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画海走过去,向那人颌首致意,然后低头在那本书册上寻找什么,她伸出手指点了一下,抬眼望向那青衣人。青衣人低头核实,画海伸出手指,迟疑了一下,只有一下下,就重重地把手指按在那本书册上。青衣人腾出一只手按了一下什么东西,他身边的透明细方房子门自动打开,画海走了进去,进去后姐姐始终背对着我们,没有转过脸来。门关上了。那透明的细方小房子带着姐姐升上去了。一直升一直升一直升,升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我心犹如重击,第一次体会到离别的痛苦,难受得好想揪着自己的头发蹦起来!我一个箭步冲到青衣人身边,抓住他的衣袖,大声嚎哭:“你把我姐姐带到什么地方去了?!还我姐姐来!”青衣人眉眼一横,眼风掠过,合上书册,手指轻掸,寒风劲扑,我直接飞了出去!
我居然飞了出去!
我听到自己“哎呦”一声,正腾云驾雾,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一双手稳稳托住。无影手!我心一阵惊喜,回头去寻,却是大人!他扶正我,正色温言说:“莫再胡闹。”扬手唤人:“穿云,你过来,带好美意,别再任性胡为。”穿云依言过来牵了我手,忍不住说:“美意今日刚醒,一切无知,就随众人来到圣殿,难免事事新奇,又以为画海从此不再相见,心中惶然哭嚷,真情流露,实乃小儿心性,还望大人体谅。但是,”穿云话锋一转:“那圣星堡青衣星使傲慢无礼、不问缘由,直接驱逐,却也太令人心寒。”穿云一口气说完,一面用手掌紧握我手,一面目光炯然面向大人。
大人仿佛不曾料到穿云会有此一说,顿了一下,瞅我一眼,欲言又止,突然伸手轻抚我头,又仿佛被扎了一下的缩手回去,冷淡的眼神里有一束微光倏然而过。那束光在我的胸腔里“啪”一声爆开,碎成星星点点,又温柔又明亮,照得我心里明晃晃的。
“我听大人的话。我跟着哥哥,不干坏事不乱跑但是,我再也见不到姐姐了吗?”我说。
“放心。很快就能再见到她。”大人说。语气恢复了平静淡漠。我盯着他垂在身边的那只手,那只刚刚摸过我脑袋的手,安静、克制,又那么自然而然地安放着,仿佛从来没挪动过——莫非刚才是幻觉?
“红蔷族、美意——”突然有人高声唤我的名字。那声音带着拖腔,如同一尾寻找食物的长蛇,施施然朝我滑了过来。握住我手的那只手轻颤一下,旋即又攥紧了我,扯了我便要向圣殿外走去。
“哎,你没听到吗,有人叫我的名字哎!”我好奇心盛,不肯随哥哥走,忍不住回头张望。
“凭他们叫去,我们这就出圣殿!”穿云拽住我不松手,眉头皱着,一脸不快。
大人沉声道:“让她去。你以为躲得过。”
“你知道的,到得今日,她也不过16岁,离神圣式尚有一年时间!他们召她过去,不知会有何事发生,我现在带她速速离殿,不算违规!”穿云双眉上扬,神色异样,脸色雪中泛青,语气急促,完全不是平日里清淡模样。
一时间我也糊涂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种境地,也不敢任性挣脱哥哥的手。
“穿云,”大人走近些,“今日是你900喜辰,于我族辈,900年岁月弹指一挥,算不得什么,但总该知晓这离合悲欢、兴衰际遇皆由天定,顺势而为强过逆流遏舟。美意今日醒来,已是意外之喜,她非凡俗,自有世间荣耀繁华、别样艰苦磨难等她,你我心中皆知,不如放妥心胸,送她一程,可好?”
待不得哥哥说出一个“好”字,人影晃动,有人欺身过来,目光在我脸上端详,赫然便是那青衣星使!
