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该死!忘了提防适才蜂拥逃亡的红教教徒!”云飞跪在罗彩灵身前,用手搁起她的后脑,喊道:“灵儿,你怎么了!”见她没反应,急道:“灵儿,你别吓我呀!到底怎么了!”
罗彩灵突然睁开眼睛,伸出舌头,笑道:“我死了。”云飞倒抽了一口凉气,为之哭笑不得,撇着嘴道:“你别开这种玩笑好不好……我,我快被你吓死了!”云飞的语气很重,他还是情愿罗彩灵是在糊弄他,觉得心里好受多了。
罗彩灵爬了起来,道:“生气了?”云飞吊起脸来不理她,罗彩灵推着云飞,道:“哥,你别不理我呀!”云飞道:“招惹你不得,咱肚子小,装不了许多气。”罗彩灵道:“哥,你知不知道,你们在里面打打杀杀的,留我一个人在外头,又枯燥又无聊!好了好了,我再也不惹你生气了,行么?”
“不!”云飞道:“我要接受历史的教训,坚决不和你说话了!”罗彩灵用指一搉他的腰,笑道:“还接受历史的教训呢,是哪个笨蛋在跟我说话呀!”云飞一摇头,真是对她一筹莫展啊!
李祥扔了手中的食物,慌慌张张跑来,见罗彩灵无恙,抹了抹油嘴,道:“灵儿,你没事吧!”罗彩灵笑嘻嘻道:“逗你们玩儿呢!嗳,你羊入虎口,没被怎么样吧!”李祥笑道:“那家伙,活梗是个白痴,还不被我三下五去二耍得团团转!”罗彩灵一跷大拇指道:“我在路上还说李祥能干呢!”两人取笑一回,云飞道:“李祥,你把善后处理一下吧。”李祥一拍胸,道:“我办事,你放心!”想到自己做着布施金银的大善事,一笑道:“百姓有福罗!”出了庄门,顽顽耍耍去也。云飞与罗彩灵也回到龟头殿中。
罗彩灵突然“喔唷”大叫一声,瘝痛地跪在地上,双目紧闭,浑身战抖不住。云飞笑道:“你也真是的,要骗人也要换种新样点的嘛!”见罗彩灵面如纸白,捧心蹙眉,虚汗淋漓,不似伪装,云飞匆忙用食指把她背后的衣服戳了两个小圆洞,然后将掌心对着洞口直抵命门、阳关两大重穴,运起纯阳内功给她疗伤,只觉自罗彩灵身体传来脉脉冷气,栗烈无比,砭人肌骨。
两人禅坐在地,蒸气腾腾,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光景,云飞脸上绷紧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道:“你的体内有一股极阴寒的气流,却不是疟疾,好怪异!”罗彩灵道:“你也很冷吧!”这话说得鼻息深重,云飞点点头,道:“我的手臂竟也感到麻颤了。”甩了甩手,思度了一下,道:“以我百年纯罡内力,若常守在你身边,待你病疾发作时,尚能救护;若你单独一人,随时都有性命之忧。平时是谁替你驱寒的?”
“是我爹。”罗彩灵叹了一声,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打一出世,骨头里就似植了玄冰,不时便感到身体内有如刀刮一般痛苦。隔一两月便要发作一次,不过,我已经习惯了。”鼻子一酸,禁不住打了个喷嚏,搜出一块手帕拭着。
云飞听得满面愁云,问道:“你这病可有药根治么?”罗彩灵道:“如果有药能医,我爹早替我治痊了,从小到大,三秀九茎都吃腻了。”说罢缓慢地从腰间取出个一拃高的翡翠小瓶,倒出一粒赤色药丸,道:“这是我爹娘从嶓冢三老手上抢来的‘黄帝纯阳若木丹’,发病时服上一粒便浑身通热,寒澈自去。”转身望向云飞,道:“不过,有你在我身边更好。”她满眼托身之意,云飞的手在颤抖。
罗彩灵叹道:“唉,我算什么,你根本就不在乎我。”看着药瓶,茫然道:“这药还剩五粒……”又勉强地一笑,道:“管他的,要死就死,要生便生,我操个什么凡心?”
