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彩灵无言,只是吃力地登山,李祥想搀她,又不敢伸手,在她身右打着桐油伞。爬过山的脊背,罗彩灵陟上了崴嵬之山,从顶峰俯瞰原野,辽夐荒芜,不见云飞的影踪。她的衣服兜着风,身随冬风老,头发已被风折磨得零乱不堪,眼睛也不能再睁开,会被风吹破的。
“他真的走了,不会回来了……”
嵩山客栈内,右边的两间厢房空了,左边的两间厢房与昨日依旧。雪儿娇躯落崖,云飞远走高飞,正应了孤心赐云飞的“雪落云飞”之意。
李祥回到自己房里,不敢去打扰罗彩灵,他知道,安慰是催泪剂。
罗彩灵什么事都不想做了,整个人都是软的。洗脸的时候,手放在热水里,身子都会感到寒冷,这种寒冷是由内向外的,与外界带给她的寒冷截然相反,就连喝水都会感到惊牙齿。
云飞曾经和她说过的话,一字一句都牢记在心;曾经和她做过的事,一举一动都铭刻在心。
此时,她只能和寂寞作伴,哪怕她身边围着全世界的人,也会感到寂寞。寂寞时而像一根无形的绳索将身心束缚,勒得她喘不过气来;时而又像一把利刃,割锯着她的灵魂。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她变得对任何事都特别冷淡,只想静静地躺在床上,频频呼唤着他的名字。当她寂寞得受不了时,就抱着枕头,一个不够,就抱两个。
玄青的夜里,唰唰的雨带来阵阵忧悯,李祥在房里坐立不安,突然惊惶起来,怕罗彩灵会寻短见,急冲冲地去瞧个究竟,只要她安全,他才安心了。李祥在罗彩灵的房门前做了几次深呼吸和干洗脸,轻轻推开房门,罗彩灵的左手紧紧把小木人渥在胸前,右手在取缇缦拭涕,一张红纸从袖中飘在地上。李祥的眼睛看得支离破碎,想不到包小木人的红纸她还保存着!
“云飞是你的心头肉,我算什么?谁能告诉我,我到底算什么?”李祥惨笑着捂着胸脯,心里好堵得慌,已无法呼吸,合了门,跑到屋外,扶着一株不谢的櫶树,大口大口地抽泣。
天空——依旧破着。
罗彩灵枕着湿溻的枕头睡了一晚,衔恨经历着一场暴风雨,整个身体都是冰冷的,一会子咬着被褥哭,一会子半昏着眼睛,一会子咳嗽,甚至咯出血来!一晚上都念着云飞的名字,说着胡话,只有一两个时辰是睡着的,其它的时间都在失眠中渡过,那一两个时辰也是因为想云飞想得太困了,支持不住才睡着的。梦中,云飞的身影带来曾经所有的回忆,好也是他,坏也是他。
五更时,她的小腿腓肠肌突然抽筋,痛得咬牙抚腿,汗如雨下,叫着“云飞”,乞求他的帮助。可他却已投向另一个女人的怀抱,无助的她只好将膝伸直,用力勾脚尖,好久才止却痛楚。她本就胸口郁闷,加至淋雨染了风寒,半夜里呕吐了两回,几乎把身体都吐空了……
李祥坐在罗彩灵的房门口,夜不能寐。人生莫如雨中瓦松,体现着虚表而短暂的美丽。从房里传来罗彩灵一夜的梦呓,次数最多的只有两个词:“云飞,大骗子。”李祥经受着相同的失落感,轻呐道:“灵儿,你别再伤心了,至少,还有一个人陪着你……”眼眶含不住泪,无声淌下。
雨儿乍歇,天空已昏白,这雨下了一夜,也真真是下透了。醒来时,一切已成过去。罗彩灵擦了擦睡眼,只觉身体疲软,眼睛发饧,颈椎也痛了起来。照着镜子,仿佛整个人都衰老了十年。头发也懒得梳了,不知何去何从,把枕头竖在床架上,娇弱的身躯慵懒地靠着。
窗外透入的风好冷,李祥怕罗彩灵受凉,悄悄地进来,关了窗,拉上帘,在床边守候着。罗彩灵捂起了胸口,眼里痛苦地流出泪来。李祥见之,慌忙伏在床沿上,切问道:“灵儿,你怎么了?”她难受得说不出话来,绉着眉峰,额上汗豆津津,紧扯着窝单。
“难道灵儿的寒毒发作了?”李祥的心在战抖,此刻云飞又不在,急得他不知如何是好,握住罗彩灵的手,又问了一声。只见罗彩灵咬着牙,用发颤的食指指向窗口。李祥朝窗口望了一眼,领悟过来,问道:“是不是要打开窗子透透气?”罗彩灵艰难地点一下头,李祥赶忙将窗帘拉展,窗牖推开,几丝凄风又窜起屋来,罗彩灵粗重地喘着气。李祥以手加额,吁呈着气道:“总算好了,总算好了……”
“怎么浑身一点劲也没有呀?”罗彩灵一边喃喃,一边举手撑起,一滑刺,又歪倒在床上。李祥便待要扶,罗彩灵摆了摆手,咬着牙,拉着床架艰难地攀起了身子,胸口跌宕起伏。
一个生龙活虎的少女竟被折磨得百病缠身之态,一股浓浓的酸味再次侵袭了李祥的鼻腔,再也控制不住溃涣的情感,“扑嗵”一声跪在地上,双手伏面,放声大哭。
罗彩灵怔怔地看着他,知道他不仅在为自己哭,哭泣中又有更深远的意义,忍不住泪湿眼底。
良久——
罗彩灵下了床,递了一块白绢给李祥,虽然白绢在李祥的眼前飘飘无声,李祥却能感知心爱的人那特有的温柔气息,双手不自禁地从脸上松下了,睁开了一半泪一半血的眼睛。泪在自己眼里,血在罗彩灵身上;泪在眼里模糊了视线,只朦胧地看见她那身血红色的外衣。
李祥感动得甚至都抬不起手来接绢,那块白绢竟有生命似的在自己脸上轻拭,带给它生命的就是心中的她。好温柔的感觉,这是自己做梦也盼念不到的啊!柔柔的,痒痒的,甜甜的;拭去了旧泪痕,又拭出了新泪痕。
颠倒了,一切都颠倒了,安慰别人的人变成了被安慰的人,这算什么呢?