第8章 拜会()
那青衣星使向大人颌首致意:“望楼大人好,这位可是沉睡16载的美意?”说着,朝我一指,姿态娴雅,面无表情。
“是啊,就是我,刚才把我弹得飞起来,这会儿又要找我干什么”我抢话说。
“正是,”大人打断我说:“美意今日方醒,陪同族中少年来圣殿参加神圣式,无知小儿,叨扰星使,万望莫怪。”大人语气谦逊,脸上却并无笑意。
星使凑近大人,耳语数句。大人眉眼平展,不动声色。穿云仍然握着我的手,令人难以察觉地靠近我,因为我能感觉到他贴近我的胳膊绷得紧紧的。
“美意,过来。”大人唤我。我依言前行,穿云并不松开,仍与我并肩。“你随星使前去,拜会某人。莫要惊慌,一切有大人担待。我跟夫人、穿云在此等你。”说完又看了穿云一眼。穿云脸上并无波澜,充耳不闻,手仍不松开。
拜会某人?什么人?我张嘴要问,大人扶住我肩头,眼睛盯住我眼,轻缓摇头,我感到有股气流从他掌心源源顺入,从肩膀到全身,身心舒泰,莫名放松。不想多问,只愿配合。
我轻轻扯下哥哥的手,用手指轻巧快速地在哥哥的掌心写了个字(意),然后笑意盈盈地对星使说:“好,我们走吧。”星使并不客套,下巴轻点,前行领路。
我看了一眼哥哥,他握紧被我写了字的那只手,脸上又惊又喜,然后一字一顿地说:“哥哥一直在这儿。”我点点头,快步跟上去。
但其实一背转身,离开大人手掌和哥哥扶持,我就感到双膝发软,心中发毛。从我睁开眼睛到此时此刻,一切事情都莫名诡异!我不懂,我无知,好,都没问题,至少哥哥始终伴我左右,有他替我罩着,但现在,这个冷脸什么星使要带我去什么鬼地方,话也不明说,神神秘秘的,但既然大人不反对,估计也不会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刚才姐姐不就坐那个透明的小房子升高高了吗,也许是带我去见姐姐也说不定也许是带我去吃东西怎么这些人都不知道饿的我正胡思乱想着,抬头一看,已随星使来到那透明小房子面前。画海走进去后飞升起来的那个透明小房子!
这次透明小房子旁边站了另外一个青衣人,手捧书册,候在门口。透明小房子的门打开着,一个黄衫少年正要翩身而入。
“且慢!”我身边的星使轻唤,向门边那另外一个青衣人点头示意,停步侧身,示意我快步进去。与此同时,那黄衫少年转身照面,正是寄城。
“你我”我拿手指指着他,不知说什么好。十几年没说过话,嘴巴跟不上脑子的转动。
“什么你、我,你家大人没教过你说话不要拿手指着别人吗?”他笑嘻嘻,神态怡然,伸手轻轻把我手指挡开。但马上脸上笑意敛尽,闭口不语——原来,那青衣星使已陪同我一起进了透明小房子,站在我后侧,冷凝沉默。
我们三个人都进了透明小房子,门关上了。小房子带着我们向上飞升。三人一时无话。我没来由地一阵眩晕,心中升腾起一种又陌生又熟悉、又害怕又兴奋的感觉,我望着那人头攒动的神殿越来越远,已无法再找寻人群中哥哥的脸,我抬头又望向透明小房子的房顶,透明的尽头是黝黑的深渊。我知道我们是在这座黑色的圣星堡里,我只是不知道这深渊的尽头是什么在等待着我。
头晕目眩。我控制不住地微微晃动。寄城伸手扶住我肩膀。飞升的房子停下来了。门开了。
我愕然站在小房子里,不知接下来该做些什么。三人都没有说话。然后就听到青衣星使的声音:“去吧。迎接你的新生。圣族欢迎你。”那声音里居然带着一丝难得的暖意和一种什么呢自豪感?。只见寄城略一迟疑,伸手拽拽我的发辫,向星使躬身示意,然后头也不回地朝门外大踏步走去。
那我呢?我心中一阵惊慌,抬脚就要向寄城追去。“稍等片刻,美意。”星使出声阻止,门又关上了。小房子带着我们继续向上飞升。我哭丧着脸,心一横,眼一闭,姑娘躺了16年,还不是醒过来了,哥哥还在下面等着我呢,有什么好害怕的!
