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娄锟虽然心惊,但未露惧色,惊堂木一拍,道:“云飞,奉节县人氏薜利生是否被你所杀?”云飞道:“他带领一帮恶棍闯入小人家中……”还未说完,娄锟便把惊堂木“啪”的重重一拍,抬高了语气道:“本县问你,薜利生是否被你所杀,其他的话不要多舌!”云飞只好应道:“是小人所杀。”“既然你认了,这就最好。杀人偿命,国法难容,来呀,把他们两个给我关了!”云飞见情头不对,忙叫道:“请大人明察,是薜利生上门挑衅,小人不过是正当防卫,失手杀了他!”娄锟叫道:“住口!事情经过都在本县心里,休得狡辩!来人,押他们入狱!”
吴秀兰只是垂着头,不知心中何念。云飞心中苦楚,又百口莫辩,只能被衙役押解,途中无意发现秦世顺躲在门侧阴笑,心中顿时雪然明白,知县与杀得光乃官贼一窝!胸中急愤,两手一抻,缧绁即卸。母亲见儿子不伏法,失声叫道:“飞儿,你干什么?”云飞踢翻了身傍的衙役,扯断母亲身上的缧绁,这时已无时间解释,拉着她就往门外跑。“嘎呀”一声,早有眼快的衙役把门封锁,堂上漆黑一片,娄锟忙叫道:“掌烛,掌烛!”须臾见光,娄锟在高座上叫道:“岂有此理,真是反了!来人,给我抓起来!”十数个衙役操着长棍就打,云飞一人躲闪倒绰绰有余,但母亲不会武功,拳棍无眼,她的身子哪里经受得两下。只见母亲勉强躲了两棍,突然眼昏体瘀,瘫倒在地。云飞一见母亲受痛,心中着忙,当头便挨了一棍,众衙役一齐上前,将其揪翻捆倒。娄锟见其果然厉害,薜利生何等猛夫,竟然死在他手上,再不敢大意,喝令换了一条粗铁纍将云飞铐上。
现在料他有通天的本事也挣脱不断了,娄锟抹了汗,劈头喝道:“好你个刁健忪棍,给我动刑!”对云飞箠笞换杖挞,弄得两差役手麻肩酥,接着用拶子夹手指,又换衍阳夹脚夹颈,直折磨云飞到日以锉西方才停手,衙役们都一个个拖着惙乏的身子散去了。娄锟看得手痒,还亲自动起手来,几阵皮鞭下去,云飞身上就留下了水蛭爬过的痕迹,鲜红而火辣辣的痛。云飞终究是个常人,还是个孩子,几次吃痛不过,昏死过去,都被冷水泼醒受刑。娄锟见吴秀兰没有知觉,便没折磨她,将其拖入囹圄。
邹非犯了大错,又不懂得求告找门子,无奈地跪在家里,不停地以头撞墙。街坊郝大婶闻知他家的事故,怜惜他道:“咳!你这人呀,一点人情事理都不懂。俗话说,衙门入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你何不筹些银子去赎他们!”邹非这才昏目重亮,拜谢道:“钱可再赚,命去不复生,只要人能出狱,钱又算得了什么,如此大恩,何以为报!”便倾家当了三十两纹银用红布包了拜谒娄锟。娄锟本不欲见,师爷邵藉道:“有礼不拒客,看看行头再说。”娄锟这才许邹非见谒,一见他行贿便拂袖大叫:“拿走,拿走!别腐了本县的眼睛!”邹非被棍棒打出衙门。
邹非哪里知道娄锟家的行当,只怪他不懂世故,进宝进错了地方。聪明的进宝者不会直接交给老爷,而是转交到太太的手上,因此,绣花楼则变成了黄金楼,为何人们都说大户中的后院最脏,除了乱奸乱伦之外,可能还涉及到这么一点点因素吧。
郝大婶又对邹非说:“班房掌刑狱的典史,名叫祁善,为官清正,好替民申冤,你可求他。”邹非依言拜见祁善,祁善闻之,怜其一家遭此恶运,言必鼎力相助。
娄锟暇时也会看些典籍经论,如《杨朱篇》、《理惑论》等数百册。但从京城带回的习惯是改不掉的,和丁大全一样,时不常便爱与女人作乐。后庭很宽绰,丝竹呜嘈,觱篥嗯哑,只见十二位仙女,皆素练宽衣,纨扇翩翩舞于广庭,轻敲象板,缓歌金缕,唱起霓裳羽衣曲,曲道:“纨扇如圆月,出自机中素。画作秦王女,乘鸾入烟雾……”
艺女们舞到妙处,妖妖娆娆,令人眼光缭乱。只见一红衣女子长袖翻转,如长蛇吐信,正咬中娄锟。娄锟从其乐,把袖一拉,玉人便落在怀中,任君恣意怜。娄锟倒了一觞葡萄佳醴,呷了一口,色咪咪地笑道:“这酒可甜不过你呦!”女子娇笑,在怀中扭捏,还把娄锟的胡子从上往下摸,笑道:“大人,你好惹人爱哦!”娄锟咩咩说道:“小心肝的嘴巴真甜,让我尝尝!”
