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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早朝,董槐穿过龙尾道,两旁有翔鸾、栖风二阁。进了金鸾殿,皇上还未上朝,百官们一个个膘满肉肥,见有几个大官在相互比较自己的肚子,就像孕妇在炫耀腑中的孩子一样,不过此时此地,竟是这些男孕妇们相互吹嘘标榜,好不可爱过盛也!
“瞧瞧谢大人这肚腹,装的学问真不知有多深哩!”“岂敢岂敢,多承多承。”董槐一阵恶心,将头转过一边,摇首忖道:“这治国可与治城大不一样了。”
过不一刻,皇上升了龙座,对董槐早已嘉奖了一番,董槐面圣道:“恭承嘉惠,俟罪临安,无功多过,不敢受升。”皇帝道:“董爱卿太过谦了,爱卿治城有方,路人交口结碑,朕定当重赏。”便赐黄金万两,米粮千石,吴绫蜀锦各百端,又将右手上的九游龙争珠金镯取下赏他,直惹得百官中十有九生嫉妒之心。董槐不肯全受,只接了金镯及部分金粮绫锦,皇上听言,将余下的赐物布施城中百姓。只是董槐从此不再治理临安,交了御赐金牌。
正值风清气爽之时,又值府中无事,董槐便起兴带上几个衙役游历西湖,扑面便是一阵带有咸味的海风吹来,陌头杨柳娥娜缈柔,过了段家桥,到白堤停住。只见湖面上落着没有轨迹的黄金雨,星星耀烁,一只白鸥抿翅往水里一扎,一条鱼儿便被带出了水面。
董槐见许多富贾将钱洒入西湖,祈求长富贵,望之叹道:“苍生奔忙尚难糊口,西湖却坐贪万金,这金锅儿何不翻底,痛快人哉!”卫羽这时急忙说道:“大人说得对,何不派人修圈栏断其水,再将圈栏中的水淘干,咱们坐收万金!”说着说着,脸上露出一副美意,董槐听得好笑,将他一干人等打发到一边,想一个人静静待会儿。
他停伫在西湖旁,身边寒薄,不禁念起亡妻,一时心绪憯悽,轻吐心声:“十三年夫妻,十三年鱼水;十三年独旅,十三年梦颓。迩来冗忙无瑕,想泖湖草已没坟。为国不为家,为家不为人,怪否?秋尽又将冬至,人老去,青风白发。眼前槐叶抖擞,恍惚水外暝山。仰目,当年一般天,须臾晕眩。垂首,浪卷孤莼,不忍看。身欲倒,幸有烈风相抵。躯渐寒,苦无添衣人。”衙役们听见董大人喃喃自语,忽忽若若,听不甚明白,还做些奇怪的举动,虽然都闷着脑袋,却不敢上前问讯。
夕阳下,酒旆闲,两三航未曾着岸。半斤东坡肉已狼藉在案,清香的稻草被踏瘪得起了毛。卫羽近身伺候道:“大人,天色已晚,不如回府歇息罢。”董槐念着亡妻,浅酌深吸,饮下数杯,这时还觉不够,迷糊着说道:“蕴真惬所欲,落日又如何。”日淡风凉,卫羽忙将披风搭在董槐身上,道:“大人醉了,小心擦了风寒。”
董槐经劝不住,咕噜叫道:“好了,好了,我回去就是了。”一摸身上,没带酒钱,便解下所佩金龟当于老板。他歪歪斜斜的被众人搀起,卫羽骂另一叫作戚随宽的小吏道:“该死的奴才,也不早去备个暖轿来!”戚随宽连忙应道:“我现在就去!”董槐似有半醒,一个横摆头道:“我不要坐轿,我就这样走回去。”下人不敢违逆,董槐一路摇晃,见孤山梅空枝伶俜,不禁叹道:“自逋仙去后无高士,冷落幽姿,人道梅花已不要诗了。”
适才酒喝得多了,这时有些舌燥,回到府中,对着秋风饮了温茶,便倒头睡了。身旁又没个妻妾体贴,身子骚热,翻身时把被子掀在一旁。孰不知酒后先发热后发冷,凉了许久才有丫鬟见晓盖被,丫鬟又不能时刻在房里服伺,董槐在梦中思念妻子,辗转覆去闹了一夜,加上在西湖旁惊了风,早上醒来,果真染了风寒,早朝也上不得,云孝臻等先后探望了数次。