“我不怕!”有人大吼一声,吓了我一跳,眼睛一睁开,原来就是我自己喊的。身旁的星使没防备,也吓了一跳,我不好意思对他笑了一下,他居然——也笑了!他应该几百年没笑过了吧,鼻子和嘴角抽动成奇怪的形状,丑怪极了。我走到星使面前,踮起脚尖,伸出两手,捏住他的眼角和嘴角——嗯,这样的笑容看着可顺眼多了。我看着自己制造的笑脸也忍不住笑了。
他不提防我会这么做,眼睛大睁,身体僵硬着往后倾。我也被自己的惊人之举吓着了,手还按在他脸上收不回来。
然后,门开了。
第9章 某人()
门开了。外面一片漆黑。
我盯着那漆黑,挪不动脚步。那黑不是坚硬的,仿佛是流动的,膨胀的,旋转的,要从这透明房子敞开的小门外溢进来。我觉得我好像一坨颜料,有人要拿了画笔,蘸了我,把我涂到那噩梦般的黑色画布上去!
“我好害怕。”我语气颤抖着回头去看星使,想从他那里寻得一点点安慰。
呵!他什么时候居然站到了小房子的最角落里——尽量离门远的地方,嘴唇紧抿,神色敬畏。
“喂!你站那里干什么!我们到底是要来见谁啊?”我看着他那畏缩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
“不是我们,是你,美意。”他轻声细语地说。
“好,是我!我一个人去!见谁呢?”我气鼓鼓地说,不知道是不是在用赌气来掩盖恐惧。
“去了、见了,自然知道是谁。”他继续轻声细语地说。
“那好,那你总要领我进去吧!”我硬着头皮说。
“未经征召,不得面见。”他一边说一边伸手轻推了我一把,又低声提醒说:“美意,小心说话,细致行事——以免累及你族中大人。”说到最后,已近耳语。
踉跄间,我已身在门外。待我回头,门已关上。透明小房子带着面目模糊的青衣星使坠下去了。
我置身于这浓稠墨黑的画布里了。我定定神,耳朵里只听得巨锤击打的声音:咚、咚、咚,没错了,那是我心跳的声音。我索性闭上眼,从来如此,闭上眼,我好像才能把这个世界看得更清楚,16年来我不就是这么做的吗?平稳呼吸好了,咚——咚——咚,心跳的声音慢下来了。非常的安静。我集中注意力,想要捕捉到另外那人的些微气息,但,什么都没有听到。我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但,没有碰触到任何东西。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渐渐静了。就在这时,也许更早一点,有一股清甜、温糯、又有点干燥的香味在暗中仿佛认得我,无声怯怯地寻了过来,缠绕在我鼻端,恋恋不肯去。那味道是一把钥匙,熟练乖巧地从鼻腔滑进去,穿过重重迷宫,然后我听到极轻极轻的一声“咔哒”,匙入锁开——真的是有什么东西被打开了!
我被一阵奇妙熟悉的浪卷身而起。
片刻的晕眩。我睁开眼,深吸一口气,朗声问道:“嗨,有人吗?我是美意。我来见——拜见你。”
无人应答。
我再吸一口气,抬起脚,重重迈出一步——
脚落光亮,黑暗中猝不及防的明亮如同一把刀劈面而至,刀锋割面,差点把我掀翻在地!
待我定睛,整个世界在我眼前绽放开来。一片巨大花海,朵朵闹意盛开,枝枝灿烂丛生,红晕娇俏,透瓣而出,看得我目瞪口呆!因为,因为这花海是从地面向天上延展而去,犹似一匹花瀑倒挂眼前,仰头张望时,那花朵儿开放在鼻尖处,似近非远,芳香诱人。
花朵繁茂,但品种唯一。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刚才圣殿大厅那吃人的壁上花——蔷薇!
