蓓尔下次来访时,无限关心地看着康达充血且变黄的双眼已深陷入他发烧的脸。他僵直地躺着发抖、呻吟,看起来比上星期被抓回来时消瘦许多。蓓尔走出门外,但一小时后就带着厚布、两只蒸气壶和一套棉被回来。她快速地行动,而且为了某种原因偷偷在康达胸口敷上一块煮叶与某种辛辣物混合而成的糊药。那滚热的糊药使康达直呻吟而且想把药甩掉,但蓓尔很用力地把它接回去。她把布浸到蒸气壶内,拧出水后敷到糊药上,再把两条棉被盖在康达身上。
她坐着看汗水从康达身上像小河般地滴到地上。蓓尔用围裙角抹去流进康达眼睛的汗水,而康达终于四肢疲软地躺在原处。只有当她摸到布块已不温时才拿掉,然后她擦掉康达身上的糊药,替他盖上棉被后才离去。
当康达再度醒来时,虚弱得连稍微挪动身子都没有办法,在厚重的棉被下他几乎快窒息。可是不带任何感激之意他知道他的高烧已退。
他很纳闷那个黑人妇女从何处学来这一招。那宛如是幼时嫔塔为他调制的药,也是世代祖先从阿拉神土地上传下来的草药。此外,康达忆起那个黑人妇女制药时的秘密方法,他了解到那不是土霸的药。他不仅确定土霸对此一无所知,并且还很肯定土霸一辈子也无法得知。康达此时意识到自己正在脑海里细究那黑人妇女的脸庞。那土霸叫她什么?〃蓓尔〃。
过了一会儿,康达很不情愿地得出结论,那妇女比其他人更像自己的族人。他设想她在嘉福村的样子:捣杵着早粥粗麦,沿着波隆河划着独木舟,头上顶着成捆的稻杆回家。此时康达斥责自己竟荒谬到把自己的村子和土霸领土上的异教徒牵连在一起。
康达的伤势比较好转,因此也不再那样疼痛。最常令他觉得痛楚的是在试着移动而拉扯到绷带时,但折磨他最甚的是苍蝇在他上绷带的脚尖处嗡嗡地叫。他偶尔会晃动一下脚来赶走群聚在上面的苍蝇。
康达开始注意到自己置身之所。这不仅不是他自己的屋子,而且他还能从外头的声音和过路黑人的音色分辨出他已被带至某个新农场。躺在那儿,他可以闻到煮饭的味道和听到晚上人们谈话、唱歌和祈祷的声音,以及清晨的号角声。
每一天,那个高大的土霸都会前来为他换绷带,而且往往令他痛得不堪承受。可是当蓓尔每天来三次带来食物、水和微笑以及触摸到他前额的那只温暖的手他必须提醒自己这些黑人和土霸一样差劲。这位黑妇和土霸也许不会伤害他虽然结论下得有点早但黑人山森几乎把他鞭答至死,而且也是土霸抽打他、射击他并砍掉他的脚掌。他的元气越恢复他就越愤怒自己必须无助地躺在那儿,不能到处走动。因为十七年来,他一直能够随心所欲地跑、跳、爬。现在这种突来的遭遇实在令人无法体会与忍受。
当那个高大的土霸解开康达手腕上的短木柱后,康达费了好几个小时想抬起手臂都徒劳无益,双手有如千斤重。他开始不屈不挠地强迫自己反复弯曲手指头以恢复手臂的功能,然后握紧拳头,直到他终于能够举起手臂。接下来他开始挣扎着用手肘把自己撑起。等他好不容易撑起时,他花了好几个小时注视着脚上肿得像南瓜般的绷带。虽然已不再那样血迹斑斑,可是当他试着想抬起那只腿时,他发现他还是无法忍受那种痛。
当蓓尔再来看他时,他把所有的怒气和屈辱都出在她身上。他用曼丁喀语对她吼叫,喝完水时又把铁杯掼到地上。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从他踏上土霸的领土以来,第一次对人说话如此大声。但尽管他发怒,她的双眼仍露出真挚的热忱。
三个星期后,有天当土霸开始为他拆绷带时,他示意康达坐起来。当绷带快拆到脚面时,康达看到绷带上粘着一层厚厚的黄褐色东西。当土霸拆掉最后一层布时,康达必须咬牙忍痛就在他看到肿胀的脚上覆盖着一块棕褐色且令人不忍目睹的厚疤时,他几乎发狂发晕。康达想要尖叫!土霸在伤口上洒了一些东西,再敷上一层薄松的绷带后就提起他的黑袋子匆忙地离开了。