礼部侍郎李悝闻之特地前来探病,此人年过中旬,发已华颠。董槐包着温巾躺在床上,身旁只有两个丫鬟伺候着。李悝与董槐寒喧了几句,问道:“怎么不见嫂子?”董槐闭着眼睛,冥想了一会儿,淡淡地吐出:“早年已染疾下世了。”李悝惋惜了几声,道:“董大人只身孤零,何不再娶个填房。”董槐咳嗽了几声,又摇头又摆手。李悝劝道:“娶家妻氏,生得儿女出来,百年后也有个烧钱化纸的人嘛。”董槐睁开眼睛,喉咙半干半湿地说道:“亡妻给我留下一子,我父子二人唇齿相依,也还抹糊得下去。”
“可是……”李悝还想再推澜几句。董槐支起身子,道:“王维丧妻不娶,孤居三十年,我犹敬之,愿作其二。真爱只一人,白头无异念,当为丈夫凯模!”李悝的脸上有些挂不住颜色,哝哝说道:“大人该不会在取笑学生罢?”此语触动董槐,打入朝理事的那天起,便将重要官员的家底调查了一通,想起李悝家中尚有一妻一妾。人家好心前来,自己竟话少斟酌,唐突了人家,连连拍着脑袋瓜,道:“瞧我,一发烧把脑子也给烧坏了,语无伦次的!”
李悝也没太计较,道:“李某不才,有一句儆示董兄,董兄刚进朝中,路径不熟,凡事不要太出锋头。”董槐忙问道:“大人这话,学生不解,还烦宣明。”李悝揖手道:“大人客气了,我就实话实说吧,当今朝中蛟螭混螺蚌,混沌得很哩!”董槐也揖手道:“董槐上叨天恩,下承民泽。只求秉持公心,指摘时弊,救民于水火,除此外别无他心。若因此招惹到不测是非,董槐甘心逆受。”李悝不好再说什么,鼓励几句便作别。
上任没几日,董槐便发现众官结党营私,贪污严重,牵扯范围极广,便上表谢方叔,谢宰相对此举不满,要他不要惹事,派人拖出一车黄金拉拢他。董槐将一锭黄金往地上一砸,怒愤填膺道:“作人只可清饥,不可浊饱,我要这些臭钱作甚!”把分给他的黄金财宝如数退回。卫羽努着嘴道:“我家老爷才不稀罕这些臭钱呢!”袁华举起大拇指,赞道:“荣华富贵,功名势力,不近者为洁,近之而不染者为尤洁。”董槐道:“袁兄过奖了,作人岂能作堂上之燕,衔泥趋附炎热,作官就莫让百姓指骂名。”云孝臻看着小幺们搬走一车财宝,不免生了怅触:“臭钱?钱本身并不臭,只是用的人臭,而让钱无辜背了臭名。”谢宰相见董槐拒收财宝,笑他无见识,就算不去攀附高爷,至少也应抄张护官符放在枕下。
陈宜中与徐清叟怎会任由董槐高挂廉洁牌坊,密谋一夜,处心积虑地设好一妥当之计。他们很清楚,董槐功勋显赫,想逼他离职,散布恶空气是绝对行不通的,只有以要言妙道说之转其身职。
早朝后,徐清叟便悄声悄气地走到董槐跟前,对他附耳说道:“太子太师昨日亡故,你可知晓么?”他吐出的气搞得董槐耳朵骚痒,连忙侧过头道:“满朝文武皆知啊!”徐清叟夹着董槐之手,道:“掌谕太子可是个肥缺啊!董参知与学生乃多年熟识的,若参知想去,我可替你保荐。”太子太师不过是个名大权小的官,董槐故作不知,推开他的手,道:“不了,我现在干得很舒心,调换职务会不习惯的。”看董槐一副冷静十足的样子,徐清叟突然产生畏缩感,但想到美好的前程,忙道:“诶,我是见董参知你终日劳苦,也应享享清福,你思量看,太子就是将来的天子,今太子将立,他日作了皇帝,董参知还不高升么!”董槐硬了语气道:“作官不是为了升官的!多谢徐大人关照,只是下官命贱,偏好劳苦,告辞了!”说完急步而去,徐清叟满脑子的算盘珠子掉了一地。陈宜中见董槐去了,便跑过来问,徐清叟道:“唉,别提了,那家伙的心是铁铸的!”
