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世顺又问了几句,得知确是那个卖武的小子,便把奚绍启松绑,带去见老大。杀得光闻言大喜,将奚绍启所欠债务一笔勾销,让他跟着秦世顺混。查到云飞原来住在卖豆腐的老实陀子邹非家,母亲吴秀兰还是个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美人。
次日,天色黎明,城中居民都忙呼起来,正是“士农工商,各居一业”。邹非依旧挑着豆腐担出门,吴秀兰倒下卤汁,道了一声“小心点”,邹非不在意地点头离去了。邹非刚摆好豆腐摊,杀得光便带着手下秦世顺与冯志光,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邹非见到他们,吓得身子都矮了一截。杀得光摸着秃顶道:“邹非,这个月的保护费怎么说?”邹非是个交钱保命的,那保护费每月必交,急忙从身上摸出十文铜钱恭敬地放于杀得光手中,道:“还要费您老人家亲自来收,吩咐手下来拿不就成了。”就在那一刹那,狗腿子秦世顺将几只死苍蝇分别按入邹非的豆腐底盘。
杀得光乜眼见秦世顺完事,顺口道:“给老子称两块豆腐。”邹非哪敢不应,忙捡嫩豆腐铲了几大块,用白纸包给他们。杀得光用指尖挑开纸包,将豆腐翻个面,却露出几个大黑物。邹非见状,吓得双腿悚颤,魄失阳间,怎么给太岁的豆腐中竟有苍蝇?这、这焉能有命!杀得光乌珠一暴,狠狠将豆腐砸到地上,破口大骂道:“好你个瘪黑球,想毒死老子不成!”这时已聚上人群,却都不敢指点,默默地看着。
邹非跪倒在地,不断叩头道:“薜大爷!您再给小人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哪,此事实非小人之愿,您大人不记小人过,放过小人吧!要不,您老再多拿两块豆腐吧!”杀得光鼓着乌珠,也不答话,手下秦世顺打圆场道:“好了,邹老弟你也别娘声娘气的了。这样吧,你与我老大各出五两银子赌一局,赌法由你,你若能赢,我们便罢休。”邹非没路可走,心想赌博也双方公平,无奈答应了,随着他们到一闭篷的船上。
岂不知,憨人上恶床,别想翻身。他们几个斗笼子玩押天门,一开,是个下门,再开,又是个下门,骗得邹非逢开必输,邹非心迟眼钝,哪里看得破机关。过了几局,数目越赌越大,越赌越心寒,两个时辰不到,就欠了一百多两银子。这可是个天大的数字,他卖这许多年豆腐也不曾攒得此数,真是欲哭无泪,后悔莫及,输了便想翻本,没了法子,只好回家向老婆讨钱。这几个恶霸上次受了云飞与红教金钩使者的晦气,今番是要存心将他家整垮方休。
日已将午,邹非一路哀声叹气,就像霜打的茄子,怎么也提不起精神。他挑着担子回到家中,云飞尚在读书,妻子在厨房煮饭。妻子见丈夫回家,便近身道慰,眼见丈夫挑着实担,挑起纱布一瞧,不解道:“你今日怎么只卖出两块豆腐啊?”邹非一鲠,道:“唉,日子难过啊!如今客人都到有房室的地方去买豆腐,说我这种摆摊的露风吹沙不干净,摆了一上午也兜揽不来生意。”又叹了一口气,道:“说不定咱家有一天会关门大吉哩!”吴秀兰道:“那我们只要在路旁开家豆腐店,不就成了。”
邹非撇过头去,道:“娘子,咱们没本钱啊!”吴秀兰垂下头,又望了望丈夫窘夷的脸,忖道:“为了生活,也只有这样了。”定了心,便道:“不瞒相公,我这里有些私房钱。”邹非闻言大喜,果然被自己猜中,急问道:“贤妻有多少?”云飞此时放下书就往房里跑,不知为何。再看吴秀兰走到内屋书柜前,邹非忙一步不落地跟过去。吴秀兰从怀内取出一把铜钥匙,仔细将一檀香木盒打开,果见有一锭十足赤金与几块碎银散辉,将邹非双目照得雪亮,见此如见观音菩萨!