罗彩灵离开了李祥,踏着泥潦地,独自漫步,地上打着霜,白茫茫一片的凄凉,模糊着她的视线。大雾漫天下,昨天的那朵云已不知去向,好像天地间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爱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情,罗彩灵尚且如此,云飞呢?他一口气驰骋了一日一夜,早已把罗彩灵撇到云外,怕再见到她。云飞察觉到面上皲不过,原来自己不自禁地流了一夜的眼泪,却毫无知觉,觉得眼睛好痛,用指一拭,竟然泪水是缨红色的。云飞看得怔了怔,猛然回首凝望,想要捕捉些令他怀念的记忆,却是风波梦,一场幻化中。半晌心定,将手一甩,把血泪洒在泥土里。
他越行越缓,双腿奔得酸痛,提不起劲来。罗彩灵在身边的时候,玩玩闹闹,自己总是开心的;一不见了她,突然感到好冷清,人也呆呆糊糊了,心里竟涌起一份莫名的空虚感,总觉得差点什么。
“我终于离开了灵儿,为什么我不快乐,为什么?”思量好久,续又念道:“我有雪儿呢,干嘛自己找自己的麻烦!”
话虽这么说,可天空、岩石、河流都突然变得奇怪了,云飞无论看到什么,似乎都会映出罗彩灵那对天真爽朗的笑脸,和罗彩灵的一段日子就像一个甜美的恶梦,这个包袱好像永远也卸不掉。
他把罗彩灵送的纬玉璎珞收进怀里,又从怀里取出一块红绸,摊开来,里面裹着罗彩灵采的那枝凋零的桃花,跋前疐后,还是收在怀里。渐渐遥想起抹不去的峥嵘岁月,记挂起罗彩灵的刁横个性,不禁为她的未来萦怀:“不知她今后会嫁给一个什么样的男人,万一那人对她不好该怎么办?寒毒发作了怎么办?”
“我在干什么!决定了不想她的!”“可是,作为她的朋友,替她操心也不为过啊!”云飞急得把头发扯得奓开,甚至怀疑自己的心是不是多面体、自己是不是自己?
正是: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情恋落花。
“不行!不行!不行!我为什么满脑子装的都是她!?”云飞干脆坐在一块扁石上,看着远近的陵谷,熟悉的风带着甜涩的味道沁人肺腑。
“我知道了!只因和灵儿待在一起的时间太长了,整天都见到她的身影,养马半年,不会骑马,也会画马。只要一见到雪儿的面孔,就一定不会再想灵儿了!”云飞慢慢释怀,拿出雪儿绣的缂丝细看一遍,好像上面映着雪儿姝美的面容。云飞对着说道:“雪儿,我很快就回来了,等我!”卧雪眠云、绝俗超尘的日子映在他梦幻的瞳孔中,不禁加快脚程。
有什么地方能比家里更温暖、更让人眷恋的呢?那里是他的家,有母亲的坟冢,有敬爱的师父,还有一个心爱的女人在默默地等着他回家。
人生在世,总是阴差阳错、事与愿违,就像下一局棋,错一着则满盘皆输。云飞对雪儿的感情问心无愧,雪儿还是受劫在他的问心无愧下,远路千里迢迢,回去又怎么见得着牵挂之人?也许,云,注定就是孤独和流浪的性格。
春江东逝它满载诋毁
烟雨雾雪它毫无滋味
世人疯图在名利壑渊
礼义廉耻在九霄云天
我已厌倦了茫然愚待
去追寻那段遥远的爱
能够容纳我身心驿站
是你——
愤将无稽的幻想踢开
去追寻那段遥远的爱
懑踏碎百聊自欺虚怀
孤独的旅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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