往后的两天,蓓尔一直重复土霸医生所做的事。而且在康达抖缩地别过头时,她会柔声细语地对他说话。当土霸医生第三天回来时,手上拿着两把顶端是叉状的竖棒,康达的一颗心几乎要跳出来;康达曾在嘉福村看过负伤的人用这东西撑着走路。土霸医生用腋下顶住叉状的顶端,示范给他看如何让右脚不着地面地走路。
康达一直拒绝走动直至他们两人都离开后,他才挣扎着把自己撑起靠在墙上,等待他能忍受脚部的痛楚而不致跌倒。在他练习把叉状顶端放到腋下前,颗颗斗大的汗珠已从脸上滚下。他一直不敢走离墙边,头晕目眩、笨手笨脚地试着向前晃了几步,但每走一步,缠着绷带的伤肢就妨碍他的平衡。
当蓓尔于翌日清晨端早餐来时,康达瞥见她对泥地上的拐杖印露出满意的笑容。康达对她皱了皱眉头,很恼怒自己竟然忘记把那些印子抹掉。他拒绝食用土霸的食物,直至蓓尔离开后,他才狼吞虎咽地猛吃起来,因为他知道他现在需要体力。几天后,他就可在屋内自在地破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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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亚历克斯·哈里
第51节
这个土霸农场在许多方面都不同于前一个。康达开始发现他初次能够拄着拐杖走到门边,并环顾外头。这些黑人的矮木屋都很整洁地粉刷成白色,而且屋子的结构也好许多,如同他现在所待的这间。他的屋里有一个小的旧桌子,一个墙架,上头放有铁盘、饮水瓢、〃汤匙〃,和他所学到的吃饭用具:〃叉子〃和〃刀子〃。康达认为他们实在笨得可以,竟把这些东西放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且他的玉米杆睡垫也扎得较厚。他看到附近甚至有些屋子的后面有个小园圃,最靠近土霸房子的那间前院有一个七彩的环形花架。康达站在门口就可望见四面八方走动的人,但每当他一见到人影,便立刻拐回屋内停留一会儿再出来。
康达的鼻子嗅到茅厕的方位。每天他都会忍到大部分的人到田里工作后才快速地拐到茅厕去方便,然后再安然无恙地拐回来。
一两个星期后,康达开始大胆尝试走过附近的小屋,并且很惊讶地发现奴隶房内的厨娘不是蓓尔。当他健康情况好到可以四处走动时,蓓尔就不再为他送饭来了甚至也不来看他。他很纳闷蓓尔究竟发生了何事?直至有一天,当他站在门口时,他看见蓓尔从大房子的后门走出。但不是她没看到康达就是她假装没看见,因为在她到茅厕的路上,正好经过康达旁边。所以她毕竟还是像其他人一样,康达早就知道。康达越来越不常见到那个土霸医生。他经常坐上一辆黑盖的四轮马车就匆匆地离去马车是由一个坐在前座的黑人操纵两匹马来拉的。
又过了几天,即使当在田里干活的黑人在傍晚时分成群结队拖着疲惫的步伐回家时,康达也敢待在屋外。他想起他所待的上一个农庄,很狐疑为何这些黑人的身后没有跟着骑马带鞭的土霸。他们经过康达时似乎一点也没注意到他,就各自走进自己的小屋。但不久后大部分的人又出来做日常琐事。男人们在仓库附近工作,女人们则挤牛奶和喂鸡。小孩们则一手使劲地拖着水桶,一手尽可能地抱着柴薪。他们很显然并不了解假如把绑好的木柴或水桶顶到头上去,他们可以架回两倍的木柴。
