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孝臻道:“可喜我军有兵部尚书余玠镇守四川,开屯田以备军粮,整顿财赋,申明赏罚,蒙古军多次自西蜀来侵扰,都被余玠打败,只要此人不失,西边之地可保。”董槐道:“只是抗战有功之将赵葵,被谢方叔等排挤出朝,我心犹愤;大将孟珙有志不得用,悒郁病死,我心犹悲。”云孝臻道:“朝中奸臣多于忠臣,教人心寒。”董槐叹道:“我身为宋家臣,可辅必辅,不可辅也需辅。为今最担心的就是襄阳、樊城,如二城破,国必亡。”
两人一夕鬯谈,论尽天下之势。从此两家礼尚往来,在清风明月下,序齿正式分了兄弟。董槐先替云孝臻谋个复职待缺,后有缺,云孝臻升为提辖。两人文强武壮,临安得此二杰,政事、军事蒸蒸日上。
自古民以食为天,农田渔收为当务之急,董槐派吏课农耕种,辅渔捕收,还亲自下访民家,谈些兴弊之事。民家大喜过望,执意款留,专门拿出一个鸡蛋给董槐煮面条吃,他们都吃着南瓜糊粥。七岁的儿子嘴馋,望着鸡蛋想吃,父母骂他:“昨日你长尾巴,不是吃了一个么,今天又犯刁了!”一家子都生得脸色卡黄,颧骨突出,董槐看着不忍,将碗推到孩子手跟前,道:“给孩子吃吧,你们这日子过得真是难哪!”父亲忙站起身来,作一长揖道:“大人说哪里话,我们能有今日,全靠大人的功德,这比起去年吃草根的时候真不知强过多少倍了!”说完又拉着全家给董槐磕头,董槐急忙将他们搀起,念起百姓疾苦至此境地,心里不是个滋味,忖道:“昔日帝前任事,不闻民声,今日方知治城难于统拨。”
城中各豪强挟藏户口,以为私附,董槐上任第一月便将城中所有黑奴放还归家,若无家可归者,便转身为正奴。因此触绊百官,百官联名上奏排揎他,但董槐手握金牌,城中庀治之事可以一手董办,参本被打下,百官莫不对董槐恨入膏盲。
董槐府中不曾作贱下人,故有不少流离失所者依靠其家,为之开支庞大,俸禄全部付之其中。他每日直从卯正议到午正方用膳,忙得吃饭都顾不上喝水。正因他名大威高,这下可好,土豪贵绅们都摸不清进香的庙门了,是把礼物送给权势倾天的当朝神仙们,还是送给官职小实权大的董槐呢?他们一齐商讨答辩了一日,终于认定了御赐金牌的主子,纷纷相邀董槐作客,董槐推辞道:“自奉必须俭约,宴客切勿留连。俸国家之禄,操国家之急,各位美意,董槐心领了。”贵绅们来一个吃一鼻子灰,来一双吃一双鼻子灰,都暗骂他是个顽石坯!
门下有一小吏卫羽见董槐得罪的人多,好心劝道:“大人何不上寺庙求求菩萨,做些供奉香火的善事。”董槐闻言不快,道:“只管做好本份,何须干那烧香塑佛之事!”卫羽不敢再多言,见董槐省吃俭用,心里叹道:“董大人有福不享,何必作苦行僧!”董槐则自吟自乐:“山肴野蔌亦是美味,肥肉甘肠则腐吾腹。”
廨舍内,有通判滦丰见董槐又生几丝青发,道:“大人治临安可否觉得吃力?”董槐道:“你这一说,也确是如此。”滦丰道:“大人何不学刘玄德寻孔明,如鱼得水。”董槐叹道:“如今战乱不休,圣贤之人都远浊世而自藏,你教我到哪里去寻得?”滦丰道:“大人不必过忧,从来天下士,只在布衣中,几多圣贤近在咫尺。”
