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借用你的身躯,复活自己的弟弟。这颗雪魇滴属于他弟弟。”
“雪魇蛛凶残成性,早该灭绝,这雪魇滴还给他做什么?何必留在这世间再害人。”姐姐口齿清晰,面色平静,完全没把站在她身边的魇君放在眼里。
“姐姐!”我唤了一声,捏了一把汗。他们站得那么近,魇君随时可能发难。
画海一手捂着胸口,脸上没有丝毫惧意,将握着雪魇滴的手渐渐攥起。
“姐姐小心!”我眼看着画海要当着魇君的面,将嗅蔷的雪魇滴毁掉,吓得叫了起来,一把将姐姐拽到了身后。
“姐姐,你莫要刺激魇君,先稳住他,我用灵翅将你的胸口补好!”我侧着脸,对身后的画海低声道。
“不用怕,他已经是个废物了。”画海在我耳边低语:“看他的眼睛便知,他的眼睛已经死了。”
我迎向魇君的脸,看向他的眼睛。那双通红的眼睛里,曾经滔滔的恨意已经荡然无存——至少那是他活着的明据。此刻的魇君,眼睛盯着画海的手,红光黯然,眼神里有一种凶犷犷的悲哀——凶还是凶的,但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流动。
我承认,到这一刻,我才真的被打动了。
原来魇君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将弟弟复活才是他生存下来的动力,这么多年,他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忘记了自己。当嗅蔷将生命弃如敝履,他的支柱在顷刻间倒塌,他的眼睛看上去,真的,死了。
“还给我还给我”魇君盯着姐姐的手,喃喃低语。
“姐姐,还给他吧,”我轻声道:“他既已万念俱灰,给不给他已没什么区别,就算给了他,这雪魇宫中人已跑光,他的那些使唤们也都死了,他再也无法掀起什么大浪,就让他和他弟弟的雪魇滴在这湖底自生自灭吧。”
姐姐低头,沉吟不语,抬头,眉头微蹙:“美意,我总觉得你太过心善,有一天是要吃亏的。”
话虽这么说,姐姐还是将手一扬,手里的雪魇滴朝着魇君抛了过去。
魇君不知是心伤神灭,还是断了一条胳膊的缘故,竟然没了之前的凶悍敏捷,伸长了手臂,竟没有将雪魇滴接住!
眼看雪魇滴就要坠落地上,魇君的袍底突然窜出一束蛛丝,将雪魇滴堪堪接住,送到了魇君的面前。
“姐姐,你面对着我,我用灵翅为你缝补伤口。”我伸手扳住画海的肩膀,将她面对我。
“美意你的眼睛”画海终于将眼神定在我的脸上,又想哭又想笑又不知如何是好,伸出刚才握住雪魇滴的手,仿佛想将她的手指抚上我的脸颊,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是姐姐不好,我我竟然毁了你的一只眼睛!”画海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捂住了她自己的嘴,哽咽的哭声被挡在了她的手掌后面:“对不起,美意我当时就想好了的,等我俩再次相见时,我就把我的眼换给你纵使我瞎了,只要你还是好好的”
“别傻了,姐姐,当时是我发了狂,你做的没错,”我笑着,轻声道,鼻子一阵发酸:“你看我这不好好的有一只左眼吗?”
“可为什么是红色的像那雪魇蛛的眼睛一般”姐姐疑惑。
“待我们离了这里,找个机会我好好从头告诉你。现在,拿开你的手,我们来看看灵翅的本事。”我说。
“灵翅,请你修补姐姐的胸膛!让她从此无恙!”我清清楚楚地命令道。
姐姐看着我的额头,眼神清亮,将手缓缓挪开。
“嗅蔷,这一切都是命吗我不服我不服啊”耳边传来魇君那压抑的饮泣声:“只要你肯活过来,我怎么都肯去做可你不愿意活,你宁可死去是为什么为什么!什么都没有改变,我做了这么多什么都没改变!这雪魇宫为你而建,这雪魇湖为你而挖也许你说的对,‘彻底安息’才是最好的选择可我舍不得亲手毁了你的雪魇滴把你安置在哪里好呢哪里好呢”
紫色的光束从姐姐的胸口袅袅收回,姐姐低头查看,轻轻拢上自己的衣襟,再抬头时,眼神晶亮,浓眉滟滟,整张脸被泉水濯过一般,眉目如画,光彩斐然。
我的眼神却禁不住朝一边的魇君望去。
“魇君!你干什么!!”