当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康达开始看出尽管这些人的日子过得比前一个农庄好,但他们似乎也一样不了解自己是失落的一群,不了解他们的民族尊严已完全被氓灭,以至于认为自己的生命本该如此。他们似乎只关心如何不遭挨打和吃得饱不饱以及有没有地方睡觉。康达内心经常燃着愤怒,彻夜无法人眠地怜悯这些可怜的人群,但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很可悲。假如这些人很满意目前这种悲惨的命运,那他又何必庸人自忧呢?他躺在原处,感觉自己好像一点一点地死去。无论命运或结果为何,他应该再逃亡一次。他想着生与死的问题。自打他从嘉福村被抓走的十个月以来,他已经变得比实际的年龄老成许多。
虽然康达已能拄着拐杖行动自如地来去,但似乎仍没有人分配工作给他。他设法表达他很满意独处,不需要也不愿意与人有何牵扯,但康达感觉出他们对自己的信任还不及自己对他们的信任。每当夜晚独自一人时,他是如此的孤寂和沮丧以致于他经常在好几个小时里只呆望着漆黑的一片,感觉自己好像掉进黑洞里一样。这宛如是种病态在他的骨髓里慢慢散开来,此时他很惊讶也很羞耻地意识到他竟然很渴望爱。
有天当土霸的马车驶进院子时,康达正巧在外面,黑人车夫的座位旁还坐着一个棕色皮肤的人。当土霸走下马车走进大房子后,马车就驶近黑人的屋子再停下来。康达见车夫搀扶那个棕色皮肤的人下马车,因为他的一只手似乎包裹着像是白色硬泥巴的东西。康达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但他看来好像是受伤了。那人把另一只手伸进马车内,拿出一个奇形怪状的黑箱子,然后随着车夫到黑人屋子最末端的那间空屋里。
康达充满了好奇心。于是翌日清晨时,他好管闲事地破行到那屋子去,他不知道竟会迎面看到那人正坐在门内。他们只是彼此互视对方,那人的脸和眼一点表情也没有。当他说〃你要做什么〃时,声音亦无抑扬顿挫。康达不知道对方说的〃你是个混帐的非洲黑奴!〃康达只听懂他经常听到的〃黑奴〃二字,于是他呆呆地站在那儿。〃走开!混帐东西!〃康达听出他话中严厉的口气,感觉得出对方在下逐客令。于是他拄着拐杖又气又难堪地破回自己的屋子。
每次他一想到那棕色皮肤的人就一肚子火,他希望自己能懂得足够的土霸语好与他斗嘴:〃至少我是全黑,不像你那棕色的肤色!〃从那天起,每当康达到外头时,就会转头不望那屋子的方向。但他仍无法压抑对每天晚餐后,大部分的黑人都匆忙地赶去聚集在最末端屋子里的好奇。康达经常在自己的屋内仔细地聆听,他可以听到那棕色皮肤的人沉稳的讲话声。有时候其他人会大笑,偶然会听到他们向他询问。他究竟是谁?职业为何?康达急着想知道。
大约两个星期后的某天下午,正当康达往茅厕走时,那棕色皮肤的人也正好刚从那儿出来。那人臂上粗笨的护罩物似乎已拆掉,手上正编着两根玉米杆,康达很愤怒地拄杖而过。蹲在茅厕内,康达整个脑海都旋荡着他本想侮辱他的话。当他到厕外时,那棕色皮肤的人正冷静地站在那儿,脸上心安理得的表情好像他们之间啥也没发生过。他一面仍编着玉米杆一面点头示意康达跟他走。
这完全出乎意料而且消除了敌意。康达发现自己竟一言不发地跟着那人回到他的屋子。康达很服从地坐在那人指给他坐的板凳上,并看着那人坐在另一张板凳上,手上仍编着玉米杆。康达很纳闷那人是否知道他编的手法和非洲人完全一样。