罗彩灵与一炷香前的光景完全对掉了一副模样,面色萎黄,嘴唇发白。云飞给她诊了脉,脉象果然与心中所料无异,中空无力、气衰血亏,竟是芤脉。罗彩灵道:“我体质很虚吧。”云飞忖道:“跟了你这么久,怎么我一直都没觉察出来?”抽回了手,道:“你真是病得够戗。”想不到她这样活泼的一个女孩,竟染有如此绝症,好似被钢锯锯着身体一般痛苦。
罗彩灵似乎察觉到了云飞的痛苦,道:“你说我病得够戗,怎么个够戗法呢?”云飞道:“我不过粗懂医理,看你这病情,乃体内血瘀积郁、阴多寒盛、阳少正衰、阴寒伤了中脏、阳气少湿邪困阻,必需湿里排毒、温阳益气、扶正祛邪、用补气补血之药为上佳。”吞吐了一下,道:“补药用多则伤身,黄帝纯阳若木丹也只能解一时之急,最可惜没个药来拔根,身体就这么拖误下去,总会有灯枯油尽的一天。”
云飞说罢,长叹一声,他愿意长久地为她疗寒,但他却不能。
罗彩灵粲然一笑道:“仔细想来,我最大的敌人还真的是自己呢!不过,自己一定要给自己信心,如果自己都被吓得退缩了,那还活着做什么?所以作人哪,一定要开开心心的,不去想它,就什么都不怕了。”云飞一愕,从她弱不禁风的身上,看到了她坚强不屈的灵魂。
罗彩灵好希望云飞在这时能将自己抱紧,而云飞却像一个傻瓜不懂得安慰人。等了好久,罗彩灵失望地“嗨”了一声,垂着隐目,道:“就算神仙下凡,医好这病,也医不得这命……”云飞本在左右徘徊,听了这话,心中之痛,不可尽言。两珠泪花在罗彩灵眼里沦沦颤动,升目凝望着云飞,云飞被她凄凉的眼神瞧得一阵颤栗。
罗彩灵垂下头,道:“你还是离我远点,我这病会传染的!”云飞强笑道:“传染就传染吧,只怕它不传染呢。”罗彩灵提高了嗓音:“我不是和你说耍,是真的!”云飞揉了揉眼睛,笑道:“我也没和你说耍呀,我不在乎。”罗彩灵瞵视着他,眼神仿佛在说:“你不在乎,自有人在乎。”
罗彩灵轻声问道:“哥,倘若我死了,你会年年祭拜我么?”云飞猛抽了一口凉气,大声责斥道:“不许说这种话!”罗彩灵见他急得眼泪都要下来,笑道:“我现在不说,万一我将来死了,没机会说怎办?”云飞握住她的手,摇摇头,道:“不要说了。”罗彩灵道:“我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你每年能抽空看我一次,在我的坟头前插一束兰花,我就心满意足了,记得哦,是兰花,不是桃花。”云飞垂头不言。罗彩灵道:“你不说话,是不肯么?我也真傻,跟着你,本来就是你的累赘。我也明白,你巴不得早一天陪我取到青龙宝珠,好回九华山与雪儿姑娘团聚。算了,我死后就放过你了,你也不用祭我,只当咱们今生今世从未相识过的。”
云飞无语相答,罗彩灵伸出双手来,轻轻巴住云飞的右手,把它捧到自己的脸颊上,斜着头,闭着眼睛,感受温存。好久,松开了手、睁开了眼睛,将星眸望向窗外。只见半月初霁,她迷蒙着说道:“我好像看见月亮上的桂花树都凋谢了。”云飞道:“说什么傻话!俗话说,金桂金桂,广寒宫前的仙桂是金子做成的,怎会凋谢呢?”罗彩灵无话,不过是一缕柔肠,牵来扯去。一摸背后,发现衣服破了两个小洞,道:“我背后的窟窿是……”云飞道:“我为了让真气直通你的穴位,便把衣服戳破了。”