吴秀兰将木盒双手交于丈夫,诚然道:“相公,这是我从牙缝中节俭的积蓄。现在,我将它全数交于你。所谓不忍小,怎得大,他日咱家的豆腐店开张,定然生意兴隆!”邹非激动得紧紧握住妻子的双手与木盒,道:“我一定将此金用于正途,咱们夫妻同心,日子会好起来的!”不知谁在他心里念道:“做人应光明磊落,莫欺于人,更莫欺于心。”他内疚难安,取出金子,急急别了妻子出门。
邹非刚踏出门坎,就听见云飞在屋里大声叫唤:“爹,等一等!”邹非回首时,云飞正抱着一个五寸大的铁盒向自己跑来,近得跟前,他高高端起铁盒,道:“爹,这是我前些日子卖艺挣的百十枚铜钱,你都拿去吧,只要咱们家能过平安日子就好了。”邹非心里难受,道:“好孩子。”一把将云飞搂在怀里,沙哑地说道:“有你娘的钱就足够了,冬天快到了,你把这些钱存着给娘买条围巾吧。”“真够了么?”云飞还不放心。邹非道:“真的够了,你不用为爹悬心了,去读书吧,将来作了官就不会像爹这么窝囊了!”说罢快要落下泪来。云飞道:“爹才不窝囊,作官才会丢人!”默默然转身回屋。在路上,邹非又把金子往怀里揣了两揣。
杀得光的府第里,邹非捏住骰子猛烈地吹气,心突突直往上撞,疯狂地叫道:“大!大!大!”可看到的,感受到的,都是渺小得不能再渺小。邹非哆哆嗦嗦地取出金子,杀得光一把抢过,道:“拿来吧你!”前本未翻回,这一锭金又填了无底洞。邹非输红了眼,偷偷回家把房契拿来再赌,谁知又入狼口。他彻底崩溃了,就象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瘫在椅子上,手脚摊成大字,眼半昏半醒,嘴微微张着,向上吐着窝囊气。
第十回 双陷囹圄唏嘘泪 轻传千金不卖经
杀得光等乐得眉开眼笑,公然分赃。邹非还不知情,拖着千疮的躯壳走出杀得光的房屋。他不敢归家,愧对妻小,自己还有什么脸面活在世上?
陡然天空惨淡,蟂弄黑云,大雨倾盆倒钵地落下。风雨有人喜,有人愁,只见路旁几个未泯少年嬉雨而闹,邹非趔趄而行,任那狂风刮皮,骤雨浇身,恐怕世界上只有一个地方能容下自己的灵魂……
狰狞的天空教人见了害怕,吴秀兰站在屋檐下,东西环望,风大雨大,雨丝早已朦胧了眼睛,道:“天气恶劣,你爹出去许久,怎么还没回来?”云飞放下书卷,慰道:“娘,爹性格老实,一定在别人家中商榷咱家开豆腐店的事情呢!”吴秀兰冰冷的双手在相互敲打着,道:“他没带伞,不要淋着雨着凉了!”
邹非一步一步地朝护城河走去,骤然,身后有一人踏着雨泽快步追来,传来“啪啪”的脚步声,正是杀得光的狗腿秦世顺,赶忙挡住邹非,稍喘了一口气,笑道:“我老大说,你只要答应他一个条件,你输的钱便原本归还!”邹非听得此语,将死的心又跳动起来,扯住秦世顺,问道:“什么条件?”秦世顺笑而不答,道:“慌什么!跟我见老大,他自会相告。”邹非跟在秦世顺身后沉步行着,脑海里左思右想也猜不出杀得光想要得到什么。
邹非再次踏进这根心厌的门槛,只见杀得光与几个同伙正哄笑着,不知谈到什么可喜之处。杀得光见玩物已至,便起身招呼着邹非安座,邹非见他如此殷勤,更觉不可思议。只见杀得光眯着眼道:“你今日倾家荡产,大哥我真是于心不忍啊!”邹非忙躬身道:“只求大爷放过小人。”
杀得光哈哈大笑,露出两排黄颜色的牙齿,拍着邹非的肩头,道:“官有正条,民有私约。我提的这个条件其实也不算高,前日见你那妻子国色天香,陪着你也真是浪费了天物。不如将她送于我,咱们之间的账便一笔勾销。”邹非惊呼道:“这怎么可以!卖妻抵债,那还算是人吗!”
