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傅太后获准入未央宫见刘欣,而刘欣要求著祖母住在宫中时,傅太后冷漠而疏远地瞄著孙儿:
「陛下是一国之君,连这点事情,都作不得主?」
太后返驾,抛下刘欣徬徨无主地在空旷的宫中。几案上空白的诏书和笔,似乎以高傲的姿态嘲笑著他。
是的,一国之君。王家再怎麽当权,一国之君还是自己!刘欣坚定了决心,第一封诏书,就要照自己的意思办!
此事引发的喧然大波,先是见於大司马王莽、领尚书事师丹、丞相孔光的极力反对,在朝中严正主张:皇上入继大宗,血缘之情便应斩断,这是祖宗家法,万万不可废!但是,以大司空何武为首的臣子们,却奏请傅太后居住宫中,且封为皇太后,不必遣回定陶。高昌侯董宏甚至上书:「宜立定陶恭皇后为帝太后。」此书令王莽、师丹激烈反击,指董宏大逆不道,乱法曲上。
刘欣万没有想道:自己的一封诏书,引来的是双方欲互置之死地的斗争。那日退朝之後,考虑了数夜的刘欣,决定面对这一切的中心──太皇太后王政君。
仪仗中,那重重护卫下的女人,已历事四朝。从孝元皇帝刘姡穑曰屎蟮纳矸萁⑼馄莸娜ㄍ涣鯅'与皇后王政君,是先帝安排的婚姻。太子时的刘姡В陨僮持涠匏茫既患洌判伊送跽欢龋阌腥缣煲獍慊沉俗铀谩O鹊巯苍茫髦髁⒘送跽渝A鯅'即位,王政君理所当然地成为皇后,但是并不受宠。由於没有过失、不争宠,又名正言顺的生过太子,刘姡У故谴游葱斯虾蟮哪钔贰D芪趾笪唬跽蚕铝艘环钪氐目嘈模坛芮玫闹占康模薹鞘前镜蕉铀忱次话樟恕
以先帝为靠山,以子嗣为後盾,而一生戒慎小心的王政君,几乎败在傅昭仪手中。傅昭仪生下了刘恭之後,个性绝对称不上偏激的刘姡В股髦乜悸瞧鸱系铡
这不能解释为单纯的受宠爱而已。刘姡溆胫泄抵兴拇竺琅坏耐跽丫坪跤泄欢尾恍业母星椋椿故俏斯遥跽丫偷叫倥头U庋磺嵋赘星橛檬碌幕实郏奘拥帐罄瘢峋龅匾系袅⒘耸改辍⒑廖薰У奶恿蹑瘢司俳鸬某⒉话玻约白约嚎赡苊缮喜幌椭加Ω每悸枪瞬哦浴?悸枪崴玫慕崧郏故欠系眨牧⒏嫡岩撬龅牧豕樱允境龈嫡岩堑氖侄渭靶幕跽蛑辈皇嵌允帧
王政君的优势,则是傅昭仪不能克服的正统身份、家属羽翼。政治是最现实的,爱与不爱都无能为力,王政君早在无形中建立起控制力,即使刘姡б辉俦砻餍闹腥搜∈橇豕В撼蓟故且恢轮髡盼至蹑竦奶又唬柚家参匏健A鯅'只得忍痛封刘恭为定陶王,却不让他就国,一直放在身边,可能是还抱著一丝可能性,等待著机会吧?
王、傅之间白热化的夺嫡斗争,奇迹地没有影响到这对兄弟的感情。史籍中明白地指出,刘骜与刘恭感情极为融洽,一同行座卧起。刘骜还一厢情愿地说要传位给弟弟刘恭,令王政君气得发昏。
千辛万苦地撑倒刘姡Ъ荼溃隽蹑窦次涣耍跽鸵郧坑彩侄伪破攘豕Ц胺夤恍碓诰┲卸嗔粢惶臁A蹑袂鬃运土豕С鼍槠稹R葬崴浠故浅=寤倭豕Щ鼐苁侵淮思柑欤捅煌跽匣囟ㄌ铡
刘恭早逝,令王政君松了一口气。然而,刘骜偏偏……
这是王政君最恨的事,其实也早有线索可寻。太子时代,张放以侍从的身份伴读,怎麽也没想到两个男人会发展到那种地步!青年时代的假凤虚凰,也就罢了,终刘骜一生,竟没有停止过宠爱张放。为了汉家香火,王政君容忍了出身低贱的赵飞燕姊妹,当作不知道赵飞燕的淫乱与赵合德的骄暴,只要生下太子,不计一切代价。
