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衣袂扇动,我知道是龙戒忘言他们欺身过来,迅速举起右手,意在制止:不用过来,我有分寸。
“你认识她?有话想要对她说?”黑袍少年将他的面具脸对着我,问的却是绯袍少女。他那深不见底、黑洞一般的眼睛透过面具盯在我的脸上,有一种躲无可躲的烧灼,我的脸像是着了火。
我站在二人中间,有些晕眩,脚底的震动犹自嗡嗡然,但心却渐渐安静,有一种奇异的心安。仿佛十六年来,只有此刻、此地、此二人,才是一切的本源。我酣睡数年,一觉醒来,跨过万水千山,就是为了这一瞬间的相聚和会面。
少女不语,微笑,叹气,没有任何解释,目光如水,在我和黑袍少年的脸上缓缓流淌。
“你可喜欢我的样子?”隔了半晌,少女终于开口,望着我,轻声问道。
“这天下但凡长眼之人,有谁能不喜欢你的样子!”黑袍少年不等我回答,抢声道。
“你别说话。”少女温声制止黑袍少年。
我奋力点头,胸腔中充盈着柔情,口中却说不出话来,不知如何告诉对方,我喜欢!我很喜欢她的样子!虽然我连她是谁都不知道。
少女眼中闪耀着惊喜,却仍不给任何解释,当然,我什么也没问——我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我,收回我说的话。”少女将脸转向黑袍少年,眼中有光,气度娴雅,“我有意接近你在先,化为魂魄、飘荡天地间在后,一切皆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人无尤,更不是你造成的。但我从未后悔过与你同在的那段时光。当初我无法影响你、改变你,看样子现在我也不能”
少女说到这儿,顿了一下,扬起脸,语气中带了一丝骄傲,继续道:“但我仍然要说,万物皆有灵,天地亦有心,各有天性,自有秩序。你用扭曲、杀戮和吞噬又能将这天地万物掌控到几时呢?何不放手,给其自由?你亦知道,各族从未放弃,暗流一直涌动,你一定要等到血流成河、天翻地覆、乌云散去、你和你族被重重反噬、永无翻身之日才肯罢休吗?”
“哈哈!”黑袍少年扬声大笑,突然出手,动若鬼魅,快如闪电,不等我反应过来,我已被他掐住、提到了嘴边。
只听少年的声音又冷又怒,带着嘲讽:“你怎知到最后输的一定是我?天性?秩序?自由?那我现在一口咬开这个丫头的喉管、吸干她的血液,算不算顺应了我的天性?天下各族势不均力不敌,却硬要轮流坐庄,将这天地搅得乌烟瘴气,何秩序之有?!明知你有预谋,我却仍然倾心相待;你目的无法达成,悄然而去,剩我一人,上天入地,将你寻觅,从此我心,永生被困,哪来的自由!你骤然而来,骤然而去,终于现身,竟只剩缥缈魂魄!没有一句解释,没有丝毫歉意,你现在跟我说天性!秩序!自由!我就是天性!我就是秩序!我就是自由!天地之间,诸族万物,只有在我一手掌握,才有与黑暗抗衡的可能!”
“可明明你就是最大的黑暗啊。”我幽幽出声。
少年那只掐住我的手紧了一紧,从他的面具后面、嗓子深处,传来一声模糊的咕隆声,像是一只即将挣脱铁链的野兽的低鸣。
少年的面具仍然牢牢戴在他的脸上,他,蒙住了面孔,改换了声音,但,我想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我迎着他面具后的眼睛,那是他脸上唯一暴露出来的地方,瞪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就在这一刻,我突然体会到了在那山崖缝隙中偷生的巫影族一家,他们的屈辱,绝望,和不甘。
为什么仰望光明不能靠自己,而要靠别人手指缝里漏出来的一点施舍?生杀予夺掌握在别人的手里,自己还要感恩戴德?!
神赐给我们生命,就是为了让我们把生命交托在别人的手里、任其践踏的吗?!