罗彩灵轻轻一笑,道:“我不能这样见人,你去帮我买件外衣来吧。”云飞道:“如今天色已晚,到哪里去买?”罗彩灵道:“这庄里的衣物虽多,却都是别人穿过的,我不穿别人穿过的衣服。”
“好吧,我试试。”云飞接了罗彩灵的一锞白镪,把她抱进凌家庄的轩房里,穿过丝櫋,转过云母、琉璃双扆,轻轻放在卧榻上,盖上被子,怕一床被子单薄,又拿了一床较厚的盖上,掩上缃幔,道:“好好休息,我马上就回来。”罗彩灵点点头,合上了双眼,熨帖地躺着,衾枕用郁金香薰过,格外暖和。
外面嘈嘈杂杂,火把照得通天亮,李祥正领着邻近百姓分散庄内的财帛。过了一顿饭的光景,云飞好容易到数里之外敲门买回了衣服,碰上李祥,李祥问道:“你手上捧着女儿家的衣服干嘛呀?”云飞道:“灵儿的衣服破了,我替她重买了一件。”李祥笑道:“她竟然要你替她挑衣服,一定是看上你了。”云飞黑了脸道:“别乱说话!灵儿突然吵冷,我刚替她驱了寒毒,等会子再给你说。”撇下李祥一阵风去了。
“灵儿病了!”李祥脑袋一涨,丢下手里的东西就去追云飞。老百姓都在后面叫:“你别走啊!你走了,谁来分东西啊!”李祥回头叫道:“你们爱拿什么就拿什么吧!”没了人管,老百姓们乍时抢东西抢得打架。
云飞匆匆回到轩房里,迎着他的是罗彩灵的一声问候:“你回来了。”云飞嗯了一声,点上了红烛,道:“这是你爱穿的红绫羽衣,店铺都关门了,找了好多家才肯卖呢。”“辛苦你了。”罗彩灵艰难地撑起身子,缓慢地脱着外衣,云飞忙将头侧开。罗彩灵笑道:“我只是换件外套,你干嘛神经奚奚的。”意思是要云飞把头转过来。云飞始终不肯,十指交叉着搓弄,眼皮频眨。虽说只是脱件外套,罗彩灵还是好希望云飞能看着自己。
罗彩灵忧愍地换上外套,道:“我的口好渴……”云飞道:“可能是我刚才送热过度了吧。”倒了一杯清茶,竖起枕头,将她扶好,靠在床背上喝了。她心晕眼花,胸膈蔽塞,又吵头痛得厉害,云飞道:“一冷一热的,当然会头痛了。”将右手捂住她的额头,用紫阳真气替她驱渫脑内的毒气,一团拳头大小的红火映在她额上,发出金色的光芒。不一刻,罗彩灵睁开眼睛,打起气力笑道:“头不痛了。”云飞收手,罗彩灵见他额上生汗津津,心怜道:“瞧瞧你,若让你那心肝雪儿见了,不知心肝儿会有多痛呢!”
云飞一笑,切问道:“还有哪里不舒服的?”“嗯~”罗彩灵撑了一下懒腰,道:“身子软得很,想要人按摩按摩才好。”云飞的脸顿时红得像番茄,道:“这个,我……”罗彩灵笑道:“办不到,是吧。”云飞张口结舌,就像个没嘴的葫芦,情愫难从口出。
“那就算了!”罗彩灵说得爽利,有些心悸,揉了揉心窝,嘻嘻笑道:“你这一副伺待人的模样,就不怕我取乐你么?”云飞一摊手道:“你要取乐我,我也没办法啊!你是病人嘛,我还能不照你的吩咐做么?”
