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拖着自己胖胖的身体——腰勒得太紧,好想反胃——向我的未知走去。
很快我就会知道,原来不是我太胖,而是他们太瘦。因为,我是人,而他们——不是。
第4章 出发()
画海今天尤其美。她站在大人和夫人之间,身量已比肩夫人,身着红袍,腰间白色丝带缠绕成结,刘海梳上去,露出光洁额头,眼波粼粼,如珠如玉。
她真美好。我心中喜爱,居然直直走过去抱住她。在心里轻轻喊了一声:“姐姐。”
画海先是一愣,旋即抱紧我,在我耳边低声又热烈地说:“美意!你终于醒了!太好了!我是姐姐!”
她的怀抱不同穿云,温暖,有一种懒洋洋的清香。抱着她,脑子暖烘烘的,舍不得撒手。
美意,美意
好像有人在叫我。一回头,所有人正安静含笑看着我、等着我。是大人在唤我。
“美意,欢迎你。我是你的大人。我们等这一天很久了。”大人朗声说道,眼睛盯在我脸上,微有笑意。虽然在笑,但眼神并不肯在我脸上停留太久。而且他没有拉我的手,也没有抱我。
“美意,”夫人走到我面前,很自然地伸手把我额头的乱毛往后抿,一边温声说:“你醒了?我是夫人,能听出我的声音吗?”她如此明艳,却又如此温柔,仿佛已经很自然地问过我千遍万遍“你醒了?”,只等我一句慵懒的回应。
她一手牵我,一手牵起画海,眼波掠过穿云,最后停在大人的身上。我被从未有过的巨大的幸福包围着,完全没有注意到牵着我的手的那只手冷如寒冰。
大人向众人颌首致意,轻捻手指,打出清脆声音,瞬间一人手中多了一只细巧金杯,我也有!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手里多了一个杯子!太太太神奇了!我端着杯子,望向画海,她朝我轻轻挤了一下眼睛,嘴角满是笑意。我再望向穿云,他正在看我,但,好像又不在看我,眼神空洞平静。
众人举杯,齐声道:“敬红蔷堡!敬美意!”我激动得手指哆嗦,一口饮尽杯中白色液体——什么嘛,不就是从小他们用奶瓶喂给我的牛奶嘛——不喜欢喝,我撇撇嘴。放眼四周,众人皆饮,满脸欣喜满足神色。
画海凑近我耳朵,悄声说:“咱们跟他们喝的不一样,但过了今天,我就不用再喝这种东西了——今天是我的大日子,也是穿云哥哥的生日,你能醒过来,简直不能更好了!”她始终拉着我的手,手心燥热湿润,汗津津的。
大日子?“什么大日子?”我问画海。
“嗯几句话说不清,等你去了就知道了,总之,是真正的‘大事’!”说到“大事”的时候,她语气微颤,显见得很是激动。
我被她说得心痒难耐,转身去寻穿云:“哥哥,哥哥,我也要去看‘大事’!”,他立马打断我说:“你刚醒,哪儿也不去。”
拜托,正是因为我刚醒,错过了十几年好玩的、有意思的事情,才更要一样不落地补回来啊!当即就心中不乐,撇嘴想哭,又看穿云懒得理我、转身欲走,我突然大喝一声:“我就要去看‘大事’!”