第208章 狂热()
这家伙竟然一边低泣着一边无声无息地划开了自己的胸膛!
“魇君你要干什么?!雪魇滴已还你,你何须自裁!”我到底还是心中不忍,跨前一步,想要制止他。
“别过来!”魇君低喝一声,身子朝后退了一步。曾经淡蓝色的面孔变成了铅蓝色,脸上唯一生动的是那双粹红的眼睛,明亮中裹挟着悲哀,仿佛沉沉暮霭中不肯坠落的两颗夕阳,奋力地睁大,拼了命的挣扎,害怕沉入永夜,却仍然一点、一点地往下滑。
他的胸膛已经被自己亲手剖开,我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也许手指,也许魇丝,那不重要,但看得出来,他剖得很急,伤口并不整齐,使得他那轰然裂开的胸腔看上去像是一朵潦草的野花,随随便便就绽放了,辛辣的血液四处喷溅,泼洒、悍然,几乎把他周遭的空气都晕染得一片腥甜。
我听到极轻极轻的一个声音,一个从喉管深处滚动着发出来的声音。那是我姐姐画海在吞咽口水。
我总是忘记,姐姐她,早已不是人类,而是一个真正的血族。喷涌而出的热血会让她有反应,纵使面对的是一只雪魇蛛。
可为什么我脸颊两侧的口腔里也像是瞬间涨潮,有一种湿湿咸咸的味道?
我只是饿了。但现在,饿的不是时候——问题是自从苏醒那一刻起,我就从来没有不饿过!
“魇君,不管你想要做什么,那都跟我没关系。”我摇摇头,不再纠结“饥饱”这个问题,看着魇君敞开的胸膛,还有他一只手上托着的雪魇滴,他弟弟嗅蔷的雪魇滴,不知何时,已被他擦拭得干干净净,恢复了雪青色水滴的样子。
我忆起丝儿死之前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若是抓住了他请放他一马他心中甚苦”当时我在心中应允了他,不杀魇君,但之后,魇君那恶魔般的行径一点一点暴露出来,我知道不可能不杀他——如此罪恶深重,我如何饶他性命!
但,恶行已经发生,噩梦已经攫取,被囚禁的众人亦逃离出去,再不可能回到这里,让魇君用他“精湛”的“技艺”将切割的器官再置换回来。红色小鸟已掩入我怀中,姐姐尚算无恙,就站在我身边,我们随时可以离开这里,只要魇君答应从今往后再不伤人——嗅蔷一心求死,魇君应该再无动力——我并非一定要取他性命,若能让灵翅封了这雪魇宫,就让他在这雪魇湖底陪着弟弟的雪魇滴、直到死去,亦是一条出路。
我不想杀人。
我真的不想杀人。
我对魇君说:“我不杀你,但你必须答应我,再不干掳人、囚禁、切割、置换的勾当;再不伤害任何一个人!我会让灵翅封住雪魇宫的穹顶,从此以后,你就守着你弟弟的雪魇滴,再莫出现在这世间,这样,我就饶你不死至于你一定要寻死,我也不拦着,只是待我和姐姐离开这里,你尽可随意,总之莫要自裁在我们面前!”