董槐知他话中有意,大喜道:“你是说,此地也有夷齐首阳之贤?”滦丰点头道:“临安城内有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此人胸中大有丘壑,只是他禀性恬淡,不求功名,每日不过赏花修竹,朋酌互诗为乐,是一个不接受荐举和征辟的世外高人。”董槐道:“君特之名,早有所闻,若得,乃百姓之福。”卫羽在一旁谏道:“大人可修书一封请他来。”董槐轻挥手道:“修书不如面睹,即刻动身。”滦丰道:“大人可带些礼品去。”董槐道:“你有所不知,若备厚礼相访,必有污其清操,只本官清身一人即可。”滦丰道:“大人只身前往,恐单薄了些,差一小吏相随,有事也好吩咐。”董槐点头道:“这样也好,就差卫羽随我去罢。”又有舍人袁华谏道:“只怕他们是些黄允、张俭之类的假名士。”董槐笑道:“我一拜访,真假便知。”
吴文英居于方家峪,过了一片竹林,听得村犬交吠,只见黄泥矮墙,墙头用稻茎压着,此院虽小,不过前厅后舍皆全,紧凑中不失安逸。有位三十开外的中年书生尚在门前铺案看花描毫,董槐近前作礼道:“敢问兄台可是梦窗先生否?”那书生一打量董槐,见他一身素衣,便搁下笔,起身复礼道:“不错,在下便是,不知足下有何见谕?”董槐道:“我乃临安知府董槐,久仰先生高姓,今日特来拜访。”吴文英闻言慌忙长揖道:“蒙大人屈驾下临,荫生辈何以克当。”引步带董槐等入了茆堂,屋内插没些翎毛花卉,壁上挂着白居易的《九老图》。吴文英用长生木瓢酌了杨柳花所酿清酒款待董槐等,分了宾主之坐。吴文英笑道:“此乃荆妻所治清酒也,别人待客用茶,我待客用酒,别有一番风味吧!”
董槐饮下一杯,只觉香流满颊,甘清肺腑,便赞了一许酒,然后说道:“昔年高祖在位,坐朝问道,垂拱平章,受育黎首,臣伏戎羌,化被草木,赖及四方。”讲了一串官套话后,又长叹一声道:“如今山河破碎,人才自藏,像兄台这般才高德巨之士,何不仕身翰林,振我中华,以留永芳。”卫羽也接嘴道:“我们大人礼贤下士,最喜结交文采高隐,江湖豪杰。”
吴文英刚听前句话时还品着清酒,待听了后句话,便放下木瓢,面上生起微霜来,道:“原来董大人今日之访是劝我入仕的,若要樽酒论文,便请高就,谈及富贵路,恕草民无兴趣。”董槐举手一揖道:“还望先生明了。”吴文英摇摇头道:“功名犹如水中月,镜中花。将我劳累一世,换那后人钦敬的空空虚名,何抵我安逸一世,清静无为作一粒凡尘。更何况,岳武父子同弑,华佗医曹无书,这君前,是站也站不得的所在!”
董槐道:“文兄既居于皇城之下,岂有不思报国之理?”吴文英道:“大人这话可说差了,想那建安七子、竹林七贤、金谷二十四友,都处帝辇之下,其中报国得善者却是少罢?”卫羽忍不住打岔道:“先生请看那树叶,也是向阳处浓,背阳处淡,何必过着为钱发愁的日子!”吴文英畅笑数声,道:“在下就喜欢过这种清淡的日子,也免得惹那腥臭气!”董槐脸色窘迫,打发卫羽回去了。
两人相互又劝了一回酒,董槐道:“当今天子励精图治,希望能救臣民于水火,正差像公彦这般济世人才。”吴文英道:“当今天子是否励精图治,只在大人嘴里,草民却不知,草民只知伴君如伴虎,立功名倒不如闲居来得安稳悠游。”又一挥手,望着徒壁,笑道:“流亭杯堆破瓦,身居安适,何处不繁华?”
这时,从屋外跑进一十岁孩童,拉着吴文英的衣袖,吵着要爹陪他玩。吴文英道:“孩儿不要胡闹,没见爹有贵客相访么,去和那二狗子玩罢。”孩子跳跳腾腾地去了。吴文英道:“蓬门荜户的,我没什么好东西款待,唯有抬出菜园秋景以适大人。”遂拉董槐至圃园中观赏,道:“水碓里舂了米,山庄上饯了鸡,无勾心斗角,无名利挂牵,闲时棋琴共山妻同乐,顽子劣女一旁啼爹娘扯衣,无事邻舍阔坐,攀攀家常,教些孩童,陋巷箪瓢亦乐哉。试问兄台,宦衙何及敝庐万一?”董槐无语,吴文英抚着泥墙道:“小生虽齑盐布帛之家,也强胜过王侯了。隐居邰地,有种有收,无名利绊挂,复寻何乐?”
