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里长空淡落光华,归鸦数点飞下栖迟。邢巡检顺着云梯,将脚步又加快了不少,终于在天黑前赶到了上清宫。只见那层层殿阁,迭迭廊房,巍巍万道彩云遮,艳艳千条红霞绕,两路松柏迎旧人,钟鼓楼高敲新声。
侍门的道童乍见邢巡检,先是一惊,后喜得大声嚷道:“邢师伯回来了,邢师伯回来了!”吴秀兰不愿上前,抱着云飞待在上清宫外。邢巡检近身亲热地摸了摸道童的额头,撂下吴秀兰,大踏步走进宫内。他这一到来,惹得宫内热闹非凡,师兄师弟闻风皆来迎接。
首先出迎的是大师兄俞松林,此人看来比邢巡检年长些许,却容光焕发,三尺青布道袍一尘不染。邢巡检忙行礼道:“鸣风拜见大师兄!”俞松林拍拍他的肩头,呵呵笑道:“鸣风啊!两年不见,真想煞我们了,昨日还与四师弟谈到你哩。”邢巡检道:“我又何尝不思念大家!对了,师父可好?”俞松林摇头叹道:“师父年迈,近来身体已大不如前了。”
俞松林身后的三师弟和四师弟也过来搭话,三师弟晁虎乃一中年壮汉,四师弟隗洛英则削瘦英俊。隗洛英拉起邢巡检的手,笑道:“二师兄,你回来太好了,今夜定要与你畅饮一通!”邢巡检想起云孝臻的惨案,开朗的神情渐渐黯淡,晁虎见他神色不对,问道:“二师兄,你心里可有闷事?”邢巡检点了点头,随后将吴秀兰引来,道:“临安城的督军教官云孝臻云大侠已亡身了,凶手乃西域妖人黑蜈蚣。幸得人亡家未灭,他的妻儿都逃出了虎口。”说罢回首一瞥吴秀兰,吴秀兰也走进宫来,向俞松林等行了万福,他们也一一还礼。
晁虎一拍巴掌,吼道:“云孝臻一生忠肝沥胆,治城功绩斐然,我们早有所闻,想不到竟然落得如此下场!当今武林动荡不安,又有‘天人教’这个邪教横霸江湖,武林同道被他们迫害得不计其数。现在西域妖人也跑来中原充数,真是岂有此理!”隗洛英接口道:“黑蜈蚣来头不小,又有他师父摩纳子那个老秃驴撑腰,恐怕中原武林又要掀起一场腥风血雨了!”俞松林锁眉道:“这样吧,你们先去见师父。”邢巡检道:“大师兄说得对,看师父如何区处。”
邢巡检带着吴秀兰入内便是一个大操练场,地砖上足印斑迹可辨,再穿过一翠绿池塘便到了师父青衫客静修的卧房。邢巡检正要叩门,屋里倒先传来青衫客的声音:“是鸣风么,进来吧。”邢巡检应声推门而入,青衫客正盘腿坐在床上,头挽混元结,带九梁巾,披云鹤氅,花白的头发已到腰间,脸上沟沟坎坎如麻交纹。邢巡检见师父较之先前更显衰迈,心中一阵酸痛。青衫客睁开麻眼,一扫屋内,见吴秀兰抱子侍立,问道:“这位是?”邢巡检便将吴秀兰之事一一诉之,青衫客越听脸色越沉重。
待邢巡检道完,青衫客便坐立不住,下床踱步寻思,过了片刻,对吴秀兰道:“你可在我这儿住下,我命四弟子隗洛英传你儿武功。不过,要手刃黑蜈蚣决非易事,日后还要看你小儿的造化了。”吴秀兰施福谢恩,但她这些天奔跛劳困,眼圈发黑,身子一躬不起。青衫客便唤一小童将她领去休息了,又向邢巡检道:“天人教虽强,不过幸无帮凶,如今西域武林也要涉足中原,若他们狼狈为奸,便是中原武林正道之大患,我们不可等闲视之,应召集八大门派共同商议对敌之策……”
吴秀兰随着小童朝后山走去,过不一会儿遥遥望见一间草房。近得屋前,那小童道:“上清宫不能住女流之辈,还请见谅。”吴秀兰道:“小师父不必多礼,既已到此,就不拖累小师父清修了。”她进了茅屋,侧身坐于床沿,慢慢将怀中的儿子放在褥上。诚所谓,父母之爱,为子谋深远。此刻,她的脑中思潮汹涌,想过去,想未来,渐渐入迷,“今后,这孩子会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今年乃大比之年,一人叫作于渊的,家中巨富,自己也颇有才学,脑子也挺好使。他知道其中的机巧,说是选拔人才,实际是重虚名不重实用,看门弟不看真才。便送礼于大太监董宋臣,是一个精致的玉碗,董公公当时说得天好地好,等于渊一走,转脸冷冷道:“拿下去当喂狗盆。”一小太监骂道:“瞎了眼的夯货,你当是送给谁呀,这么点东西!噌,咱这里每日抹桌子都要摔它七八个呢!”