娄锟把嘴巴从艺女的嘴巴上拔出来,大笑道:“人生在世,不就图个行乐!”一时间,又觉得光看跳舞不尽兴,动了看戏的念头,一边咬着肥美的香酥鸡,一边吩咐仆役到勾栏院里请戏班来。过了半个时辰,本地戏班被请来,将锦册呈于娄锟,共十个花名单子。娄锟酒后眼花,看不真切,叫他们念戏名,念了三五个都不中意,又念到“霸王乌江自刎”时,娄锟拍案骂道:“老子最讨厌刘邦那堆人屎,他娘的,项羽才是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凭什么要输给他?你也别念了,就唱一出秦始皇打刘邦的戏。”
“秦始皇打刘邦?!”角子们面面相觑,这两帮子打得起来吗?怕是耳朵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娄锟叫道:“没错,就是要扁刘邦他奶奶的!”没法子,不会演也得演,抹胡过去就算了。只听得锣鼓鼕鼕,杀气腾天,左右两厢各冲出两员金装披褂的战将,后有执旗矛兵勇者各十人。左厢旌旗上写着“秦”,画着游龙;右厢旌旗上写着“汉”,画着朱雀。左首大将耀武扬威道:“你这狗屠樊哙,见到我秦朝大将军蒙恬还不下跪投降!”右首樊哙瞋目视蒙恬,头发上指,目眦尽裂,大喝道:“唗!你秦朝已亡在项羽的手上,何故今日死灰复燃,兴兵压境,犯我边陲,掳杀我臣民?这、这、这、这,是何道理?”蒙恬大笑不止道:“战国七雄联手尚且不是我大秦的对手,何况你区区一个小汉,识相的就快快拱手交出城池,免受生灵涂炭之灾!”樊哙拔剑道:“君为臣阳,臣死当报国。休得多言,孰强孰弱就在刀剑上见个真章!”
娄锟在台上看得拊掌道:“快打,快打!”台上的角子们还真有点演不下去了,碍着知县的面,不能砸锅,只得捺着性子胡闹下去。两派杀做一堆,闹哄哄一阵,樊哙按照娄锟的旨意战败,兵卒也都遵旨命染黄泉。
“此乃天意,臣已尽忠矣!”樊哙颓跪在地,仰天拔剑自刎。蒙恬大笑道:“自古安有不亡之国,不死之主?以卵击石,不自量力!”娄锟已有七分醉意,掷杯笑道:“这才是华厦正声也。”还当起窜戏的,亲自取过白银十两封给蒙恬,握其手道:“将军劳苦功高,薄礼不成敬意,还望一鼓作气,直捣黄龙,斩掉刘邦这个贼夫,当有重谢!”台上的角子们一听银子多多,哪个还不拼了力气编演。娄锟一边吃喝弄淫,一边观戏吹擂,至于后来刘邦是否被弑也不得而知,可能他已在温香玉怀中熟睡久矣。
再看看牢中最深的地方吧,那种日子谁也不愿过,黑、臭、腥、脏,此时又近夏日,苍蝇一动一碰,蚊子成把抓,老鼠脚旁过,蟑螂饭里爬。环境闷热潮湿,又无医疗,云飞身上的伤口已腐烂流脓,饥馁地倒在藨草堆中。吴秀兰拉扯着铁槛,接近半沙哑的嗓子喊道:“求求你们,给一点水吧!让我儿子洗洗伤口,求求你们了!”杂乱如草丛般的头发在眼前抖动,没人理她,万分情急而又无助下,她的额头不停地擂着铁槛,发出哐啷而冰冷的撞击声,墙灰沙粒都被震得下掉,她吸进鼻里,呛得捂面咳嗽。对面牢房的一个中年人看这母子俩可怜,忍不住说道:“别折磨自己了,有良心的人就不会守牢了。”吴秀兰拼命摇着头,当头发甩过时,才发现她的额头上已溢下一道血沟。
云飞不知自己怎么醒了,他甚至都辨不清自己是否睡着过,头重得都要掉了!他爬到娘的身侧,牵着她的衣袖,用仅存的力气摇头。
牢房里面的规矩是从未听过的奇特:探牢的人想进去,进一人收十文,进两人收二十文,进一万人便收十万文;还不许人家买东西送进去,要买得在咱这里买,咱这里的东西保证质量,只是价格贵得离谱。这叫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真是生财有道。这规矩不是娄锟想出来的,他一个人没那么多的心机,也不知是谁吃了仙丹想得出来?