杀得光笑道:“我说你笨吧,你也真笨!你想想,如今你家破,便只有人亡。你一死,留下妻儿谁来照料?你的房契都在我手上,叫他们住哪儿?去讨饭吗!你睁大眼睛看看我,讲钱有钱,讲面有面。如果将她送于我,我保证让她吃香的喝辣的,你这死脑筋又有什么不放心的!”见邹非还没什么反应,众鹰爪都露出凶脸来,杀得光重哼了两声,拉着眼皮道:“告诉你!除了这条路,你没路可走哩!”
邹非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如不答应,妻儿便会经历更凄惨的命运,只是垂头闷哼。杀得光也挺有耐性,把两只手搭在桌上,十个指头依次敲打着桌面,发出哒哒的马蹄声。
“好吧!”邹非横下心来把个桌子重重一拍,道:“把我的银子还我!”杀得光大喜,忙吩咐下人把钱还他,画押立了字据,摩拳擦掌,带着打手马不停蹄地奔赴邹非家中,只留下邹非一个人伏在桌上对着一包银两痛哭。
光阴弹指而过,已至酉时,天空里不见一颗星辰,只是黑雨不停地泄落。吴秀兰借着油灯的微光穿针引线,又不时地出门观望一阵,云飞端坐炕上,将青城内功心法与百毒神掌默练了一遍,只觉丹田内的热浪愈来愈浓,有着使不完的真气。
突然,阴风摧花掠叶,冥空划下一支霹雳,掠人心魂。沉雷伴着轰然的门破声,门外显出杀得光与爪牙淫笑的脸庞,与户外的黔色一般,只是闪电劈过才辨得明。云飞见仇人突然至此,心下大惊,知其来者不善,急忙从床头取了钢剑,护在母亲身前。吴秀兰惊得掉下针线,骇然道:“你们是谁?”
他们踏着大步走进门来,杀得光舔着利牙道:“嘿嘿,告诉你吧!你相公已经把你卖给老子了!”吴秀兰道:“你说什么?”杀得光拿出字据,笑道:“不信就看仔细,可是白纸黑字的!”云飞观罢,硬拳似铁,恨恨骂道:“至亲焉能怀鸩,我竟然叫这个禽兽作爹!”杀得光的两块肉包脸在上下抽动着,鼓掌道:“小子骂得好,你老子不要你们了!”秦世顺道:“你们还在鼓里睡觉哩!”说完黠笑不止。“这,这不可能……”吴秀兰经不住一阵头晕目眩,就势栽下身去,洪雨破窗冲门而入,无情击打着她羸弱的躯体。
杀得光转首瞄了手下一眼,笑道:“今日你们母子俩是插翅也难飞了!弟兄们,给我上!”三个爪牙如狼似虎地举棍扑上前来,云飞即时感到一股急迫的压力充击着心肺,到此存亡关头,只有拼死保护母亲了!听得他怒喝一声,虽然童音稚嫩,却也有排山倒海之魄力!三个爪牙闻喝先是一颤,续念及对方只是一个小孩,便鼓胆上前,云飞狠命将飞天剑法飘然贯使。杀得光在旁欣赏着拼斗,只见棍影剑风,穿错交离。可惜云飞年幼,又是一人敌三,不一刻便气喘吁吁,骨酸乏力。
恶棍们见云飞已精疲力竭,心中大喜,手上的功夫也加上三分。秦世顺冷不防一记扫腿棍,将云飞绊倒在地,另外两个恶棍见得手,坌齐地用棍抵住了云飞的咽喉。云飞遭此败绩,心中实在不甘,怊憷地望着昏倒的母亲,愤恨自己孬弱无能。
杀得光看得眉开眼笑,走近云飞,鼓掌道:“真是好戏呀,好小子,这回可没人救你了!”说罢故意四处望了望。云飞羞怒得将头撇到一边,杀得光用大拇指把鼻子左扒一下,右扒一下,发出丝丝的声音,骂道:“先享用你娘,再来好好地折磨你这小畜生,看你的骨头还能有多硬!”
云飞乍然闻得“享用你娘”这句亵语,熊熊怒火急攻心脏,咽喉如铁抵棍,双掌骤然变得血红,嘶咧地狂啸一声,再也不能积压的怒气毒火,通过骇世惊魂的“百毒神掌”通绝发泄出体!抵着棍的恶霸们连人带棍一齐被罡气震飞,只见云飞面色炉红,拔山移鼎的掌风呼得空气一阵逆旋,窒人口鼻,一片炯烈得足以使内腑碎裂的劲气已呼啸着喷向杀得光!杀得光哪知垂死的小子还有这么一手,毫无防备的被掌风撕裂着!