我始终没有挪开自己的眼睛,我甚至听到自己的牙齿发出咯咯的声音——你要吃人,我就不能咬你吗?管你多恋旧,管你多深情,就算你将心爱之人的背影镌刻进天空、厚土、直到地极深处,也掩盖不了你根本就是个颠倒黑白、一手遮天的小人!
“通!”黑袍少年手一松,将我狠狠掷在地上,痛得我眼前一黑。
“罢了,我真是可笑,”绯袍少女看了一眼地上的我,面上无动于衷,“这聚灵巾也不过维持得片刻功夫,终究是要散去的。我没有控制住自己,仍想着再偷偷见你一面,谁承想被你发现,追逐至此——果然是,我仍是我,你仍是你,‘何必再见’?”
“确实勿需‘再见’,因为这一次我不会放手。绝不。”黑袍少年气硬,有一种忤天逆地的不屑感。
“终于有一样东西,不在你的掌控范围内了,强悍如你,也不得不低头。”绯袍少女轻笑,低声道。她说话的时候,眼光淡淡地放在我身上,待我前去捕捉,她的眼光又挪开了,移到了她自己的肩头。肩头处,那条绯色的头巾散散地搭在那里。
“哼!”黑袍少年的面具后传出一声冷笑。
“取下面具,让我再看你一眼——最后一眼。”绯袍少女的声音温柔又坚定。
与此同时,我的视野里有什么东西跳跃闪烁了一下——是那条搭在少女肩头的绯色头巾,竟然自顾自地开始燃烧!温柔的火苗顺着垂下来的头巾一角开始往上撩动,瞬间就将一条不大的头巾卷入了火中!
眼看着火苗已撩上少女的脸庞,我来不及思想,口中大声命令:“灵翅听令!将头巾火苗熄灭!”耳畔是忽忽的风声,想来忘言、龙戒和风间已扑了过来,当然还有那个自诩“天下万物、尽在掌握”的黑袍少年,他怒吼一声,朝着少女冲了上去。
“取下面具,最后一眼。”一片嘈杂中,我听到少女坚持不懈的要求。
此时此刻,黑袍少年正掠过我的眼前,我想都没想,伸手一探,将少年脸上的面具扯了下来。
少年一声低呼,微微侧脸,眼光的边缘堪堪擦过我的脸颊。
是他!!!
原来,在湮灭的世界里,急遽而至的闪电是没有声音的,在我等待雷鸣的时候,我已经化成了一缕轻烟。
第266章 逼问()
一个男人。
一张我闭着眼看了十六年的、无比熟悉的脸。
肤白胜雪,长眉入鬓,眼神冷寒。华丽。威严。
面具抛开,血族、红蔷堡堡主、我唤作“大人”的那个男人出现在我面前。
竟然是大人!
完全、彻底出乎我的意料。
怎么能是大人?!
我的颈脖无法转动,脑子亦是一片空茫:如果这个黑袍少年是大人,他怎么可能对一个并非夫人的少女如此痴缠?
莫非是我眼花?
或者是发生了幻觉?
心中似有激流奔涌,瞬间就穿过两臂,向着指尖而去。仿佛不受控制一般,我扬手而上,趔趄着身子,扳住了少年的脸。
“大大人,是你吗?”我的声音哆嗦的厉害。
我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胸中有一种恶狠狠的臌胀之气,恨不能将他的脸皮撕扯下来:不是你,绝对不能是你!夫人对你言听计从、温顺婉转,你却在这湮灭之地苦苦追寻一个不肯停留、飘然四散的魂魄!
少年面色一凝,眼中有冷意,根本不理会我的问话,一把打开我的手,照着我的肩膀就是一掌,将我推飞开去,他身子一纵,朝着着火的少女窜了过去!
我无法自控地飞了出去——他竟然对我下狠手!