牢房更像鸟笼,一个接一个的两排延伸,谁知道关着多少囚徒,又有谁知道关着多少真正的囚徒?只听得见一声接一声的叹息,咒骂已听不见了,他们已没有力气咒骂了。
地下监狱是没有窗户的,漆黑得让人不辨日夜,一路“咯哒咯哒”的脚步声,才让人知道吃饭的时间到了,早饭还是晚饭?
只有在吃饭的时间,墙上的火把才会被点燃,人们闹哄哄的,云飞眼中充血,看不清他们的神情,也许见了食物很高兴吧。铁槛下有一隅开着个小洞,脚步声至,递进来一个黑泥碗,里面装着一驮穇子,母亲挥着苍蝇,和云飞用手抓着放进嘴里,俩人互相体贴,每次都只拈一点,以至许久才吃完。
犯人们饱了腹后都有些甘苦谈,只是众声同语,哜哜嘈嘈,耳辨不详。云飞道:“娘,我们能出去么?”吴秀兰把儿子拉到怀中,道:“过些日子,总会有太阳把黑暗赶走的,到了那一天,就是我们新生的日子。”
对面牢房的那个中年人冷笑一声,道:“你们不是本地人吧!”吴秀兰嗯了一声,道:“我们到奉节不过数月。”中年人道:“人心似铁,官法如炉,铁入旺炉,岂有不化之理?在下实情实说,你们俩已无出头之日了。”母子俩听得心中一震,忙倾耳相闻。中年人道:“如今和蒙古交战,有蒙古奸细混入我国造谣生事,本县的太爷捉真奸细捉不到,但为领功,便叫役仆到街上,只要见到鼻子高些或胡子络腮的人就随便抓几个来,送到上面说是蒙古的奸细,那些人屈打成招,太爷反得赏银数百两,朝廷还拨下两块金匾,说‘剔奸有道,剿贼有功’,你们可知此事?”吴秀兰听得目瞪口呆,云飞叫道:“天下哪有这样不讲理的事!”中年人哼哼叫道:“这世道,睁眼所见的比闭眼还要黑!”