暴喝之下,厅堂瞬间安静。所有人齐刷刷望向我,我一阵羞耻,想躲起来。大人踱步过来,问清原委,对着我和穿云简单吩咐:“美意当然要去。族中盛事,岂能少她一个。再说,明年此日,也是她的大日子了。”
穿云点头称是。面如白纸,神情恭顺。我听到能去,一阵高兴,伸手攀住大人的胳膊,摇晃起来。大人定睛在我脸上,棕色的眼睛雾气森然,他眨了一下眼,似乎要驱走雾气,辨认什么,动了一下嘴,但没说什么,轻轻用另一只手拿下我拽着他胳膊的手。那只手挪开我的手时,我感受到了一种温和的坚定。
温和地对我。坚定地拒绝。
有人进来通知众人:时辰已到,现在出发。
大人和夫人领头,众人鱼贯而出,穿过一条深深的走廊,走廊尽头有一扇门,门不大,银白色的门面上镌刻着正红的花朵,花瓣腻滑,花汁饱满,贵气逼人,呼之欲出。刚走近,花门从中间自动开启,隐入墙内,犹如花朵四散,落英入泥。我完全看呆了。
花门之后,黑暗中,看得到宽阔台阶,有数十级之多,向下延伸。台阶的尽头,是一辆通体透明的——列车——是的,穿云曾举着一张图片对着熟睡的我耐心地、一遍遍地说“列车、列车”。我闭着眼睛看见过。但那是金属的,白色或蓝色的,而这一辆,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做成的,但它晶莹剔透,庞然高大,一眼望不到尾,车内灯火通明,晶光灿烂,又神秘又威风,在黑暗中犹如一个美梦,令人倾心却不敢逼视。
我站在这辆透明的列车面前,大气都不敢出。黑暗中有人轻轻握住我的手。冰凉但熟悉。我侧头看他,是那个在我熟睡时,告诉我“列车”是什么样子的人。想到这一点,心中有暖流涌动。我用力回握他。
我要登上这列车。“大事”,我们来了。
第5章 列车()
列车飞驰在黑暗中。所有人安静就座,除了我。
穿云、画海一左一右与我并排坐着。足足躺了16年,我实在无法拿出更多的耐心让自己端坐在透明的椅子里。前一刻我还伏在穿云膝上,脸贴在透明车窗上,向外张望,后一刻我就溜下椅子,趴在车厢地板上,惊叹车轨已成两簇银蛇,滑进浓稠黑暗中,溅起一朵朵火花。
同行的人们仿佛都约定好了,或闭目养神,或微笑不语,或漠然视之,或静然端坐,由着我猴上跳下,并不阻止。
穿行。列车一直穿行,不曾停靠。窗外看不到任何东西。我终于累了。而且,好饿。靠在穿云肩上,我安静下来。
大家都不用吃东西的吗?!
到底是要去哪儿呢。我抬头看看穿云,他望着窗外,看不到他的脸。我扬声唤他:“哥哥,哥哥!”,他充耳不闻。情急之下,我伸手去扳他的脸,手被拽住了,是画海。她扯着我的手轻轻摇头,抬抬下巴示意我看窗外。窗外,一片黑寂,什么都没有。但我马上明白,画海要让我看的是什么了。
影子。倒映在车窗上的影子。那黑影双臂叠交,搁在膝上,上身低俯,头搁臂上,仿佛已是疲惫至极。黑影旁边就是我探头探脑的影子和画海斜倚的身影。我再看一眼身边借肩膀给我依靠的穿云,兀自挺立端坐,不曾移动。
那车窗上映照出来的弯腰俯身的黑影是谁?哥哥端坐的影子在哪里?我模糊感觉到不对劲,仿佛有人在我的皮肤下面、身体里面,用尖尖的东西,又轻又密地扎一下、扎一下,又难受又兴奋又害怕。
我挣开画海的手去摇晃穿云,画海轻笑说:“穿云哥哥的小魂哥睡着了。别叫醒他,他太累了。”末了,她又补了一句:“难得他也会睡。多少年没怎么睡过了整日整夜地守着你。”
我鼻子好像被什么突然打了一下,酸涩直窜眼底,眼眶里起了一层水雾。隔着那雾,我看到画海嘴角的似笑非笑,眨一下眼,水雾散去,我能清楚看到她的脸,她也正看着我,眼神清亮又坦荡。很久以后,我才体会到,那是一种很端正的美。
我再转头去看穿云,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把脸转向我了,看着我不言语。我下意识去瞄车窗上的影子,那疲惫蜷缩的黑影已经不见了,只有穿云的背影。
穿云散漫平静地看着我,眼神在我脸上散步。我迎着他,“小魂哥,那是个什么鬼啊哎呀,好饿啊”,我正胡思乱想着,突然穿云面色一变,我肩膀一紧,他掐着我的肩头把我提到他眼前去。