在一阵深思的沉静之后,那棕色皮肤的人开始说话:〃我一直听说你很疯狂。你很幸运没被杀死。照他们的法律你可能会死,就好像当我厌恶拉提琴时,白人打断我的手一样。他们的法律规定白人抓到你逃亡,可以毫不留情地杀死你而不必遭到处罚。那些法律条文每六个月就会在白人当地的教堂里宣读出来。在他们成立一个新殖民地后,首先就盖一座法院以通过更多的法律,然后再盖一间教堂来证明他们是基督徒。我相信弗吉尼亚殖民地议会所做的事就是通过更多不利黑奴的法律。有条法律规定黑奴不准携带枪械,甚至不准带有像棍棒的木杆。法律上说假如你被抓到没有旅行通行证而四处游走,就会被抽打二十鞭。直视白人的眼睛,就抽打十鞭。假如举手打白人基督徒,就抽打三十鞭。法律又说没有白人敢听黑奴布道;假如他们认为有会议时,就不准黑奴举行葬礼。假如白人发现你说谎,你的耳朵就会被割掉;假如他们声称你说谎两次,你的双耳就都要割掉。假如你杀了任何白人,就要被吊死;杀死任何黑奴,你只遭皮鞭。假如印第安人抓回逃跑的黑奴,他就可得到他抱得走的烟草作为奖赏。法律不准黑人受教育、读书或写字,也不准给黑人任何书籍。他们甚至制订法律不准黑奴击鼓任何非洲物品都不准。〃
康达感觉得到那个人知道他听不懂他的话,但他喜欢谈话而且觉得康达的聆听多少有助于他对土霸语的理解。当他说话时,康达看着他的脸并仔细听他的音调,康达觉得自己似乎〃听得懂〃他的意思。这使得他又想哭又想大笑,终于有人把他当作人地对他说话了!
〃关于你的脚,看看我的手,白人把我们的手脚当成核桃枝般地剁。我看到许多残废的黑奴仍然在工作,看到黑奴被打得皮肉绽开,甚至脱落。至于怀大肚子的黑人妇女,土霸要她们把肚子搁进地上所挖的洞后照常鞭打。黑人受伤只用松节油或盐巴擦,再以稻草抹抹。被抓到谈论叛乱造反的人就得在余烬上跳舞,直到他受不了倒下为止。他们对黑人无所不用其极,使他们束手无策。假如黑人被折磨死,他们的主人是无罪的,这就是他们的法律。假如你认为这很差劲,你应该听听那些被送到西印度群岛首庶园的黑奴所受的遭遇!〃
康达仍然在那儿聆听,而且尝试着去了解。此时一个卡福第一代的小孩为这位棕色皮肤的人送晚餐来。当他一看到康达也在此,就连忙又冲出去也为他端来满满的一盘。康达和那人无言地吃将起来,然后康达突然起身要走,因为他知道其他人马上就会进到这屋子来,但那人示意他留下。
当其他人于几分钟后陆陆续续地到达时,每个人都无法掩住看到康达时的惊讶特别是蓓尔,她最后才出现。她像其他的人一样只是点点头但带有笑意,似乎是针对康达。天色渐渐地为黑暗所笼罩,那位棕色皮肤的人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话,康达猜想他大概在讲故事。康达可以分辨出故事何时结束,因为他们会突然大笑或问问题。有时候康达会听出一些他已熟悉的字眼。
当康达回到自己屋内时,他的内心冲击着与这些黑人同流合污的混乱情绪。那晚他无法人眠,内心交织着矛盾与挣扎。他忆起有次自己拒绝拉明要求咬一口芒果时,欧玛若曾对他说:〃当你紧握你的拳头时,没人能把东西放在你手里,而且你的手也无法捡起任何东西。〃
但他也知道父亲会完全同意他绝不可变得像这些黑人,但每晚他总觉得有一股奇怪的力量驱使他到那个棕色皮肤的屋子去。他试着去抵抗这种诱惑,但现在几乎每晚当他独处时,就会拐去拜访那个人。
〃我的手指现在又可活动自如地拉提琴了。〃有一天他边编玉米杆边说道,〃由于运气好,这里的主人把我买回来。我在整个弗吉尼亚都拉过提琴,为主人也为我自己赚了许多钱。我见过的世界和做过的事情很多,即使你不晓得我在说什么。但白人说所有的非洲人只知道住在茅屋内,四处奔走,彼此残杀和吞吃。〃
他停了一下,好像在期待某些反应,但康达只静坐在那里,毫无表情地看着和听着,而且拨弄着他的护身符。
〃知道我的意思吗?你必须把这东西收起来。〃那人说道,手指着康达的护身符,〃放弃那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