董槐僵了一会儿,道:“只是作人不能只图乐事。”吴文英大笑道:“人生在世,本就图乐。日出则耕,日落而憩,过得田家乐的日子,还有什么不安心的?”董槐弹眉道:“天下万民不乐,我亦不乐!”吴文英道:“大人说笑了,我有田亩四十,每日弹琴读书,何乐不为!所谓知足不辱,不知足反失身,颜回尚能明理,董大人如何潜悟不破?”董槐劝他,反被他劝,正自反锁眉头。
已正午时,妻子华逸麝备了酒菜,端出一盘鸭信,一盘芥菜。只见她穿得粗布青葛衣,是个朴素实在的妇女,董槐与其叙过礼。吴文英望着酒菜笑道:“豪门饕腥膻,吾自饱蔬荠,风吹日暖,有何未餍。”便斟了一朋酒,酒至一巡,吴文英似有醉意,唱道:“身居懒云窝,醒时得酒醉时歌。”酒至二巡,唱道:“富贵三更枕上蝶,功名两字酒中蛇。”酒至三巡,唱道:“尽人间白浪滔天,我自醉歌眠去。”酒至四巡,唱道:“问甚么虚明利,管甚么闲是非,不如今朝醉了明朝醉。”酒至五巡,唱道:“仕不如退,退不如醉。胡寻些东西,拼了个醉醒,不管他天地老子皇帝。”五唱五醉,分明心未醉,董槐被他劝了五巡酒,倒似遭了五次取笑。无奈,只得把那念头打叠,盘恒了几句题外话,无功回府。
回了廨舍,董槐一直闷闷不乐,有监州褚源问道:“大人可是为寻处士之事烦恼。”董槐点点头,褚源进言道:“我有一旧相识姓严名信,号风逸,年可三十。此人博览群书,文学武事,无所不精。”董槐闻言大喜,拉其手道:“既然你与他相识一场,便陪我同去罢!”褚源忙推手道:“大人有所不知,此人乃天子不得臣,诸侯不得友的一位高人,心性也与常人有些异样,若我同去,则他决然不肯入仕。”
翌日,董槐独身前往,严信居于孤山林处士庐旁。云冉冉,草纤纤,水烟寒,溪路险,谁家隐居半山崦。
山路上有一小童唱着歌谣:“旧酒没,新醅泼,老瓦盆边笑呵呵。共山僧野叟闲吟和,他出一对鸡,我出一只鹅,闲快活。南亩耕,东山卧,世态人情经历多。闲将往事思量过,贤的是他,愚的是我,争甚么?”董槐听得歌中大有蹊跷,拉过小童问道:“小朋友,这歌谣是谁教你唱的?”小童答道:“是风逸先生教我的。”董槐听罢,心中便有五分吃力。
严信宅旁有柳树五株,只见黄鸡啄黍,犬晒豚嚅。正是蒿草之下,或有兰香;茅茨之屋,或有侯王。主人正用茉莉熏茶叶,白白腾腾,烟霞满屋芬芳。
董槐穿过一层竹篱花障,入内报了名姓,严信慌忙说道:“大人栖榻下处,有失远迎,还望恕罪。”说罢沏了一碗枫露茶,双手端至,说道:“客到家常饭,僧来谷雨茶。草堂之内,也无甚美食佳酿相飨,还望大人多多包涵!”董槐双手接过,但见瓷青而茶绿,真可夺千峰翠色,嘴里便赞许两句。茶毕,董槐脱了沙棠屐,与严信对坐于蒹席上。董槐见镇席之白玉精美剔透,便取着玩摩一番。
寒喧过后,董槐书归正传道:“不知公彦每日所逸如何?”严信悠然说道:“莺花过眼,鸥鹭忘机,或诗或游,倒也十分乐业。”董槐道:“我国革五代之乱,富有四海。靖康之后,纲纪法度,日削月侵。官壅于下,民困于外,夷狄骄盛,寇盗横炽,较之国始之时十无一也。”严信叹了一声,道:“大人说得不错,我身为宋民,却不以宋为荣。”董槐此时挑出来之目的:“像公彦这样一筹英雄,何不出山以解天下忧。”严信噗出一口凉气,道:“大人你找错人了,朝中党派纷争,我若依错,便有难估之祸,君岂不闻吕惠卿长居在外,尚难逃奸党头衔,区区又安敢淌这混水之池。”
董槐沉吟了一会儿,道:“先生断不可这么说,人是为治世而活着,既生于世总要创下一番事业吧!”严信清笑二声,道:“如今这朝中,栋梁材取次尽摧折;何不辞龙楼凤阙,纳象简乌靴,归乡隐园,朝夕山野;有酒便醉,有诗即吟,乐得无忧!”董槐皱眉道:“儒者所争,尤在于名实,名实已明,而天下之理得矣。我受命于人主,议法度而修于朝廷,举先王之政,以兴利除弊为己任。而先生既不求名实,又不举政,那便算不得儒者,既算不得儒者,那寒窗十年,所为何来?”严信起身,脸上似有忿色,道:“大人这话倒说得松爽!汉光武帝崇尚谶纬,桓谭极言谶纬妖妄,光武帝大怒,说‘桓谭非圣无法’,要斩他老首,桓谭叩头流血,许久才免死罪。他是七十岁的古稀之人,被贬出京,在路上颠簸,患病死了。你说说,既然作官不能在皇帝面前说真话,那这官作得还有甚么意思?”
