几尊急酒,酒水鲠在气管里,吞吐有核,粗咳起来。
文天祥替他轻轻捶着背,道:“大人小心饮着,别伤了身子。”董槐叹道:“想我平生无不可对人言,无不可与天知。如今却越活越转拙,连个栖身之地都没有了!”董槐一杯连一杯,饮酒如长鲸吸百川,再无节制。众人看得害怕,却都不敢阻拦,最后一次聚酒,能不成他的心愿,让他饮好么。
施刚劝慰道:“扔官不作,也乐得清闲!昨日强如今日,这番险似那番,君不见鸟倦知还?”董槐又抿了一口,情不自禁道:“施兄所言极是,董槐真羡慕天上的鸟儿,有一双翅膀,可以无拘无束地自在翱翔,不像作人这般压抑!”
褚源听得怅然,问道:“小弟对此事不明,一直未敢过问,董兄做的都是兴利剔弊之事,何错黜职?”文天祥道:“定是丁大全和狗娘娘在皇上面前挑刺安碴,他们一日不死,天下就一日不宁!”说着说着,恨气徒升道:“当今天子暴虐无道,怠政纵欲,沉溺酒色,重用奸佞,随之何用!”手里的杯盏被指力捏得粉碎,董槐惊乍万分,急忙关上门窗,道:“贤弟不可乱说话!”
文天祥念道:“野人旷荡无颜,岂可久居王侯之间。”一气之下,停杯投箸,便要辞官,叫下人备上文房四宝。只见他手握紫霜毫,仆磨端溪砚,风雨洒落满纸,其曰:“短衣匹马随李广,看射猛虎终残年。”众人展目望之,张旭之草亦不过如此。文天祥道:“明日早朝,便拿此书面圣!”
董槐连忙牵手劝道:“贤弟不可义气用事,为官在于为民,而非为君,你这一走,放下百姓如何处之?”文天祥双手一按,道:“邢鸣风豪侠义长,可以担当!”董槐摇首道:“他已有巡检之职,一时间哪有调度之理?”文天祥道:“天下英雄何处无?”董槐道:“草莽英雄虽多,却都游散江湖,不愿为官,象贤弟这等有识之士百中难得挑一。贤弟莫看我今日狼狈,安知他日皇上不会明事理而重召老身否?其实作人,只要自己不垮是垮不了的。”
文天祥听罢,如梦初醒,捳扑档溃骸靶殖ぶ裕〉芏济靼琢耍 蔽兆哦敝郑溃骸拔揖褪欠凵硭楣牵惨诎傩丈砩希 倍毕布涮椋溃骸坝邢偷苷饩浠埃揖湍馨残睦肴チ恕6纬肌⒍〈笕拼螅噬献曰嵩囟龋偷懿灰胨巧樱屑牵 本偈志瓷弦槐奶煜槲蘼┮拢谟鸭芽挤追子肫涠哉濉!
痛饮之际,府门外忽然喧声大作,火花四起,只见曹恒带着百十名全副武装的将士冲了进来。众人皆失色,文天祥大怒道:“谁敢擅闯我府?”曹恒作礼道:“奉丁大人命,特来请董大人回乡,暖轿已备在府外。”董槐道:“我自返乡,与丁大人何干!”曹恒笑道:“参本就是丁大人递上去的,你说与丁大人相不相干!”耸了耸肩膀,似乎文的不行就要来武的,董槐气得浑身发抖。
文天祥站前一步,问道:“可有圣旨?”曹恒道:“没有。”文天祥一挥手,府中家丁顷刻间聚上数十人,各拿棍棒在手,怒目相视。曹恒大怒道:“你要造反不成!”文天祥厉喝道:“贼喊捉贼,我看造反的是你吧!你无圣旨,竟敢带兵强闯朝廷官员府中,此是何罪!”曹恒道:“我主丁大人要接董槐回乡,我只是奉命行事。”文天祥道:“照你如此说,丁大人的话就是圣旨了,那丁大人也要造反了!”接过宝剑,举力劈断一桌,喝道:“此剑今日需斩反贼首,当与此桌同!”曹恒大惊失色,忙施礼道:“小人有罪,大人见谅。”一挥巴掌,带着将士屁滚尿流地撤了。回到丁大全处,被大骂一通,说他办事不利,还辱了门面。
董槐挽文天祥手,道:“适才多亏了贤弟,方解我之危。”文天祥道:“董大人若被丁大全劫去,定会受他严密监视,我看董大人还是不要走,就留在临安,你我都有照应,如何?”董槐只是摇首,文天祥等也不再劝了。
此晚难度,众人都聚以湖傍散怀。其夜将半,习风衔岫,四无人语。江水澄澄江月明,董槐掐玉筝,湖上之民,莫不拥衾而听,推窗出户,隔江和泪听。少焉,满江如有长叹声。
离任之日,文天祥等寮友祭了路神,在郊外摆了薄酒与其饯行。四友一人折一杨柳相送,文天祥慷慨歌曰:“上马不提鞭,反折杨柳枝,碟坐吹长笛,愁杀行客人。”城郊人海密如林,无数百姓扛着包袱,争着送董槐程仪,被婉言谢绝了。多少百姓攀辕卧辙,泣声载道。
