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通体发亮的小人,次第在黑暗中、在我眼前显现。只有我的手掌大小,五官小巧精致,银白色头发编成细巧发辫,背上背着两枚透明的翅膀,翅膀薄而美,上面有细若游丝的纹路。翅膀每扑闪一下,身体就会格外明亮一些。他们漂浮在空中,快速扇动着翅膀,所以整个人看上去美妙别致、光明耀眼,让我觉得自己庞大粗鄙,多呼一口气都怕惊吓了他们。
他们警惕地沉默着。我趴在桌底下,瞅着他们,也不敢说话。
唉,这样也不是办法。
“你——们——好——”我悄声悄气地同他们打招呼。
他们不说话。
“我是美意。我想找我姐姐,她不见了。你们知道她在哪儿吗?”不能大声说话,于我真是个难事儿,所以我只能靠挤眉弄眼来表达自己。
他们还是不说话。扇翅膀的频率慢下来。身体没那么耀眼了,是柔和的光芒。照亮他们彼此,也照亮我。
我考虑着是不是问错了对象,应该赶紧从桌子底下钻出去,去别的地方找找看,然后我就发现了这三个翅膀小人虽然面容俊美,但皮肤黯淡,眼珠灰白,了无生气。
看他们仍然没有说话的意思,我只好点点头,转身准备出去了。一个翅膀小人突然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我们还是告诉她吧。”一边说一边悄悄把脸转向我。
“不要。”另一个翅膀小人出声制止。眉头锁着,脸上写满了焦虑和不信任。
“随便吧。不过看她好像——还不赖。”第三个翅膀小人冷漠脸。
“其实——”第一个小人仿佛得了鼓励,对着我说。
“不要,”焦虑小人再次打断他的话:“他们都是一伙的,不值得信任。”他一边说,一边扇快了他的翅膀,通体发亮,照得一双灰白眼眸空洞无底,仿佛灵魂被攫取。
“拜托——”我不自觉抬高了声音,看来他们真的知道些什么:“请告诉我吧,姐姐对我很重要!”我说着忍不住伸手去碰触那个对我有善意的第一个小人。
他没提防我会去碰他,一阵扑闪没有快过我的手,我的指尖触到他的翅膀,他大惊,翅膀收拢,就向下坠去。
我忙不迭伸出手掌去接他,他几个踉跄站稳在我的手心中央。一双灰白色的眼睛望向我,先是惊恐,然后慢慢平静下来,两只脚在我手掌中心来回摩挲,弄得我很痒。
另外两个翅膀小人也飞过来了,悬在我的手掌上方,不降落,只是关切地把脸朝着他们的同类。
“你们下来,下来啊。”他温柔唤着那两个不肯降落的翅膀小人,脸上有淡淡的惊喜:“她是暖的。”
暖的?
两个小人半信半疑,扑闪着翅膀,似要降落,我赶紧体贴地摊开另一只手给他们作平台,身体跪伏着,鼻尖都快要戳到他们的翅膀边缘了。一阵痒痒。
他们三个站在我的两手中心,先是试探着摩擦着他们的脚,然后就收起翅膀,直接躺在我的手心窝里,冰凉软糯的小脸颊贴着我的手心皮肤,开始打滚,痒得我咯咯轻笑。
“是暖的,是暖的。不一样,不一样。告诉她,告诉她!”他们三个放松了很多,叽叽喳喳叫着,发出的声音就是我掀开桌布时听到的细碎声音。
“你姐姐她没有丢失。”第一个说。
“她也没有离开。”第二个说。
“她就在”第三个洋洋得意地说。
“你是找人还是挖宝藏呢!”有人轻声嗤笑,掀开桌布,光线扑面涌来,我手心一轻,三个翅膀小人仿佛被瞬间卷走,遁于无形。
第31章 水果()
“喂!不要走!快告诉我姐姐在哪里!”我大声喊着,手在空中抓了个空!
哪里还有翅膀小人的影踪!