天谴吗?刘骜一个子嗣也没有。王政君联想起张放清俊的脸孔上,对一切都不屑的表情。对自己依顺敬畏的儿子,会迷恋上桀傲的张放,这种心态并不是那麽难以理解。两人竟不约而同地不肯留下子嗣,儿子激烈地想对自己喊出的话,王政君刻意地不去听,藉著铲平天水国宗庙,从此抹掉张放这个人。然而,无声之言,才是最真实的言语。
刘欣入继大宗,对王家不是件幸运的事。所幸大局在握,谅如今的傅太后也不敢轻举妄动。在她一步步引进外戚之前,王政君必须尽快拟出对策。傅太后的作风强硬,刘欣看起来虽然比较理性,但是两代的经营,决不是为了当个傀儡。王政君看得出来:刘欣稳重的神态底下,是自幼建立起来的,对王姓的敌视。
依礼拜见了太皇太后,王政君没有感情的微笑中,温柔也只是一种教养而已。极度从容地一件件询问皇上早朝劳累否?臣子进言可明辨?百姓的赋税农时定要细察::刘欣一一回答著,心也逐渐定下来了。
「而今,朝臣为恭王后入宫返国之议,方兴未艾,尚乞太后定夺。」刘欣突然间揭了牌。
王政君缓缓问:「是哪些臣子?」
「呃?」刘欣没想到她问这个,王莽、孔光、师丹都是人望极高的;何武、董宏却……若直说出双方名单,那还有疑问吗?这是一面倒的状况。
「是……朝臣纷云,但内院之政,仍须由太皇后作主。恭王后历事三朝,敬谨之诚,请太皇后垂鉴。」
王政君沉吟:「万岁有仁孝之心,哀家甚慰。但既承宗社,应以大局为重。恭王后返定陶,可增加采邑,用彰盛德。」
以大局为重,谁的大局?刘欣道:「启禀太皇后,恭王后含辛茹苦,抚育孤嗣。定陶僻处东北,怎忍再遣残烛之年远赴荒凉?而今,朕忝列九五,若不能奉恭王后天年,这不义不孝的皇帝,以何颜面对天下?」
「陛下一片赤诚。然而,自高祖以来,子孙不肖,祸殃不衰;皇族的灾难,请皇上瞻顾。」王政君道:「世宗(汉武帝)以後,孝昭无嗣,孝宣以罪入承宝历,夙夜恭敬,才保下炎汉基业。陛下欲奉养定陶,於古无例,更难以交待万民,请陛下权衡。」
刘欣一呆,反驳不出,不死心地道:
「太皇后,难道血缘之情、养育之恩,可以轻断?」
王政君只是微笑,不作任何回应。那笑容,是在笑他的幼稚与徒劳吗?刘欣忍不住吸了一口气,道: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朕不能弃父母而享富贵。若连祖母都无法奉养,朕宁愿布衣草履,回定陶归隐!」
王政君动容:「皇上是心意已决了?」
「忤逆太皇后,罪在不赦。」刘欣退後道。
「不,皇上,哀家在宫中,已四十馀载,该见的世面,也都约略见过了。」王政君淡淡的口气中,刘欣不由得有种被看穿的心虚。「万岁临朝未久,哀家不得不进数言:朝廷之事,宜察纳忠言;良实之士乃国家栋梁,陛下应敬事之。至於国老重臣,尤应敬重,以免天下物议。」
「谨遵教诲。」
「先帝临崩,犹念丞相贤德;三公九卿,在位已久,娴熟职令,望陛下不耻躬亲下问。」
刘欣知道她的言下之意,只得唯唯。
王政君对刘欣作出让步,下诏追尊定陶王刘恭为恭皇,如此,傅太后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由封国的王太后升为皇太后。同时,刘欣也让出一步,把公开反对王莽的高昌侯董宏贬为平民。
自己在位不久,王政君的弦外之音,确实击中了要点。只要祖母能协助自己,总有不必怕王家的一天!