宝祐三年二月二十二日,董槐早晨醒来,昨夜梦见一条青龙从冥潭里冲天而起,梳栉时还在琢磨,不知主凶主吉。这时戚随宽从门外慌慌张张地跑进来,董槐问道:“何事弄得这般模样?”戚随宽施完礼便叫道:“礼部侍郎李大人家里生出大事了!”董槐急忙拉住其手,切问道:“你说什么?”戚随宽道:“李大人的正房妻子和偏房小妾一齐过世了!”董槐吃了一惊,度量道:“哪有妻妾一齐过世的事情?其中定有蹊跷!”又问道:“李大人怎么样?”答曰:“李大人身心大损,气血虚弱,正卧病在床。”
董槐挥袍坐下,道:“李大人还没个继嗣的儿子,这怎生是好!”戚随宽道:“大人有所不知,李大人之妻因难产而死,幸好生下一个儿子,有高人取名为李祥,为避祸之意。李大人不喜欢他,说他一出世就生祸,把他扔弃在外。”董槐一听此语,反射性地立起身来,道:“这怎么处得!既然有个子胤,就应百倍珍惜,怎可扔弃在外!”忙起轿至李府,欲待好好将李悝劝慰一番,谁知李悝如同失了魂一般,躺在床上不言不语。董槐问过李府中人,原来公子李祥被一名叫苗元佑的老者抚养。董槐又不是李府中人,也作不得主张,只好待李悝病愈后再行劝慰。回到廨舍,闷闷不乐,借酒消愁,公事也疏松了些。
这年,理宗命亲信宦官董宋臣修筑佑圣观,兴建梅堂、芙蓉阁、香兰亭,强占民田,招权纳贿,人们称董宋臣为“董阎罗”。监察御史洪天锡上奏:“天下之患有三:曰宦者,曰外戚,曰小人。现在上下穷苦,远近怨疾,惟独贵戚和大宦官享富贵。举天下穷且怨,陛下能与此数十人共天下么!”洪天锡弹劾董宋臣,不成,被免去监察御史。洪天锡上奏原是谢方叔支持,谢方叔见事败,便把洪天锡排挤顶罪,以巴结董宋臣。董宋臣指使人上书,请杀谢方叔、洪天锡。谢方叔因而罢相,由董槐接宰相之位兼枢密使。董宋臣在阎妃支持下,权势日盛。
生活总是祸喜不断的,有时祸中夹喜,有时喜中藏祸,不随人愿,只按天意运行。云孝臻之妻吴秀兰上月七夕还好好的,过了一月,身子逐日倦懒起来,茶饭都不思了,只爱吃些酸果,下腹胀得慌,胸口沉闷,经期也两月没来,又不时地恶心、呕吐,皮肤也黑了些。云孝臻问了几次,她心里没底,也不好说。一天早晨起来发觉有娠,云孝臻察觉妻子神色不对,问道:“你这些日子是怎么了,心神不宁,恍恍惚惚的?”“没什么,大概人到了秋季,精神总要差点吧!”