我横一眼那关键时刻现身坏事的家伙,气恼万分地从餐桌底下爬了出来。
“该出现的时候自然会出现。自己躲起来也说不定。”落英淡淡说,一副事不关己、多说一个词都是天大恩赐的样子。
这个冷漠的、令人厌恶的人!
我窜到他面前,想都没想,伸手揪住他的领口,把他提到眼前,怒喝:“为什么消失的不是你!我差一点就能知道姐姐在哪里!你干嘛非在那个时候出现啊!你嚷嚷什么啊!”
(我忘了是我在嚷嚷。)
他的脸迎着我的脸,面色皎洁,宛如月色下静寂的雪地,空无一人,空无一物,只余两汪形状漂亮的深潭,笼着淡蓝色的冷雾,让我无法看清楚。
我忍不住对着那深潭吹气。雾在一瞬间散去。我站在深潭边,膝盖一软,我眼望着我自己直直地朝那深潭坠去。
我下意识伸直了胳膊,抵抗着那拖拽着我向下坠落的引力。
他伸手轻轻拂开我。像拈起一枚湖心的落叶。止住那湖面上荡开的涟漪。漫不经心却又毋庸置疑。
他仿佛是被冒犯了。
“你钻下去许久,死在里面也未可知。这节车厢中仅剩你和我,我不想对侍同难交代。”他盯着面前的水果说,瞅都没瞅我一眼。
我悻悻回他:“我姐姐她根本就没有离开这节车厢!”
他摊摊手,懒得再同我说。继续对着面前的那碗水果发呆。
我又钻回桌下去,但,哪里还有翅膀小人半分影子。黑暗中,繁茂的头发里扎扎地涌出汗来,耳听得哥哥的连声唤:“美意,美意!你在哪儿!”
我爬出来,哥哥和寄城已经回来了,看表情就知道一无所获。
——夫人的手紧紧掐在我的胳膊里,用她独有的小女孩般的气声对我说:“请把画海带回来。”——仿佛是个等待礼物的小女孩,那礼物是她生命中唯一的热望。那礼物就是画海。但是,现在,礼物,丢了。
我有一种被无限期望、然后不得不辜负之后的负罪感。
哥哥看一眼手腕上的时间,拿出一本墨绿色的皮质本子,开始记录。我数次想要同他说话,都被他用眼神制止。
寄城百无聊赖地站着,眼光在车厢里、车窗外游移,偏偏不与我的接触。心事重重的样子。
落英这会儿已不再关注那碗水果,整个人陷进椅子里去,半眯着眼,小憩。他的样子让我想起哥哥曾经给我看过的一本画册里的某种动物的图片。慵懒。但是,凶残。
一时四人无话。
“好,你们过来查看一下,如果没有异议,就签上自己的名字。签完后回房休息。”哥哥说。
“什么!”我炸毛起来:“不找姐姐了?!”
“找。我来找。你们签字、休息。”哥哥口气温和,但规矩不容逾越。
“我刚才在桌子底下发现了几个翅膀小人就是,就是那种长翅膀的小人他们说姐姐没有丢失,也没有离开”我急急忙忙地比划着、嚷嚷着。
“好了,”哥哥打断我:“签字,休息。说了我来找,你要相信我。”
我张口结舌。落英窝在椅子里没动。寄城瞅我一眼,一边探身过去看记录本上的内容,一边热切轻声问我:“真的吗?翅膀小人?什么样子的?他们还说了些什么?”
那假寐的落英突然睁开眼,打个响指,食指一勾,哥哥的墨绿记录本就徐徐升起,朝他面前滑翔而去。
哥哥伸手两指一夹,又将他的记录本收了回来,一言不发,但姿态优美至极!看得我心头一热,无论如何,哥哥都是我最喜欢的人哪!
落英倒也不以为意,闲闲起身,走至哥哥身边,取了记录本就看。他的手指扶住书页,一根根莹白纤长,衬着墨绿色的书皮,如同汪洋的海藻中裸露出来的雪白枝杈,美而诡异,让人害怕却又忍不住频频回望。
他签下大名,扬长而去。
寄城凑近些,低头细读,没有笑,但嘴角有梨涡隐现。他执了笔,正要签名,突然抬头问我:“美意,你过来,要不要我念给你听?”