你莫说,这于渊还真不简单,入试文章竟高拔前茅,皇帝正欲取他作榜眼,眼看红圈即勾,董公公连忙阻拦道:“圣上且慢,渊字不祥。”皇上停笔问道:“爱卿何出此言?”董公公拱手奏道:“想那刘渊反晋、李渊反隋,故臣斗胆妄下断语。”皇帝点头道:“所言极是,朕不用他!”只因董公公一句典故,于渊连个进士都没弄到手,依旧包巾返乡,自己还茫然无知哩。
文章排行第三的是侍御史丁大全之侄,是个不学无术、花天酒地的浪荡货,因丁大全与阎妃、董公公交厚,这探花之位还是主考大人碍着董公公的情面送的,此时倒好得彻底,轻易中了榜眼。不仅如此,朝中白黑混淆,清浊同源,无功小人,只要挨着阎、董、丁的边,就有官爵。
江西庐陵人文天祥,他在考卷中言:“现在士大夫之家教育子弟,自小教授字句,选择一些不违背时尚、不得罪官长们的文章读,年长以后,专门练字作文,靠此来应乡试、考科举,去猎取高官厚禄。父兄所教,师友所讲,都只是个利字。能够不这样的,几乎没有几人。”董槐作为主考官之一,力排众难,提文天祥为高魁,皇上阅过,深有所感,故百官不敢多言。
董槐相见文天祥,文天祥道:“朝廷赋税深重,奸臣擅权,以致耕夫无一勺之食,织妇无一缕之丝,生民熬熬,海内汹汹。天下之势譬如漓胶腐纸粘破坏之器,而置之几案,稍触之,则应手堕地而碎耳。浙西一带,本是富饶之地,现如今却水旱连年,田野萧条,物价翔跃,民命如丝。朝廷不能抚存,遂使为盗,惊扰州县,杀伤吏民,恣凶残之威,泄愤怒之气。皇上与百官不恤民情,反而一心为私,大兴土木工程,花钱财如流水,视民命如草芥。”董槐叹道:“赚钱的方法有两种,一种是辛辛苦苦流汗所取,另一种是以钱以势从别人的血中抽取,自在而得。辛苦赚来的钱用得辛苦,自在而得的钱花得自在。”
文天祥道:“大人身为一国宰相,难道就无一点回天之力么?”董槐道:“家有常业,虽饥不饿;国有常法,虽危不亡。首先应当勉励诸将,加强边防;建策提拔人才,不拘守升迁的旧法。有害政者三,一是宗室亲戚不奉法;二是执法大吏久于其官,擅作威福;三是皇城司不管理士卒,士卒骄横。亲戚不奉法故法令轻,法令轻故朝廷卑。故应先除去三害,乃阎妃、董宋臣、丁大全。只是目下时机不够,且待机行事。”
文天祥道:“蒙古新征波斯,欲全面包围我国,大人有何见的?”董槐道:“在年轻时,我也曾学习孙武、曹操的兵书,眼下军事重地当在四川,许久前我请命出帅四川,皇上不听。若四川失,我国的财政税收和军粮供应将要损失三分之一,国家少粮,定将重税盘剥百姓。”文天祥惊道:“那岂不是陷入恶性循环之中!”董槐叹道:“正是。无奈君命不授,作臣下的如之奈何?”