心有余悸,我退后一点。再看那花海四周,环绕墨色书架,书架高耸入云,无法尽视,书格内书籍排列,满满当当,何止万千!想必这主人是惜花爱书之人哪。我心中一动,想到我那同为爱书之人的哥哥,他此刻正在下面等着我。我要赶紧回去。清一下嗓子,我朝空中扬声喊道:“我是美意,特来拜见,还请现身。”
仍然无人应答。
那蔷薇花已叫我害怕,但这满室书籍倒叫我心生欢喜,我忍不住凑近去,抽出来看看,什么嘛,这些文字根本就不是哥哥平日里给我读的书上的文字,各种曲里拐弯,各种看不懂,换一本,还是看不懂,再换一本,仍然是天书。我把书放回去,百无聊赖,仰天叹气,突然看到上面的某一个书格里只有一本书册,孤零零靠在那儿,我好奇心起,伸手去够它,够不着,踮起脚,够不着,蹦起来,还是够不着,就差那么一点点,一点点,但我就是拿不到它。
我的好胜心被激怒了,回头瞅瞅,并没有主人的踪影,好的,我攀住书架,用脚蹬住书格,试图爬上去,拿到那本可恶的书册。
“你就这样做客的,美意?”一个极温和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惊得我魂飞魄散,手脚在空中停顿了一秒,等我反应过来,已手忙脚乱抱着一推书摔落在地。
我惊惶万分,不敢动弹,甚至连眼珠都不敢滚动一下。那声音,仿佛在混沌中已听过无数次,无比的妥帖柔软,我变成一个网状生物,那声音在我的网中穿梭自如。
“起来吧。”那声音说。
我依言爬起,顾不得身上的疼。背对那声音,没有勇气转身。
“想看那本书?”那声音问。温柔得令人心酸。
我定着没动。过一会儿,“嗯。”我点点头。
“你说:‘花儿,来。’”那声音说。
嗯?什么情况?我迟疑了一下。
“你说:‘花儿,来。’”那声音又说,毋庸置疑。
“花儿,来。”我说。深信不疑。
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我一低头,差点晕死过去,那花海丛中伸出数枝花藤,连花带叶朝着我脚边蔓延过来——又要来吃我了!我尖叫一声,要跳脱开去,那花藤已不由分说,缠绕着我的脚脖,眨眼已绕至腰间将我托举起来。我连声尖叫,不能自控,直到那花藤将我送至书册处,伸手即可取得,我才回过神来——花藤助我,而非吃我。
我取了书册,花藤将我稳稳放下,一阵窸窸窣窣,隐回花海去了。而我,后背已湿透。
我擎着书册,仍是没有回头。这书册虽然看上去年代久远,但并无浮尘,书角微卷,想是主人常常阅读。我屏住呼吸,不知当看不当看。
“翻开看看吧。”那声音说。如此温和,你却只能照做。
“是。”我点头,伸手翻开书页。
目之所及,心中巨震。书册险些掉落。
第10章 手和五星()
那是一幅画。
一个女人的背影。线条柔和的脑袋瓜,头发被分成两股,编成辫子搭在肩头,露出颀长的颈脖,肩膀瘦削端方。她仿佛是迎风站着,有风从领口灌进来,吹得衣衫鼓起来,那衣衫轻薄,几乎能看到她后背两块瘦瘦的肩胛骨的轮廓。她背手站着,手指相勾,腰肢纤细,脚尖微踮,仿佛是在远眺。我不知道,因为我看不到她的脸。
但我吓了一大跳。因为我见过这个女人的背影,在梦里,很多次。太熟悉,这个背影无数次出现在我梦的背景里,我不用看都能知道她抿到左耳后的发丝是被风吹到哪个方向,所以,在这个明亮的花海书室里,在这本毫不起眼的书页里,陡然看到这幅画,寥寥几笔,并未着色,却生动熟悉地要从书页里跳将出来,转瞬间就会转过身,向我招呼或是微笑我一下子用手捂住了嘴,不能再尖叫出声,我已经很失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