董槐道:“凡事应从中庸之道,不可走上极端。”严信冷笑道:“朝廷、皇宫乃龙潭虎穴般险恶之地。李固鲠直,终死于谏;傅縡苦劝,心面俱毁。我在此隐居,倒少了口舌是非之祸,腿脚奔忙之苦。”董槐被他说得心里一急,拍席道:“大丈夫文死谏,武死战,有什么好怕的!”严信摇首道:“严光曾拒绝朝廷征召,毅然隐居垂钓;董大人,汲汲求功名者,不如五湖寻钓舟。”董槐心中激涌,道:“你不愿入仕,实际上是你胆小,你在逃避社会!你纵有满腹经论,不拿出来憋死在肚中,又和那些挑柴放猪的奴仆有什么两样?”严信叹了一声,道:“大人差矣!陶渊明视作官为误入樊笼,争功名有如车下坡,惊险谁能参破?”
董槐一拍手道:“大丈夫相时而动。”严信一挥手道:“趋吉避凶者为君子。”
董槐道:“我只知身有才则必为用,这样才不枉上天造我!”严信摸着席道:“万物皆不可有大用,才大则必有恶磨!”董槐讶道:“此话怎讲?”严信缓缓答道:“且看那桄榔,四令常绿,傲然独物,却不知大祸已至。人将其茎顶取来,可作扇;花序榨干可作糖;茎髓又可制淀粉;更连那叶柄也不放过,缠成麻绳。如此全身通通被宰割尽矣!却不如那草荄,扎身泥土,与日无争,与月无嫌,静默自灭,岂不悠哉。”董槐笑道:“兄台岂不闻当今天下外患内腐,百姓无食充饥,连你那草荄也不得放嘴哩!”严信无言以对,有点恼火。董槐又道:“再说,若取桄榔,岂有不连根拔起之理,天定生死,又岂非人愿!”严信道:“我无乐自欣豫,有何不好?大人无庸讳言,还是请回吧!”董槐见其浮心已至,料难导通,便告辞了,严信亦未送客。
董槐回到府廨,又是长嗟短叹,有提刑施刚是个知事的,忖道:“董大人亲自四访名士,降爵求授而不得,我识得一位高人,何不献出名姓。”计议已定,便进言道:“有一人姓尤名新,号湣斋居士。他不问世事,遁世高蹈,清心独善,乃是神仙一流人品。”董槐经过两次打击,心神也有些惘然,不禁问道:“可请得动么?”施刚道:“此人虽处林泉之下,却有廊庙之经论,但他矜高倔傲,很难请得动喔!”董槐拈髯寻思:“仅此最后一次,若再请不得,我便彻底作罢!”
翌日,董槐再次独身前往,路上百姓见到他无不肃立道旁。尤新居于栖霞岭,董槐徒步行了半日方到高士卧云之庐,只见黄泥屋廛,隐者家外围着一圈圆形的栏栅,园内菜壮厩肥。
只见尤新年方五旬,头戴一顶遮阳笠,穿着高巾阔领,正在园中小睡,董槐不便打扰,耐心等了半日。眼见日落黄昏,尤新打个哈欠,方才醒来。见董槐屈坐于草地,待问明了身份,大惊失色道:“董大人何不叫醒我?”董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