理宗大力提倡道学,推行尊儒的路线,任用大批道学家作官,专用此辈,列之言路。朝内外官僚机构空前庞大腐败,甚至远远超过了北宋仁宗时的状况。御史朱熠上奏说:“境土蹙而赋敛日繁,官吏增而调度日广。真宗、仁宗时,以三百二十余郡的财赋供给一万多官吏的俸禄,今时以一百余郡之力养两万四千多冗官。”皇上置之不理。
宫内燃着长信宫灯,立着蜡金博山炉,肚子很大,炉中烧着凤脑。阎妃所憩之床以琉璃珠玉,明月夜光,错杂天下珍宝于帐帏。皇上骑马打波罗球去了,阎妃卧在帏内,怀中正睡着一团西洋玳瑁猫。她半睁着眼睛叫道:“小锣子。”一太监应声过来,垂头问道:“娘娘有何吩咐?”阎妃闭上了半睁的眼睛,舌头轻轻弹动了几下:“我无聊得很。”小锣子陪着笑,阳人说阴话道:“今儿有上等鶪绢,撕起来特别悦耳。”阎妃眼皮子一挤,便是准了。小锣子笑嗬嗬地捧过绢来,一边撕,阎妃一边在床上呻吟。
阎妃体虚,每日总感到头目眩晕,如坐舟中一般,晚间又作刀光之梦。每日服三粒人参养荣丸也不见起色,后换尽人间奇药,无一见效。
阎妃每月皆要进香一次,且说她至灵隐寺进香那次,只见一对对彤幢凤翣,螭首雉羽,一片茫茫御香,过于华清池弥。隐隐见那双叩蛇柄黄金火鸟伞飘过,众天神仙子脚踏祥云。前排的太监,左边持着麈尾银丝,右边吹呐擂鼓,目态轩昂;后排捧着枸橼勾纹盒或纸张不等,袖挂斑斓五彩珠,神情恭若。过完一十八队,乐声渐弱,只见一顶八夫赤凤版舆幽幽游来,金铂辉煌,氛氲扑鼻。须臾即到目的地,执拂太监跪请下舆。阎妃闭在帱内,似蚊虫一般嘤道:“口好渴。”侍座太监慌忙撩起座前珠帘,三献香茗。待阎妃入后礼了菩萨,参了长老,守时太监高声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娘娘回銮。”
在路上,阎妃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撩开窗纱,见街旁立一半仙,便佴鸾求了一签,签上说:“春木支全寅卯辰,格符类象贵非轻,喜行坎地根深固,身强敌杀在庚辛。”命半仙解签,那道士还不尽挑好的说,说得阎妃娘娘从此放心,以后果真不作那刀光之梦了。
阎妃因出门动了一遭,觉得腹中像有些饿了,吩咐膳房伺候,不一刻,数十种花样菜供奉案前。阎妃挑了几粒米放在嘴里抿了一抿,懒懒地说道:“这胭脂米吃惯了好腻得慌。”命太监换上碧糯杞枣鬻,又觉得黏口,那个叫小锣子的年轻太监很懂人事,亲自端上一碗白海豚熬的精汤,阎妃呷了一口,味道好得教人不敢相信,又呷了一口,把个樱桃小嘴动了两动,道:“嗯,这南下贡上的鱼儿味道还蛮留齿香的嘛,叫他们多捕几条来。”小锣子满心欢喜,应声退去了。
阎妃吃足了便睡在温凉床上,眼不倦而慵开,决似杨妃娇憩。床上铺着龙鳞席,床傍挂着金花帐,床下点着玉髓香。两个小太监给阎妃扇风,一会儿说风凉了,一会儿说风弱了,好难伺候哩!
再看丁大全花费巨资建筑府邸,地基打在西湖傍,民工累死淹死在工地上,尽泣疲民,夜哭溺鬼。董槐多次奏本削减开支,不准!对此,阎妃、董宋臣及丁大全对董槐怀恨在心,专意搜罗董槐的短处。
门子赵海斑心有隐忧,向丁大全进言道:“势大操心多,咱们不能只图现成富贵,还要计较他日横灾。百官之中,唯董槐的人气太涨,他又不和我们一条线,应及早谋个对策。”门子曹恒补充道:“同样是火,小火一吹就灭,大火越吹越旺,我主不可含糊啊!”丁大全微微一笑,往桌上一望,忙有婢女斟满一瓻虾蝚酒喂给他喝。丁大全用舌头舔了一下唇边,闭着眼回味无穷,赵海斑和曹恒却不解其意,嘴里又不敢吭声,丁大全很陶醉地“啊~~”了一声,睁开黑洞似的双目,笑道:“你们两个太曹操了,别看他是个宰相,嘿嘿,我一翻巴掌都能压死他,对个甚么策?他若不顺着我意,小心他的顶头乌纱帽!”又望桌上,婢女继续加酒进食。话是没错,两个门子心里还是不安定。
金鸡三唱,早朝升殿。只见金铺玉户,重轩镂槛,皇上北坐于九重金殿的九龙赤金墩榻之上,玉鼎浮香之下南立着文武百官,左班是文官,右班是武官,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传宣的太监尖叫道:“有事引奏,无事卷帘散朝。”有礼部尚书禀奏蒙古向我大宋要求贡品一事。董槐持牙笏奏道:“昔中华神州,不以靺鞨为重视,任其恣生,终成大患。为臣早已料到蒙古人有财狼野心,故将临安修缮一番,他若强来,我们背水一战,何必怯看蒙古颜色!伏乞圣上天裁!”李悝奏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岂有我国臣民为他国臣民的道理?伏乞皇上圣断!”右班一人虎步站出,乃柱国雷洪海,身长九尺,臂阔三停,浓眉方眼,铁须鹰鼻,一脸黑漆,朗朗奏道:“蛮貊之族,未沾王化,何其惧哉!薛仁贵三箭定天山,他们若真敢兴兵压境,但拨一支兵马给臣下,管教他们有骑来空马回!”