董槐从宦数十年,所积家私只有金百两,另绸布数百匹,皆被抄走。众友各送其纹银百两,以备盘缠及回乡消用,所幸故乡田产并未剥尽,尚存十亩薄田。众友不好明送过多,恐董槐见怪,昨夜都悄悄地送董颖金珞圈、玉手镯等佩物。昨日仆人们都已散尽,只有卫羽苦死要留下,董槐怜其一片忠忱,带在身边。百姓罗拜在地,众友以目相送,远见车舆小影,不知何日再聚首,都禁不住出声下泪。诗曰:
秋草独寻人去后,暮林空见日斜时。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有一隐者名为高伟,年及弱冠,论事自有独到之辞,他头戴诸葛巾,身着八卦衣,游走江湖至尤新庐中谈玄,正好闻知了董槐被革职的消息。尤新挽惜道:“董槐为人刚直有奇节,不为龌龊小谨,敢论列大事,指陈利病尤切,至时无右援,怏怏革职。”高伟笑道:“董槐好谏争,言语峻峭,得罪满朝,不合时宜。”尤新见高伟颇为自负,问道:“依你之见,应如何走宦游路呢?”高伟道:“我只辅能掌天下者。”尤新垂着眼皮道:“如今蒙古强盛,敢情你欲助外族侵故国不成?”高伟只是一笑,也不作答。
丁大全坐朝乱道,再无与其背驰者,自可高枕无忧,便上书说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虽仁慈却生隐患,所以废董槐之制,恢复暴政。
且看那收税的趾高气昂,拿着白单,抬头挺胸地各家抄税。由于眼睛半眯半睁,一下撞到门楣上,鼓起一个大香包,瞧把他痛得,摸着额头就骂:“他娘的狗矮门!”只得低着头走进去,头一入门又仰得高了,屋里只有一个卧病在床的老头,看样子奄奄一息了,税官哪管你那些阳邪,只要还有气就得交税,叫道:“老不死的少跟老子装死,拿钱出来!”老头咳嗽得似乎喉咙都要被咳破,许久才喘着气道:“要钱没有,老命一条。”税官把大小篅囤盎瓮掀个底朝天,连一粒米都没有,泼喝道:“你交不出税来,就抄没你家的物件!”
老头连看病的钱都没有,吐血叫道:“你们当官的心也太黑了罢!喝我们的血,吃我们的肉,就连那熬汤去了髓的骨头都不放过,还要拿去磨面粉哪!”他有两个小孙子,一个十岁、一个六岁,这时掏了一篓子螺蛳回家,也被税官抢去了。老头滚下床来,和孙子一齐抱住他的腿,好歹央求。他把老头和小孩狠狠踹了三脚,一脚一个,仰翻在地,扬长而去。
且看董槐带着家眷返回故乡泖河,一刬瘦硗之田,途中有多少露宿待哺的难民,身上财物散去大半,再见到的便无能为力了。回到乡内,竟不见一个熟人,不是空屋,即是流民。世事多变化,岁月催人老,感叹一声,定了居所,带着董颖拜祭他娘。
妻坟处于山水环抱之地,菊花野草郁郁葱葱,随风抖展。多年不祭,白碑已被黑泥糊得严实,董槐抠着泥土,残碑已斑痕累累,孩子不懂事,以为好玩,一个劲地抠着泥。董槐伫于黄土陇头,人已老,泪已干,从眼中竟滴下斑斑残血。念道:
“百年割舍两心知,风抹残忆霜鬓时。
恋看人间无情处,芳草摇曳笑我痴。”
董颖童心未泯,牵着父亲的衣袖道:“爹,你的眼睛出血了,好怕人!”董槐频眨了几下眼皮,舒缓了一下心情,袖了血道:“现在好些了么?”董颖摇着头道:“眼睛还红得象个花生帐子。”董槐呜咽一声,蹲下身子烧着冥钱,道:“颖儿,你也烧些吧。”董颖撕着冥钱,丢在火中,须臾皱焦成灰,问道:“爹,你告诉我,我娘为什么一生下我就走了?”孩子无心之问,董槐为之肠断,竟找不出字眼来回答他,反被黑烟熏得一阵促心地咳嗽。
“唉,何日我也下来陪你罢!”董槐摇着头,嗃嗃苦笑,“孩子却不让我走……”