“不要!”我气鼓鼓地说,还在生气哥哥的决定。
“为什么要你念给我听?”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
“因为你不识字啊。”寄城说。脸上突然有很不好意思的神情,仿佛不认识字的人是他。
“寄城君,你只要检阅记录,如无异议签名就好。”哥哥轻敲台面。
寄城这下真的不好意思了,冲我吐了一下舌头,忙低头签名。耳朵根儿红彤彤的。边缘一圈细细绒毛,害羞得直立起来。
见他签完名,我将记录本扯过来便看,从进入车厢那一刻到刚才,哥哥记录得非常完整细致,行文平缓,未见起伏波动。(哼!我当然是识得字的,难道这16年哥哥的心血都白费了吗?)但当我看到这句“当幻化成巨蟒的餐具重新变回原样,发现候选新君之一,也是候选新君中唯一的女生——画海,失踪。第一个发现画海失踪的人是穿云。”,那冷冰冰的字句让我有一种深深的恐惧,我害怕我永远也见不到画海了。
“看完了?”哥哥问。
“看完了。”我说。
“签字。”哥哥说。
“签哪儿?”我问。
哥哥指指空白处。我低头看着那空白处,迟迟落不下去笔。
这文字之后,空白之上,是落英和寄城二人的签名。一个刚硬桀骜,一个清秀克制。一个惊涛拍岸,一个枝蔓芊芊。
我落不下去笔啊,因为我实在不会写字。(哥哥的心血仍是白费了。)
心一横,我在空白处草草画了个姑娘。那姑娘是我。眉眼不清,血盆大口。
哥哥挥手示意我们离开,我赶紧抢着说:“哥哥,我信你!你也要信我!那餐台下有翅膀小人,他们知道姐姐在哪儿,就在这节车厢里,一定要把姐姐找出来啊!”
寄城陪着我,朝休息车厢走去,突然一人闪身进来。正是那去而复返的落英。
他一言不发,直奔餐台,取了玻璃碗中一枚水果。顿一下,似乎想起什么,擎起另一枚水果就朝我们掷来,嘴里自言自语着:“吃不好饭,有水果总是好的。”言语间,又掷了一枚水果,我和寄城慌忙接住。我是苹果,他是梨。
“寄城带你们过去休息车厢。他知道在哪儿。”哥哥坐在椅子上,望着我们说,“美意,你放心。”末了,他又看着我一人,加了一句。
我手握苹果,重重点头。
有时候,你总要选择相信某个人,才有勇气继续下去。
休息车厢没有车座,一侧是长长的走廊,另一侧是数间房门紧闭的独立房间,每一间的房门上都挂着名牌。寄城陪着我依次找寻过去。第一间是哥哥的,然后是画海的,我站在画海门外,耳朵贴上去,听门内的动静。
一片死寂。我不死心,又敲敲门,低唤“姐姐!姐姐”,无人应答。
寄城扯扯我,我们继续朝前走。姐姐隔壁是寄城的房间,他瞅一眼门牌,没有要进去的意思,拉着我继续找寻我的房间。
寄城隔壁的房间,门半掩着,门上的名牌隐在暗中,我正要凑近了去看个清楚,突然从门缝里传出来说话的声音——确切说,是有人“对话”的声音!
我回头看一眼身边的寄城,他正伸手掩了嘴,整张脸上只剩下一对晶亮的棕色眼睛。我盯着他的眼睛看,睫毛根根分明,微微颤动着,仿佛要把你那脆弱的小心灵统统扫进他的眼神里去——哦,我居然在分神!
我摆一下头,吸一口气,推门而入!