只听得“劈劈啪啪”数声暴响,骨骼的碎裂声刺耳已极,痛苦的尖叫声令人毛竖,一条黑色的人影,满口血渍的飞跌亡地。他的面孔因瘝痛而扭曲着,浑身上下的皮肤泛得血红,手指痉挛紧抠着地面,两眼突出眶外,眼球上布满了惨厉的红丝,然而,却失去了神色!那三个刚刚站起身的爪牙则个个脸如紫金,吓得抓不牢手上的木棍,哐铛落地。
他们惊悚着望了一眼云飞,见他怒眼闪过霹雳,伴着窗外的雷鸣,哪个还敢待在此地,呼啦啦地撇下杀得光未寒的尸骨,扯着酥软的双腿,喊着爹娘狂风而逃。云飞双目无神地望着黑雨,喘着粗气,自己也麻木了,一头栽倒。刚才那一掌所消耗的真气何止常日所习的十倍,威力又何胜百倍!
良久,云飞清醒过来,垂见母亲倒在冰冷的石地,一股怨气直冲入鼻,酸酸的,接着,雪片便在眼里模糊。他匍匐向前,摇着母亲的身体,叫道:“娘,你醒醒!”吴秀兰经不住颤,渐渐睁开了苦楚的双目。正是泪眼望泪眼,断肠人见断肠人,继父的无情,恶霸的狞恶,母子俩不禁哭抱在一起,此间,只有亲人的身体才是最温暖的。
现如今身无分文,继父又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日后却如何生活?况且犯了人命官司,此地已是待不得一刻的黑穴。杀得光的家中,邹非还在捶桌恼哭。窗外依然惨号着阴风,伤心地掉下黑雨。
眼见窗外的黑雨渐渐如毛,吴秀兰压住激情,无奈地说道:“现如今,我们也只好如此了。”云飞迷惑地问道:“娘,你说什么?”吴秀兰正欲回答,一口闷气涌上心头,重重粗咳了两声,云飞急忙替娘轻轻捶着背。吴秀兰舒喘几声,长叹道:“富人思来年,穷人思眼前。唉,到了这种地步,我想……”迟疑了片刻,道:“只好厚着脸去江陵见你外公了。”
云飞对父母结合之事也略知一二,当初母亲是和父亲一齐逃婚的,外公对此事大为气恼,还说“吴家没有这种女儿”,现如今去依附外公,他会收留我们么?想到这里,也不得不为今后的生活担忧,从母亲无色的瞳中瞧出,她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云飞很懂事地收拾包袱,吴秀兰痴痴地望着苍冥,事隔十几年了,不知爹还会不会生我的气?矛盾充填着她的心房,深深困扰着她。
雨还在滴落,却已经由黑变白了,母子俩胡乱找些残食过了早,摒挡了行囊锁门而出。云飞的脚刚踏出门槛,却见十来个胥吏皂快疾步跑来,叫道:“站住,你可是云飞?”云飞刚应了一声,捕头便叱喝道:“都解回去!”不由分说,几人蜂拥着将云飞与吴秀兰套了缧绁,押解回衙。“糟了!我害了娘!”云飞心里叫苦,这一入公门,还不要剥一层皮!
原来秦世顺等回去后,惊惶了一夜才定下心来,先将邹非踢出门外,再决定借娄锟之手替老大报仇,辰时便去投拜。娄锟治理县政,毫无仁德可言,对小犯人采取罚款,大犯人采取关狱的方针,又用杀得光作恶霸头子,哪个不交孝顺钱,自有杀得光去解决,卖儿鬻女,逼良为娼的不下千件,没有索不回钱的,时不时又孝敬上司,与其同出一气。这时杀得光被杀,娄锟当然不能坐视不理,便发签差公人立即将凶犯拿来拷问。秦世顺说那小子会武功,怕他顽抗,需多派跟随人役,娄锟从其言,派去了十来个扎缚的公差。
经上次亲历一案,云飞只当娄锟是个清官,期望能从轻判处。谁知刚进得公堂,按例便要先打母子俩一百杖,名为“杀威棒”。云飞跪求代打,母亲不忍,云飞轻轻说道:“我会武功的,你忘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