许久,董槐的眼光恢复了平静,摩挲着儿子柔软的头发,道:“颖儿,咱们每天都给娘送一束花,好么?”“好啊!”董颖答应着就去摘花,过几年他就能感觉到没娘的痛苦了。董槐接过儿子手里的大黄菊花,上面还附着一只红蜘蛛。董槐将其吹掉,翻开儿子的手仔细瞧着,还好,没被叮着,道:“摘花时要小心点,被虫子叮到有毒的。”董颖嗯了一声。董槐把花插在碑前,道:“快跪下,祈求你娘在天之灵保佑你平安长大。”董颖照作了,双手合什顶在眉心上。父子俩携手漫无目的地闲历,直到太阳也觉得累了,他们才拖着长长的身影回家。
董槐罢相后,丁大全及其党羽马天骥同任签书枢密院事,操纵军权。宝祐六年,丁大全在阎妃、董宋臣等支持下,任右相兼枢密使,着一品官服,围玲珑白玉带,何等尊贵。皇帝耽于酒色,不理朝政;丁宰相当涂掌事,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百官只得仰望鼻息行事。他攒家私,宠花枝,安享椒醑;皇帝以下百官弱,身已至此,心犹未死;天下奇谋密计之士,多入幕府。鹰爪在主人的阴庇下,鸱枭翱翔,以致天下大乱,多起盗贼。有人在朝门上题字:“阎马丁当,国势将亡。”
有无业游民叫娄锟,自以为聪明无双,混了十几年也没个出路,至今还是穷籍中人。他两手叉在荷包内,在路上不知所行的滥荡,穷极无聊地吹著口哨。忽然,一道士将其唤住,只见那道士头戴箬叶冠,身穿百衲袄,腰盘黄丝条,手执逍遥扇,童颜鹤发,碧眼方瞳,望着娄锟不住地称奇:“贫道精通璿玑玉衡,五纬七政之学,见小哥并非久居人下者,不日定可飞身九天,履踏云霓。”
这人的看相似有些道行,娄锟不敢怠慢,打恭问道:“敢问仙长打何处来?”道士面含微慈,道:“乃从巁崌山上来。”娄锟心道:“那可是神仙居的所在哩!”心中又添了一分敬意,笑问道:“仙长说的不日是在近期还是在远期?”道士神秘地一笑,道:“就在近期。”娄锟还不准信,道士道:“此时我分文不取,他日显贵,你再付课钱不迟。只是……”娄锟慌张起来,道:“仙长不要说半句话,到底我命如何,烦劳详赐!”道士摊开双手,左手上白字写着“再三须重事,第一莫欺心”,右手上红字写着“但得一步地,何须不为人”。
“这倒奇了,年庚八字都不问,字倒先被他写在手上了,难道他算定会遇着我么?”娄锟低头琢磨着,满脑子谜题没个着落,正欲求他指点迷津,抬眼望时,哪里还有道士的影子?娄锟想到当今朝中,惟丁大全府上最为强盛,便想投谒作个门子,但又思量到,宰相府赫赫门庭,进之何易!
从白天忖度到黑夜,直弄得脑髓枯涸,疲累不堪,恍惚睡去。作梦到了一个光亮辉煌的金山下,嵯峨如东岳,这么多的金子,十辈子也花不完呀!娄锟满心欢喜,捡啊捡,一路地捡,手里拿不下就把衣服脱了裹之,满眼金光,好生快活。于是衣服裹满了扛在背上,裤子也塞满了行走困难,双手捧不下了还用下巴压着;望着剩下的一座金山,自己连九牛一毛也没捞到哩!娄锟又发起愁来,这一发愁,梦就醒了。原来自己头吊在床外,嘴角挂下一条涎唾,与地面相连,像钓鱼似的,身上的被子卷作一条麻花,手里抱着一个大白枕头。
外头鼓敲三更,破了美梦,再也合不上眼。梦虽荒唐,然非无因,据老道所言,前程似锦,但又害怕是个范丹的后辙。“要想成事,哪里不靠钱来打头阵!”琢磨了半夜,狠下心来,咱不能庸碌一生,欲求生富贵,须下死工夫,豁出去了!宰相身边的大红人曹恒,乃乙卯科进士,颇通人情事理,在官场上独当一面。娄锟次日便将全部家财二百两纹银孝敬给他,请代推屋乌之爱,引进一二,果然钱能通神,盼得了拜谒宰相一面。
娄锟惴惴来到宰相府门前,只见几个衣服大敝、乳胸叠肚的门子在谈笑。娄锟央其通报曹恒,待了好久,曹恒出来,摆出一付不可一世的模样,与娄锟支吾两声,娄锟随之入内。曼目流观,但见府内亭台楼阁,峥嵘轩峻,花树鸟林,拢艳回春,假石泉溪,牙斗脉迹。花苑内养得一些奇异动物,有一对从成都送来的大熊猫,一雌一雄,宰相与阎妃都爱撩它们玩。还有西洋购得的几只花福禄,周身俱白,形态似驴,中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