“哈哈!你知道吗?竟然给我找到一个极好极好的地方,来安置嗅蔷的雪魇滴!”魇君对我刚才说的一番话充耳不闻,仿佛就等着我说完闭嘴,他才好张口向我炫耀,只见他双眼放光、面有喜色,暮色四合的脸上竟像是有两团火烧云卷过。
“那就是我的胸膛!”魇君洋洋得意亮出底牌一样:“我为什么早没有想到这一点?挖开我的胸膛,取出我的雪魇滴,将嗅蔷的雪魇滴放入我的心房”
“心房?难道你们雪魇蛛有心?”姐姐在我身边轻声冷笑。
“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尝试,割下无数个美好的器官,就想给嗅蔷拼凑出一个世间最最完美的复活之躯,”魇君根本不理会姐姐的话,只顾自说自话:“可是我失败了,那我那我就直接将他的雪魇滴放入一个少女的心房他竟然复活了!他看着自己崭新的样子,他该有多么惊喜!他会看着我高兴得说不出话来!我不要他谢谢我,呵呵可是可是他什么都不要,他只想死!我我怎么能让他死!我肯定不能让他死!就算是我死了,他也得活着!我这些年的煎熬、这些年的努力绝不能付诸东流!”魇君呼哧呼哧地说着,情绪开始亢奋,血,从他绽开的胸腔里汩汩地涌出来。
“偏执的疯子。”姐姐凑近我,低声说:“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他弟弟,还是为了他的念想不能落空。”
“魇君,那是你同你弟弟的事,我无意再听。你好自为之。”我伸手拉住姐姐,只想即刻离开这里。
“不要走啊!”魇君冲着我扬了扬手里的雪魇滴,神情甚至有些狂热:“你不要亲眼看着我将嗅蔷的雪魇滴放入我的心房中吗?嗅蔷他,将在我的身躯里复活过来,你会发现他是个善良、温和、独一无二的”
“雪魇蛛。”姐姐冷然接口:“再‘善良’、‘温和’、‘独一无二’,也不过是一只凶残成性的雪魇蛛!”
一股狠辣之气在魇君的面上倏然而过,我心中一凛,转开话题:“魇君,你的身躯加上嗅蔷的雪魇滴,你们兄弟再不分离,这种复活方式倒暗合了你的心意。只是,你若取出自己的雪魇滴,你将如何存活?你怎知你弟弟会用你对待他的方式对待你、对待你的雪魇滴,将它悉心保存、以护你根本?”
“我的雪魇滴?只要嗅蔷复活、安好,我心意已了,何须存活于世?”魇君面色稍霁,嘴角漾起一抹笑意,声音亦变得柔和:“所以让你暂留片刻,有事相托。待得嗅蔷的雪魇滴在我胸腔中安放、无恙,还请你将我的雪魇滴破碎掉,撒入这雪魇湖底就好。”
“你”这下我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兄弟情深,竟至于斯?
“可能我是恶人,”画海在我身边低声道:“反正我不相信,其中必有蹊跷。”
“魇君,你如此护弟,怎么忍心留他一人独活?”我轻声问道:“你数年煎熬,就是为了有朝一日兄弟相逢,相携前行,怎么在这一时刻,要放弃了呢?”
“一具雪魇蛛的身躯,配一颗雪魇滴,若将嗅蔷的雪魇滴放入我的胸腔,那就再无我的雪魇滴的容身之地,但是,一切都是我愿意。”魇君从容不迫地说。
我看了一眼姐姐,有个念头在心中一闪——要不,试一试?其实我也没有把握。
我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我想到了哥哥和我。若魇君和嗅蔷真的放下害人之心,让他们兄弟相伴,亦不算是一件坏事。
我望着魇君,冷静地说:“要不赌一把?如果你愿意的话。”
第209章 赌局()
“美意!”姐姐低喝,声音里带着不满:“你的立场?”
“不赌,”魇君亦沉声道:“事已至此,我不会让嗅蔷有任何闪失。”
我望一眼姐姐,点点头,眼神沉着,希望她相信我。
姐姐轻叹一声,不再表示异议。
“你自己说过,强大的雪魇滴如果放入人类的心房,同人类的心脏在一起,会渐渐将人类的心脏吞噬,是这样吗?”我问魇君。
“是的,”魇君点头道:“我雪魇蛛有一种古老的‘心养’仪式,用人类的心房滋养雪魇蛛的雪魇滴,是复活一只雪魇蛛最重要的环节。但雪魇滴不能与心脏同置心房,它会将心脏吞噬,而我,其实也并不想让那些人因为失去心脏而死亡——我只是借用了他们的身躯和心房。”
(他没撒谎,之前蛛儿就是这么说的。而谈冰的噩梦也证实了,魇君最后仍然将她的心脏放回她的胸腔,她并未死去。)
“但最终你还是选择了将雪魇滴放入我姐姐的心房里,和她的心脏放在了一起!”我突然叫了起来,无法控制自己的怒气。
姐姐的心脏差一点就被吞噬,现在我却在为魇君、嗅蔷兄弟二人想办法让他们相守相依?怪不得姐姐怒问“我的立场”在哪里?