“美意!”耳畔一声疾呼,我被精灵小呢和小幻扑闪着翅膀生生拽住,三个人踉跄不已。
“那人竟然是我红蔷堡的大人!”我忍无可忍,大声哭叫出来。
“我在血族见过他当时我们在血族逃窜的时候,同他打过照面,他竟然放了我们一马,没做任何声张,转身而去。我对那张脸印象深刻居然是你族中大人。”小呢小心翼翼地说。
“是他。”小幻淡漠道,“那时候皎还活着。”
我心乱如麻,我原以为这个带着面具的黑袍少年是那个人,没想到竟然是大人!整个世界突然像是翻转过来,我有些眩晕欲呕。
“那个少女又化身白骨了。”小幻转头,语气淡淡道。
我倏然转身,望向绯袍少女的方向,是的,搭在她肩头的绯色头巾已自燃殆尽,白骨从下往上迅速蔓延,少女只剩下上半部分身体。忘言、龙戒和风间围着少女,束手无策的样子。
黑袍少年——确切说,是大人,行动鬼魅,袖袍扇动,将那三人驱开,探出手臂,似乎想要去拥抱正在化身白骨的少女。
白骨迅速沙化,无法支撑少女的身体,少女迅速委顿下去,但她那尚未变作白骨的脸拼命仰着,眼睛死死盯着面前脱去了面具的少年。
她那是什么眼神?
惊诧莫名。
难以置信。
心如死灰。
我竟然完完全全感受到了她眼神的变化、心底的挣扎!
她是谁?她同大人到底是什么关系?她隐藏了些什么秘密?
白骨已化到她的胸口,消散只在瞬间!
大人背对着我,无法看到他的样子,但他那黑袍的背影像一张绷紧的弓,他的整个身子都在无声呐喊,他无法自控地向面前矮下去的少女伸出了他的手——十六年,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癫狂!
“大人!住手!!”我在他身后大叫,如果他的指尖碰到了面前的少女,只会加快对方消散的速度,我,必须赶在那之前,从少女口中获得我想知道的一切。
大人的手,顿住了。少女侧过脸,望向我,莞尔一笑。
我心如遭巨石重击,眼泪迸溅而出,不知是痛,还是别的什么,来不及辨别。
“拉住他!”我一声低喝,已来到了少女的面前。
我没有功夫交代得更清楚,但眼角余光看到龙戒、忘言他们已欺身而上,他们知道我的意思:制住大人,为我和少女争取一点点剩余的时间。
白骨蔓延而上,已来到少女的颈脖,她奋力举着双臂,仿佛在等我。
我蹲下身子,与她齐平,心中突然有一种想要把她拥入怀里的冲动——但我不能,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必须与她保持距离。
“告诉我,你知道我想知道什么。”我的声音在打颤,不知道等不等得到她的回答。
“万物皆有灵,天地亦有心。”少女双目炯炯、神色清明,看着我,声音低沉却无比清晰地说。
“不不不”我摇着头,心中慌乱着急,口中语无伦次,“我要听的不是这些,快告诉我,你为何夜夜出现在我的梦里?我我我的母亲是谁?我的父亲又是谁!”
我心一横,终于把话问了出来。
从我知道自己是巫影族的那一刻起,我的心中就无数次模模糊糊想过这个问题。我是谁?我来自哪里?若我不是人类,而是血族与人类通婚的后代,那么,我的父亲是谁?母亲又是谁?如果我不是一对人类父母的头生子,那我又是如何堂而皇之地被送入了红蔷堡?这十六年的抚养,难道从未有人发现我的真实身份?
“求你告诉我,求求你告诉我!”我低声哀求道。
少女看着我,抿着嘴,沉默着,不为所动。
少女的颈脖和她的胳膊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闪着冷冷寒光的白骨。
不知怎的,我突然有一种感觉:如果此刻,不能从她的嘴里得到答案,那么这些秘密将永远湮灭。
“快说啊!!!”我已经失态,声音尖的像条出洞的蛇。
“你,凑近些。”少女突然柔声道。
我向前一冲,几乎撞上她的头。
少女的手随着白骨向下滑落,轻轻停靠在我的脸颊上——她用她的双手捧住了我的脸!