我吓了一跳,伸手要去推他,还没动手呢,就见他趔趄了一下,然后就有一只胳膊把我紧紧揽着。那只无形的手!无形的胳膊!穿云也愣了一愣,不知谁推的他,因为画海也是杵在当地,愣着没动。管不了那么多,穿云凑近我的脸,低喝着:“怎么回事?怎么变成这样了?你的”
“圣星堡到了。请各位下车。”有人扬声招呼。透明列车停下来了。旁边一个人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手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去。她并不看我,眼睛望向车窗外,嘴里喃喃自语:“圣星堡,终于等到这一天。我来了。”她的脸颊绽放着粉红色的光芒,新鲜饱满、清香诱人,仿佛伊甸园的苹果,毫无瑕疵。
如果我知道那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在画海脸上看到的一抹绯红,我一定会再多看两眼,然后把它深深记在脑海。但是我没有,我禁不住顺着她的目光看向了车窗外,那个他们叫做“圣星堡”的地方。
第6章 吃人()
厅内别有洞天。明亮温暖,目之所及全是花朵。粉色、红色,枝枝蔓蔓,累累朵朵,从墙上、天花板上攀爬过来。花朵攒动,好像在跟我招呼。花瓣红晕透湿,似乎还有水珠子在上面滚动。我满心欢喜走近去,定睛一看,原来这些美妙的五瓣花全是镌刻在墙壁上的。美得很哪!我忍不住伸手去摸。
“莫碰。”有人阻止我。
嗯?我一回头,是个陌生的黄衫少年。黄衣飘拂,黄带束发,剑眉星目,唇角梨涡,嘴上在喝止我,眼里却浅有笑意。
“你是谁?凭什么碰不得?”我不高兴了。
“满族皆知,你会不知哦,你就是画海那沉睡不醒的妹妹吧?怪不得来,让哥哥提醒你,这圣星堡中的蔷薇花,万万碰不得”他一边说,一边来拉我伸出去的手。
“哥哥?你才不是我的哥哥,我哥哥是穿云蔷薇花,名字好听你不让我摸,我偏要摸!”我一把打开他的手,伸手去抓墙上的花朵。刚一触到花瓣,花芯骤然张开,将我手吞了进去!
我吓得不会动也不会叫了,眼看着花芯大口吞我的手,然后是胳膊吞进墙壁里去!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失声回头寻救兵。那黄衫少年不急不慢地说:“喊声哥哥,我帮你。”嘴角梨涡愈深。
呸!我朝远处张望去,满眼都是人,红、黄、蓝的衣袍,衣衫流动,面目模糊,不知在忙乱着什么。哥哥呢,画海呢,还有大人和夫人,我只认识他们几个啊。哦,对了,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无形手,你们去哪儿了!快帮帮我!
“蠢材!不知道把手往回抽啊!”黄衫少年啐我,伸手过来帮我往外拉,他一使劲,我的胳膊不仅没有被拽出来,又往墙里进了一点!这下他也慌了,双手环住我的腰,拼命把我往外拽。我看着那艳粉的蔷薇花瓣一点点在我眼前大起来,娇艳欲滴,花瓣正中央的花芯诡异又黑暗,把我一点点吸进去、吸进去
不是,是把我俩吸进去!黄衫少年死不松手,手掐在我的腰上,越来越紧,脸贴在我耳后,看不到他的脸,只听得到他重重的吸气声我又怕又喘不上气来,模糊中只感觉到我和他一起朝着一面墙的花海而去。
“蠢材!喊啊!”他在耳边突然爆喝一声。我心中一动,身子一挣,腰上一松,扬声高呼:“哥哥——哥哥——快来救美意!”
突然耳边只听到清脆的声音“美意”,那是我的声音,那是因为整个花厅都安静了,所有喧杂的声音都隐去了。
“又闯祸了。”穿云不知何时已在我身边。我一听到他的声音,整个心都妥帖了,头发毛都软塌下来。哥哥来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穿云扶住我的胳膊,凑近那朵蔷薇花,对着花芯低语。只见花瓣轻颤,吸力渐消,一寸寸、一寸寸,我的胳膊、我的手被吐出来了。
我这才知道害怕,哇一声哭出来。感觉到不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我后背、肩膀上,一回头,还是那个黄衫少年,下巴搁在我肩膀上,正哭得抽抽搭搭,两手还环在我腰上!