每一个夜晚,逐渐熟悉了的宫殿漏刻传报,宛如寂寞的歌喟。
一辆朴素的马车,悄然滑出宫门,宿卫依例拦住,要求验明身份。车夫说是刚任职的侍郎,逢休沐之期,出宫返第。卫士犹不肯放行,要验看符证,才能出入宫廷,车夫遂不言语,等著侍郎交证件。
车内迟疑片刻,伴随著一阵似有若无的香气,传出轻似和风的好听声音:「……那个东西,好像忘了,入宫时没说要看啊……」
宿卫有的粗疏有的谨慎,卫士冷下脸来:「那就不能出宫!没有证件,犯的是擅闯禁闱之罪!」
此罪重起来要砍头或充军的,连车夫都心惊胆跳,车中的声音还是如常温和,似乎不知道自己的危险处境:「那我回宫好了。」
「不能擅闯禁闱,你听不懂吗?」
「不能出去,也不能回去,请问大人我该怎麽办呢?」车中人认真得近乎天真地问道。
竟有此等白痴!当然是要押下大牢。卫士正要喝令,急促的脚步声赶来,气喘吁须吁地扬著一份证件,跑上前来:
「等一等!这个……幸好……赶,上了……」
侍郎的制服有点凌乱,玉佩都似乎要被太急的跑步所震碎,喘著气,停在车边,扶著车轼,边喘边把证件交给卫士:「失……失礼,他才刚,刚上任……这是证,件……」拍了拍胸口,拭去汗水。
「谢谢你了,许郎官。」
许恭仍拉著车轼不放,一脸邀功的笑容:「没什麽,小小的举手之劳,何足道哉!」
卫士验过,火光下那文件上的名字「董贤」二字,流映著璨丽的光芒,合上证件,无奈地递向车:「快走吧!下次不可了。」
「晓得。」
玉佩滑动,引发一阵悦耳的锵铛,车帘微掀处,那只晶莹的手,就像月辉揉聚而成,发出一抹漾动的幻美。火光掩映,阴影所轻拥的半面,翩然的微笑使焰芒失色。卫士呆呆地看著,接走文件,重新放下车帘上路。直到辊尘渐远,仍不敢肯定:那流转光泽的容貌,是人的容颜所能散发的吗?黑影中皎洁的肤色,宛如透明的、孤独的流星。
董贤倚靠车厢,摇晃中,眼皮逐渐沉重,辘辘之声,单调地重覆著,转动著……
阿贤!
那呼唤如此熟悉,来自最深的心底,总在不设防的时候,扑攫胸口,紧揉著心一般,难以言喻的难受。
阿贤!
董贤一盹,揉了揉眼睛,默默望著帘外黯然的景色。为何又想起来了?不要想那些事情。托著腮颊,一点点细碎的闪光,在睫羽间奔窜。
马蹄声踢踏,依稀的人声隐隐,流水溅溅,闭上眼睛,还隐约有足音玉佩响动……
阿贤,不要走……
董贤掀起纱帏,略整衣襟,仰首看著那双清澈的眼睛,不由得低下眼,硬著心摇头,疏隔地轻道这十年来太麻烦你们,我正想去向你辞行,不想你就来了。
手被拉住,董贤微挣了一下,他不放,咬了咬唇,两人只是无语互望著。
没有任何立场挽留他,可笑的是:最在乎他、最照顾他的,正是眼前这不能决定任何事的人。十年前被马车、褓母护送而来的,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一瞬间已是如此俊美的少年;当初哭哭啼啼地说爹不要我了,娘不要我了,而今却淡淡地说著告别的话。来去聚散,若原本轻描淡写,这切断肺腑的感受又如何是好?
不能……留下来吗?朱诩艰难而口拙地问。
抛下最好的朋友很困难,但已快要不记得面孔的父母,终於允许自己回去,十年来的不安、飘零之感,是那麽令人恐惧,他没有勇气去面对没有家的未来。只是害怕,而自私地抛下朱诩,自己有一千个理由离开,有家自然要回,有父母自然要侍奉,官家子弟也到了补官上任的年龄了;留下来,要用什麽藉口?就为了他对自己无怨无悔的好?这是於常识说不通的。人的情感,能抵挡多少现实?
朱诩默默扳开董贤的手指,把一个精致小巧的黑色漆盒放在他的手心,不禁怔住了,漆器是大富大贵之家才用得起的奢侈品,他存了多久的钱才买下的?何况它这麽漂亮,细细的金线交错成图,美得不真实。
这才配得上你。朱诩努力微笑著说,我知道会有这一天,路上颠跛,如果头痛了,就用这药盒里的药揉一揉。
不敢回应他,一开口就会哭的。手在发抖,脚也快站不稳了,想倒在他怀里,说我不走,我哪儿也不去了!却更断然地上了车。回头看著他,车厢一震,移动的瞬间,那轮转压碾的是自己的心。
我一定去找你!朱诩大叫,要等我啊!阿贤……
董贤猛然惊醒!
泪水已湿透了衣袖,记不得这是第几个自梦中哭醒的日子,朱诩的一切,比往昔更加清析,在回忆中,连许多生活中的小事也一件一件映现。并不刻意去想,自然而然地就记起他的笑容,开朗地唤著阿贤阿贤。
董贤习惯性地轻触耳坠,泪痕未乾,却不由得浅笑著,六岁那年,爱哭又孤僻、封闭的自己,有一天,被朱诩拉著手,硬拉到父母面前,大声宣布我要娶阿贤为妻!大人们呆了片刻,哄堂大笑,十岁已一表堂堂的朱诩,认真、气愤地又正式宣布了一遍,大人们笑得更厉害,东倒西歪,良久才有止住笑的老媪说诩少爷,你不知贤少爷是个男儿麽?朱诩还不信,辩了半天。是什麽时候起,才明白了男女之分,而认了命?
听说,担任太子舍人是升官捷径,大官们忙不迭地把子弟送去当,可是,当官有什麽好?像诩哥哥家一介布衣,不也很幸福?任御史的父亲每说起官场的种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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