又是一路脚步靴响,比先前要沉重得多,奇怪的是,周遭传来一阵阵问安的语声,那个中年人也不敢再说了。“铿”的一声,打开牢门,一个青衣人提着一桶清水走了进来,他四十往上的年纪,面目既威严又和蔼。青衣人放下水桶便叫云飞躺下,拨开碎衣,亲自拿了毛巾替其擦洗。
吴秀兰见之大喜,牢中果然有好心人,忙稽首拜谢。青衣人一语不发,悉心地操着手活,云飞咬牙忍着钻心的痛。伤口洗净后,青衣人最后给云飞贴上了跌打膏药,提着桶起身便走。吴秀兰见他像是个官,捺不住心事,起身问道:“这位大人,我们的案子……”青衣人脸上有些抑郁之色,迟疑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吐出一个字:“难。”吴秀兰听得身软,扶着铁槛缓缓坐下。
待青衣人走后,中年人才告诉母子俩:“那人是班房掌刑狱的典史,名叫祁善,虽是傲上矜下之人,在这动乱年头,也不肯轻易给人臂助,一定是得知了你们的苦处才施善手。”想到自己,叹道:“也难怪他不肯轻易助人,要帮助也帮助不完哪。”
纵使到此地步,吴秀兰也不气馁,探问儿子心怀:“飞儿,你害怕么?”云飞扑在草堆里摇摇头,有好多讨厌的苍蝇在他的疮口上徘旋,母亲走过去,用手挥赶着,道:“人就应该像江海里的明礁,永远经受着恶浪的折磨,它从不喊痛,因为它只会变得更加锐利!”云飞坚毅地点点头。
特逢六月,赤帝当权,天气浩热。树阴竹影下,县太爷端睡吊网悬窝,运起七轮扇,真是降暑有方。一旁的师爷坐在竹椅上,玩弄着一块浅青色的圆形石块,啧啧称奇道:“这石头就像一块不会溶化的冰,真神物也!”娄锟打了个呵欠,道:“当年丁大全把这块‘青田冻石’赐与我时,曾说他只有百十来块。你想想看,像他那般财压王君房、气逼樊少翁的人也所拥不多,便知此石珍如琼星。盛夏酷暑,大汗淋漓时,只要将其放于手心,顿时汗收暑消,浑身凉爽如秋。”师爷连声应道:“正是,正是,享用过这等宝物,这一生也没白活了!”他不知怎样把那块青田冻石在手上磨才好。
师爷突然挂念起一事,问道:“不知吴秀兰母子一案,大人如何计较?”娄锟眼睛没睁,懒洋洋地说道:“吴秀兰姿色风韵犹佳,将她转卖为娼,岂不可得银百两。她独身一人,谁肯为她申冤?”师爷连称高见,又问:“云飞呢?”娄锟睁眼笑道:“逼真,逼真,只要一逼,什么都真了。”师爷晓得是严刑拷打云飞的意思,笑道:“大人对这衙门断案的勾当真是猛火熬夜粥——烂熟呢!”将宝贝原封交还,领命离去,一个不小心,被西瓜皮滑了一跤,屁股都跌肿了。
赫威威的太阳当头晒,祁善汗津津地跑来向娄锟报告狱中公事,不过是些病死人的槎子,娄锟一边吃着冰酪一边吩咐尽数埋掉,写封文书呈报上宪。祁善还不肯离去,禀道:“据我调查,吴秀兰母子之案背景曲折,似桩冤案,望大人明查。”娄锟不耐烦道:“什么冤案!人证物证俱全,证明属实,理当秋后处斩。”祁善道:“可是……”娄锟道:“什么可是!你做好份内的事,别打肿脸充胖子,装好人。哼哼,这年头,好人可不好当哩!”眉毛一耸,道:“到时候出了事,本官可担保不了你。”祁善垂首一揖,道:“求大人网开一面!”娄锟冷笑道:“赦罪人,则法败,法败则国乱,这个道理你都不懂么?”祁善理亏,无奈叹息肠内热。
且说娄锟有一个安徽滁县的侄子名叫娄樗,几次落榜,如今落拓无成,家母又去,单身前来投靠伯父。娄樗传了名姓,掸了掸衣服,把了把脸发,方才进去,见娄锟无事端案,随意在纸上盖着官印玩,师爷在一旁作文书。娄樗用半高不低的喉咙叫道:“小侄娄樗拜见伯父。”说完打了一个半跪。
娄锟前日已接到信,今日一见亲侄,连忙把官印随手一丢,离座将他相搀,看他衣着寒碜,心中一酸:“我娄家之子如何这番凄凉!”叫人拿锦衣与他换了,又待他以宾礼,娄樗再三谦让,依师生礼坐了,屁股还不敢把椅子坐满,留了一半空着,身体向上挺直,勉强支撑着不倒。娄锟问了侄子家中的一些情况及个人的状况,又说了几句扯不上边的话,再想支开师爷,对他循循善诱时,忽然传说堂外有案,便离座吩咐师爷先开他的雾气。
又是响马的案子,娄锟发了捕签回来,令退师爷,与侄子单独相处,还紧闭门窗。叫娄樗安座,看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