罗彩灵如喝甜醴一般甜蜜,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医生!”云飞笑问道:“好到什么程度呢?”“再世华佗啦!”罗彩灵停顿了一会子,道:“不!比再世华佗还要再世华佗!”云飞噗哧笑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啊?”“反正你明白的。”罗彩灵朗朗笑着,就算在病中,只要能和云飞在一起,她的心中也无比快乐。
云飞挑了挑檠上烛捻,接着问长问短,罗彩灵出了一身虚汗,黏得慌,叫云飞出去,好换内衣。
李祥一直孑立门外,惴惴不安地隔着屏风偷偷看着屋内,又想看又不想看。他想看,因挂念罗彩灵的身体;他不愿看,因云飞与她如胶似葛。只是前后踟蹰,不知该进去还是该离开,仿佛身子悬在半空中,听得脚步声响,见是云飞出来,生怕尴尬的他忙躲到一根赤柱后。
云飞呆立在蜿蜒的走廊上,叉着十根指头,默默静待。罗彩灵更了衣,叫云飞进来,云飞做了一次深呼吸,踏进门框,罗彩灵依旧靠着床架。云飞愈看她愈觉得她愈发瘦了,道:“想吃什么,我给你做。”罗彩灵鼻子一酸,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云飞取出一块手帕替她拭着。罗彩灵谢了一声,摇首道:“我胃口不好,什么也吃不下。”
“你等我一下。”云飞出去了,过不一刻,拿了瓶膏来。罗彩灵问道:“这是什么?”云飞道:“饭可以不吃,药可不能不吃。这家庄主的收藏品不薄呢,这是云南的鸡血藤膏,可治血虚、肢体酸痛,正对你的路子。”罗彩灵忽然想到什么,笑着嚷道:“我知道,我知道!这草藤可有意思了,我家就植了几株观赏,砍它还会流血哩!”云飞暗笑:“真是改不了的本性。”招呼她调服了。
云飞摸了摸罗彩灵的额头,不算很烫,霍然起身,道:“你气血两虚,需要休息,我就不打扰你了,别想太多,睡吧。”他刚转过身,罗彩灵就撑起来叫道:“不,你不要走!我想和你说话!”说完一阵咳嗽,咯出一口浓痰,颓废地撑着被褥。云飞给她捶了捶背,只好留下陪她。罗彩灵道:“在床上不舒服,扶我起来。”云飞依言。
罗彩灵的身子现在还是很软,一手挎着云飞的胳膊,一手叉着床沿,挨到琥珀色的桌边坐下。云飞坐在她右侧,朦胧的烛光下,影子和影子叠在了一起。罗彩灵的面容在烛光的映饰下,显出一种熠熠的神韵,与雪儿又是不同。她剪了剪烛,接着抬起云飞的手,问道:“别人都说我的眼睛生得水灵,我要你说,这是真的么?”
云飞看着她的眼睛,笑道:“真的!”罗彩灵心潮沸涌,道:“如果我的瞳孔内不见了你的身影,就像没有月亮的夜晚,星星就会显得特别孤独,谁说星辰不是被月光照耀的呢?”云飞发觉陷入了她的布局,只好把心敛藏起来。
罗彩灵缓缓说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和你在一起……”想到上次的表白遭到无情的拒绝,双拳不禁紧攥似铁,道:“你为什么要救我?救了我,又不要我。”
云飞的心跳得厉害,罗彩灵蔫懒地扑在云飞的心窝上,贴着耳道:“让我听听你现在想着什么?”云飞不自禁地看着窗格,上面贴着双蝶连翅窗花,只看了一眼,慌忙又闭上眼睛。罗彩灵埋着头,在云飞胸前呵着气,道:“在我很小的时候,就梦想着在遥远的某一天,会有一个人来到我身边,走进我的生活、呵护我、保护我;直到你的出现,原来我的梦是真的,虽然这个梦很迷惑。”她突然捉住了云飞的手,云飞惊异地睁开了眼睛,她握得好紧。
罗彩灵道:“请你一定要回答我,如果你先遇到的人是我,你……”迟疑了一下,道:“我也不要牵强你说爱我,只是,你愿不愿给我机会?”云飞紧抿嘴唇,微一颔首,虽然并没有表态,但她可以察觉到,他所有的心意都在此刻诉之末尽。仅仅是这样,罗彩灵就感到满足,那颗心就像杨花入水化作浮萍,飘飘荡荡,喃喃道:“为什么我不能早认识你,为什么你不能早遇见我,如果那样,就不会结今天这颗苦果了……”说着说着,就再也忍不住了,哽咽道:“我爱的人是你,我恨的人是自己。”
云飞的胸口,自然就成了女孩子的伤心避难所。
世界上最快又最慢,最长而又最短,最平凡而又最珍贵、最容易被忽视而又最令人后悔的就是时间。和他在一起时,时间总是过得最快、最短、最珍贵和最令人后悔。
许久——
罗彩灵松开了云飞,泪水绑在脸上结成了一层薄膜,便用手干洗着脸。云飞得以纾缓心情,和她亲极反倒觉得疏远了,真不知道久留下去还会发生什么事情,忙撑着桌面起身,道:“我有些困了,你也需要休息,咱们……明儿再聊吧。”说罢便要离去,罗彩灵紧拽着云飞的衣袖,不许他走,就在这一牵一扯中,两人无形中呆住了,相对凝望,满目都是话,只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