“为了嗅蔷的复活,我什么都干得出来。”魇君不以为意。
“你确定永不再害人?”我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应该是由你来确定吧,”魇君仿佛已经没什么耐心,一边将手伸进自己的胸腔,一边看着我说:“我现在就掏出我的雪魇滴,交给你,你将它砸碎、碾碎随便你,然后撒入湖底,我自然永世不可能‘再害人’。”
“我说的‘赌一把’就是指你将嗅蔷的雪魇滴放入你的胸腔,而无需掏出自己的雪魇滴,让两颗雪魇滴共存一身,然后听天由命。”我看着魇君,沉静地说。
魇君面色一愣,停住自己的手,然后缓缓地说:“不行。‘心养’仪式只是说强大的雪魇滴可以吞噬掉人类的心脏,并无关于两颗雪魇滴如何在一个心房共处的叙述和讲解。”
他摇摇头,“我不能冒这个险。”
“所以说是‘赌一把’,结局应该只会有三种可能,”我盯着魇君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一、嗅蔷吞噬你的,这刚好是你愿意的,你无话可说;二、你吞噬嗅蔷的,这说明天意如此,他不该活,你就莫再强求;三、你兄弟二人的雪魇滴共存一身,相伴不分,虽然相处模式古怪了些。这哪一种结局都胜过你彻底牺牲自己、撒入雪魇湖底沤肥来得好。你说呢?”
魇君愣愣地看着我,眼神有一瞬间的涣散。
“为什么,你为什么要替我着想?”魇君低声问。淡蓝色凝脂一般的面孔,湛红的眼睛,水汪汪的哀伤,确实很美,又带着滔滔的恨意,美得撼人心魄却又让人怕得无处躲藏。
“不是替你着想。”我伸手指指自己的左眼,眼眶里含着的是一颗雪魇蛛的红色眼珠。
“是替我自己。”我说:“这是丝儿的眼睛,他在死之前,把他的眼睛给了我。也许是我自私,或者是糊涂,我用雪魇蛛的这红色的眼睛望着你,居然无法下手杀了你。丝儿因救我而死,我答应过他,留你一命。而蛛儿,为了打开穹顶,救出众人,折断自己的腿,洒出自己的鲜血;为了带我们通过‘咀嚼之门’,硬是跃入蜘蛛嘴中、被生生嚼碎!我不能杀你,若你真的死了,这世间只剩下蛛儿一只雪魇蛛,他他太可怜了。”
魇君不语,只是无声冷笑。
“就让你行尸走肉地活着,至少,对蛛儿来说,你还能折腾出一些动响。”我冷冷地说。
“我若存活,你就不怕你一旦离开,我再次掳人囚禁、杀伐四方,你又能奈我何?”魇君的声音里恢复了他惯有的阴毒。
“是吗?”我声音一提,扬声唤道:“灵翅!回答我,你可有本事将这雪魇宫、雪魇湖全然封锁、让魇君终生再无现身世间的可能?”
只觉额间猛的一热,紫色光速从我额头上窜了出去,朝着魇君直直劈了过去,刚一近身,光束骤然倾斜、打横,像一柄锋利的剑,横亘在魇君的颈脖处,紫色光线微微颤动,仿佛随时都会失控,再往前一分,就要削断魇君的脖子,让他身首异处!
姐姐在身边轻轻“咦”了一声,又惊又喜又总之很奇怪的一声轻呼,况味复杂。
魇君倒是个人物,看着我,眼睛不眨,身子不动。紫色光剑贴着他的下巴,似乎能听到“滋滋”的轻响——能发出这种声音,疼是一定疼的,但他面无表情,亦无闪躲,生生忍着。
我已经得到了灵翅的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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