群臣不敢言驳,主和派的则望向丁大全。丁大全微微一笑,对董槐一揖手道:“董大人博览群书,难道不知‘小固不可以敌大,寡固不可以敌众,弱固不可以敌强’的道理?”董槐还一揖手,从容问道:“不知丁大人所言何意,愿闻大教?”丁大全道:“董老弟,我国地短源缺,民少才稀,拿什么抗蒙古?不如年年进贡,偏安一偶,保得百姓生命安全才是上策。”主和派的皆唯唯称是,责斥董槐不识好歹。
董槐冷静说道:“韩愈曾言,‘赋出天下而江南居十九’,我国虽褊小,但疆域尽在江南,何言缺才?况且吾皇德迈前帝,仁敷中宇,有志之士踊跃仕身。如新科状元文天祥文武全才,居内辅佐吾皇;王坚将军屡胜蒙古,镇守边关;何言无力抗蒙古?”主和派听得低头,皇上在龙座上听得颜悦心快,笑道:“两位爱卿休再绕舌,丁爱卿之言也是体谅民情厌战嘛!至于董爱卿所筑设防,也有远略,都是为国家社稷积心忧虑,但争多必忿,两位爱卿不必为此事伤了和睦。如今天下安定,何必为一事挠起兵灾,进贡之事朕许了。”皇帝殿上一呼,殿下百诺,董槐空有满腔热忱也不得申泄。
丁大全正在得意之秋,便调侃起董槐来:“董大人就像一只鸟。”董槐哦了一声,问道:“怎么个像法?”丁大全笑道:“两支干柴棍子却能撑得起这么重的一个担子,我真是钦佩万分啊!”皇上听了,不禁乐出声来;百官听了,九成望着董槐讽笑。董槐把眼皮子一沉,一瞬间又把眼皮子一挑,不慌不忙地笑道:“这么说来,那丁大人便像一只虎了。”丁大全闻言大喜,搓着胡须道:“承蒙褒奖!”董槐梗立在堂,接着说道:“这虎,也不过是一只长大的猫。”
百官听了这话,都忍不住掩着嘴,侧过身。小段调侃无疑先把丁大全捧上云端,再把他狠狠丢落,把个丁侍御史捉弄得要气不敢气,要望人又不敢望人,怕被其取笑。皇上从龙座上站起身来,抚掌大笑道:“两位爱卿,好冤家也!只要有两位在此,早朝也是件爽心的乐事了!”丁大全一直闷着声息,别人的奏章奏表一句都没听在耳里,退朝之后,肚子里还冒着烟呢。
第四回 雨声飕飕催早寒 单雁翅湿高飞难
丁大全的老丈死了,祭奠事大,要请著名文士、书画家和雕刻家给他表扬功德,谝能尊贵,还要陪埋许多殉葬物。董槐反对陪埋殉葬物,专程找其理论。丁大全拿出幅长画卷来,铺开后问道:“董相知道这是什么吗?”董槐一眼便知,道:“这是《贵妃出浴图》。”丁大全笑道:“这是从湖南郴县出土的,如果古人不埋这些陪葬品,今儿从哪里出土这些古董,研究这些文物古器?”董槐无言以对,丁大全把彩画一卷,道:“这就是了,我们现在埋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