妻子将丈夫唐突过去,心里当然有数了,只不放心,便请了大夫查脉,云孝臻在一旁不住地催询:“大夫,我妻子可染了病么?”大夫笑拈白髯,道:“提辖不必担心,夫人是有喜了!”云孝臻惊讶得拉住大夫,道:“真的么!”大夫握其手,拍了两下,贺出一对词:“恭喜!恭喜!”自己倒很识趣,先行告退,留他们小俩口子慢弹情谱。
瞧把个云提辖高兴得都不晓得要做什么了,把妻子的身子扶了扶,把床上的雪花枕头按了按,又把桌上的茶杯转了转。妻子坐在凳上,禁不住掩着嘴儿噗嗤一笑,道:“我们家里怎么飞进来一只无头苍蝇呀!”云孝臻笑着凑她身傍坐了,双手捏着桌边,道:“第一次为人之父嘛,哎呀,这突然间怎么别扭起来了!”耸了耸肩,拐了拐臂,身上骚痒不过,脱下常服。妻子笑道:“孩子还没出世,都把你磨成这样,等出世了,你还不捧着他叫爹!”
“我疼你们嘛!”云孝臻将右手轻搭在妻子肩上,急急问道:“几个月了?”吴秀兰分别用左手在桌上拿了一双筷子,右手拿了一支筷子,左右敲了一敲,示意要丈夫猜。“三个月了?”丈夫已经等不及了,恨不得钻进妻子的喉咙里把话掏出来。妻子点点头,云孝臻的脸上一片春光明媚,握住她的双手,道:“你这左手的筷子便是我俩,右手的筷子便是咱们的小宝贝了!”妻子嗯了一声,将头倚靠过来。
云孝臻和妻子鬓发厮摩,回想流金岁月,从相识到现在,已有四载了。这些年,虽吃得些苦,甚喜未添什么病。他忆起带她出逃的那一天,道:“想起来,那天晚上我收到你的信,真把我给吓坏了!”她盘弄着他的衣襟,道:“那天我刚从丫鬟手中拿到信,不料被我爹发现,抢去拆看了,还大发雷霆。我爹逼我照他的意思写回信,我不敢违拗,他念,我便写。”云孝臻抚摸着妻子的头发,道:“信上你说我们俩八字不合,柱中枭食并伤官,子死夫亡是两端,还说要与我恩断义绝,今晚就嫁给柴桑。我当时欲哭无泪,真想拔剑自刎,但冷静想来,却又不像,这不是你的话,便去找你说个明白,果然被我猜中了!”她轻轻捶着他的胸口,道:“然后,我就乘上你的马了。”云孝臻道:“咱们也没个三媒六聘的,不知我们的婚事,月下老人同意否?”
俩人说得都笑了,驰隙流年,犹如一瞬,目光凝聚,包涵着多少辛酸与希冀?什么悲欢的日子,他们都一起偕手走过了,在阳光和风雨中共处的幸福是无法言喻的。
云孝臻将手抚摸妻子的腹部,仿佛感应得到一个爱的结晶体正在掌心下蠕动,若有所思道:“一恍眼,咱们都有孩子了……”举头望着妻子,问道:“你想家么?”妻子摇摇头道:“那不是我的家,除非我无路可走,有生之年,我决不回家求他!”云孝臻叹道:“多少他也是你爹嘛,即便没有感情也有恩情啊!”妻子捂着他的嘴,道:“你不要再提他了!”“好好好,不提他了,惹你生气可会连累咱们的孩子呦!”云孝臻故意说得诙谐逗妻子笑。
吴秀兰笑过后,又念到正事,推着丈夫道:“嗳,咱们的孩子取个什么名儿啊?”云孝臻皱着眉,双手按在膝上,左思右想也没个好词迸出脑外,嘴里喃喃:“如果是个女孩,就叫……”只道女孩这温雅脱俗的名字难起,便扭转思路,“哎,如果是个男孩,就叫……”想不到男孩这一鸣惊人的名字也难起。吴秀兰笑道:“别忙呼了,说不定哪天灵犀一动,一个好名儿就跳到嘴边,瞧你想得难受,脑子想坏了可没人赔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