第32章 小人()
房间里一人身长玉立,背对门口,面窗而站。车窗开了一半,那人正伸手出去,指间夹着一张薄薄的纸,看大小似是一张信笺。
听到动静,那人并不回头,只见他素手微扬,纸张脱手而去,在车窗外的暗风中打了个回旋,变成一根羽毛,转瞬不见踪迹。
我和寄城呆立当地。我看着那人藏蓝色长袍的背影,我知道这背影的主人有一张极美极不耐烦的脸。不看也罢。
我推一下寄城,顺便赶紧把这个休息室打量个遍。一床一台一柜一椅,数个箱笼沿着屋角排开,没有打开的迹象。
我很肯定这个房间里只有三个人。没有第四个。
除非,有人在我们进来之前破窗而走了。
或者,他是在跟那张信笺说话。
落英不言不语,关上车窗,并不回头,两手垂立。我盯着他垂放在身子一侧、从袖笼中伸出来的手,衬着藏蓝衣袍的底色,仿佛一簇从深色崖缝中咬牙挣扎出来的白色花朵。冷峻。触目惊心的美。
我盯着那白色花朵的修长花瓣,眼看着那花瓣渐渐收紧,没来由地感到一阵紧张。
落英终于转过身来,但并不理会我们,拉着脸,垮着肩,懒洋洋朝床边走去。和衣躺下。给我们一个背。
我和寄城面面相觑,想问的话一句说不出来。耳听得那人终于恩赐了一句:“出去的时候把门关上。”
太憋屈了!
这个嘚瑟、神秘又欠揍的家伙!
我看着他那把从床沿上垂落下来的棕色秀发,突然很想做点什么,让他难受、生气、发怒总之,有反应就好。
胆小羞怯的的寄城扯了我就要走,我甩开他的手,伸手到自己裙袍的衣兜里,下意识地想找点什么,然后再做点什么。
手一伸进衣兜,我就呆住了。
有东西在我的兜里!
“啊——”,我低呼一声,顺手要将衣兜里的东西拿出来。但是,那东西紧紧拽住我的手,扯着不让。
我摸索着它的轮廓,突然心中一动。
“走吧。”寄城低声催促说。
我点点头,手仍在兜里,不动。和那东西在一起。
寄城在前我在后,正要一脚跨出落英休息室房门,我鬼使神差一回头,望见床边桌台上放了一只橘子。是一只橘子。是落英刚才在餐车去而复返后从餐台玻璃碗中拿走的一只橘子。
我突然很想知道橘子是什么味道。于是我又掉转头,回去,瞅一眼床上那侧躺着、脊背对外的人,取了橘子便走。想想,又觉不妥,将另一个衣兜里我的那只苹果拿出来,端端正正放在桌台上。
关门。离开。寄城等在门外。
我的房间就在落英隔壁。门上有我的名字。这不奇怪,奇怪的是在我的房间和走廊尽头之间,还有最后一间房,房门紧闭,门上无名。
我突然就想到了餐车上的那第六张空椅子。
空椅子。无名的房间。到底是为谁准备的呢?
这车上除了我们五人难道还另有他人?
衣兜里那东西扯了扯我的手。好吧,先回房间。
我迫不及待要关门取物,已顾不得寄城在门外交代:“你好好休息,有事唤我。”我嗯嗯应着,门还没合拢,已将那东西从兜里拿了出来。
果然没猜错!一个翅膀小人!
可能是在我的衣兜里憋久了,他半天抖擞不了精神,蜷缩在我的手掌心,翅膀耷拉着,黯淡无光。
我用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翅膀,一边轻声说:“好了,现在只有你和我了。你是什么时候悄悄钻进我的兜里来的?告诉我,姐姐在哪里?”
他灰白色的眼珠望着我。苦恼得说不出话的样子。
我不确定他到底是那三个小人中的哪一个。
“几分钟前,她还跟你在一起就是你姐姐。”小人有气无力地说。
“嗯?”我有点糊涂。
“是的,但,现在,她在你邻居的桌子上。”小人悲哀地看了我一眼,说道。
我脑中一个激灵,手上一紧,捏得小人怪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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