“喂!花又没吃你,你哭什么呢!”我冲着他大喊,胆气又回来了。
“原来原来圣星堡的蔷薇花真的真的会吃人好害怕”他面如白玉,泪痕纵布,眼珠被水濯过,坦白又明亮。不知怎的,我一阵心软,取笑他的话说不出口,轻轻推开他的手,站到哥哥身边去。
穿云拉起我,说:“待在我身边,别再乱跑。走吧,画海该进去了,她要你见她最后一面。”哥哥的声音从来没有这么严厉过。我从睫毛下偷偷瞄他,面色凝固,欢忧不显。
嗯?“最后一面”?什么意思?画海怎么了?我张嘴要问,哥哥拿着我的手,摇一摇,以示安静。一转眼,黄衫少年仍未离去。穿云目光扫过他,闲闲说:“怎么还不去,你族中大人想必已候你多时了。”
少年泪意已收,嘴角噙笑,对着哥哥点头致意。旋即转向我,目光炯炯,朗声说道:“美意,你好,我是寄城。你现在看到的也是我最后一面。但愿相见有时。”
我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手上一紧,已随哥哥而去。
第7章 最后一面()
接下来我老实了。寸步不离跟着哥哥。
按照衣衫不同颜色,人们被安排到花厅的不同区域候座。我百无聊赖坐在哥哥身边,看着跟我一样着红衫的少年们兴奋难耐,时而窃窃私语,时而失神傻笑;有的家伙,将束发红带解了又绑、绑了又解;还有的家伙局促地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仿佛忍着一泡尿。只有画海,端坐在大人和夫人之间,端方瑰丽,如同光环笼罩。夫人偶尔会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嘱两句,她肩膀不动,只是微微颌首。我坐在后面,望着画海那美好的小脑袋,那束发红丝带尾缀着的金色幼细圆环,心中突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又感动又想吐,又静美又抓狂。后来我知道,那种感觉叫:充满羡慕的爱(我要是你就好了)。
画海突然回头张望,我在人群中接住她的眼神。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绽开一个毫无矜持的笑,那笑脸让我融化,双脚踏空一般。穿云在我旁边轻推了一下,我朝着姐姐走去。
“美意,快用你那红红胖胖的小胳膊抱抱我!我好紧张!”画海见我过去,一把搂住我,低声急促说。
这小胳膊,刚才差点被花吃了!我瞅瞅失而复得的手,撇撇嘴。“姐姐,你没事吧?我们今天到这儿来到底是要干什么?为什么哥哥说让我见你最后一面?以后再也不能见到你了吗?!”我着急地问她。心里憋了一连串的疑问,隐约知道有大事要发生,但好像又不是那么恐惧哀伤,关键是人人都知道,除了我。我被蒙在一个半透明的膜里,看什么听什么都隔阂着。着急啊。
“这真的是最后一面哦,美意,你好好看看我。”画海把我的脸推远一点,伸手把被我揉乱的头发抿到耳后去。脸上没有哀伤,却有喜乐。
我才刚醒!牙都还没刷!你跟我说这是最后一面!我嘴一撇,眼泪说来就来,心里有万般的不舍。
大人把头转到一边去,可能是不想见到我的这张哭丧脸。夫人“扑哧”笑出声来,伸出手指轻捣画海的额头说:“你这个姐姐,说话说一半,看把美意吓的!”她伸手给我擦眼泪,说:“美意,别担心,你姐姐确实是为人的最后一天,过了今天,她”
“红蔷族——画海!”有人大声唤姐姐的名字,打断了夫人的话。画海赫然挺直身子,轻整衣衫,快步朝那人走去。来不及再跟我说一句话。
我盯着她的背影,看她走到那人身边,那人一身青衣,肤色雪白,目光锋利,神情倨傲,头发用一枚青色的长簪绾着,华丽冷然。青衣人站在花厅一个透明的细方房子旁边,手上摊着一本厚厚的书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