我浑身一个激灵。她的手指触上我脸颊的一瞬间,仿佛山岳倾覆、河川倒流、时光凝滞,而她的手掌,温暖又熟悉,好像已经在我的脸颊上摩挲停留了千遍万遍!
“我什么都不问了,我只想知道你是谁?”我呜咽着,最后一次逼问她。
她望着我,她的眼中是她的全世界,而那个全世界,是我。
白骨终于爬上了她的手掌,温暖的触感消失了,换成了冰凉的白骨,那白骨瞬间成灰,簌簌而下,消失无踪。
与此同时,她那仍然保存的面孔凑我更近,她的嘴唇几乎贴上我的耳畔,我听到她轻声说。
第267章 母亲()
“还记得你站在河边,准备放弃一切,河面波涛中出现的那四个字吗?”绯袍少女,不,白骨少女在我耳边轻声说。
我僵住了。
就在刚才,不久之前,我借无涯之力救活忘言之后,魔鬼堕天在我脑中嘿嘿冷笑,额间灵翅在堕天的指示下甚至试图将忘言劈死。我突然觉得命不由我、身不由己,万念俱灰之下,脱掉外袍,取下明珠,只想纵身大河、随波而去、再无烦恼忧虑。但是,到最后,我还是将衣袍穿好、明珠戴上、重新出发。其间发生了什么——当时我面对大河,河水汤汤、奔涌向东之际,骤然间,河面之下鱼群聚拢,不知有意或者无意,聚拢的鱼群竟然在河面上渐渐显现出了四个字:救你母亲。
“救你母亲”!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盯着那四个字,以为不过是巧合,但那鱼群仿佛被下了蛊,久久维持着四个字的形状,不肯散去。
“救你母亲”,是的,就是这四个字,当我终于确认无疑,那些鱼群的行为就是为了给我一个信号而非巧合之后,鱼群终于慢慢散去,潜入河底不见踪影。
我母亲。
我母亲?!
多么陌生又古怪的称呼。
从小我只知道,“大人”和“夫人”才是孩子面对将自己抚养长大的人最正确、最理所当然的称呼,“母亲”?“母亲”是什么东西?“母”和“亲”这两个字哥哥都曾教过我,但好像从未将这两个字放在一起告诉我是什么意思,但那一刻,站在河边,我看着河面之下那四个字,仿佛突然被打开了天眼——母亲!母亲就是生下我的那个人哪!我美意亦是有母亲的人!不管我是人类、血族,还是巫影族,我是有母亲的人哪!是母亲生育了我,将我带到这个世上!
那一刻,胸中暖流上涌,化作热泪,滚滚而下。
我有母亲。可是我母亲是谁?她在哪里?为什么要“救”她?
从那一刻起,我的生命有了来处,我的肩上有了责任,因为我的母亲在等着我去救她,我再无任性放弃的权利。
现在,这个莫名出现在湮灭的精灵古国的永恒之井中、顷刻间化作白骨的少女在我耳边提起了这四个字——当时连我身后的忘言都没有看到的四个字,她是如何知晓的?
“你是谁?你知道些什么?!”我的声音像一团野火,火苗将我两个笼罩——要么给我答案,让我得到重生;要么我俩都化为灰烬。我选前者。
“是我写的。”少女说,白骨已经来到她的下巴,她的声音却异常的冷静。
“我母亲是谁?她在哪里?!”我的耐心全然耗尽,情急之下伸手去扶她的面孔,想要留住她仅存的幻影——不过是徒劳,我的手指碰到了她那已成白骨的下巴,然后,她的下巴消失了。
“好好活着,救你母亲,救你父亲,还有这整个天下的万物万灵。”少女对我说。
时间没有给我留下一丝善意,当“灵”字音落,少女的嘴在我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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