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晚晴的涵养、风度,或者直接一点说,她的手段、心机,花国同行真是望尘莫及的。
晚晴送走了乔继琛之后,急步走回书房去,抓起电话,就搭到顾世均的写字楼。
接听电话的是顾世均的秘书,问:
“请问是哪一位找顾先生?”
杜晚晴答:
“这儿是杜一枫先生办公室,杜先生想跟顾先生一谈,他如果没有空,可以留个口讯,请顾先生回电话。”
杜晚晴有一个规矩,是柳湘鸾与花艳苓千叮万嘱,要她遵守的。
那就是千万不可以寻人寻到客户的办公地点与府邸去。
这是犯大忌的。
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在办公时间或居室之内接到情妇的电话,不是怕失礼的问题,而是令他们产生不安全的感觉。一旦发生了不知下一步会怎样?有事发生了,对方会不会吵上自己的王国来的感觉,就必然会减弱了恩宠,增添了疑虑。
故此,对于非常相熟的老主顾,杜晚晴跟对方有个密约,到迫不得已的地步,杜晚晴会借父亲的名字一用,掩人耳目。
事实上,她也从没有试过以这个方式向客人通过消息,因为,无此需要。
都是那起富豪财阀,忙不迭地跟她联络的。
杜晚晴大大方方地摆出了一个恕不骚扰,却欢迎赐教的姿态。
然,这一次是例外。
杜晚晴知道顾世均出事了,在这个非常时期,他不会主动找她,怕难为情,也怕倍受冷落。
雪中送炭之举,必然要出自真心诚意,自动自觉。
顾世均的秘书答:
“请等一等,让我看看顾先生的会议完结了没有?”
“好。”晚晴说。
差不多可以肯定顾世均不是在开什么会议,他只是不愿意胡乱接听电话。
秘书请示过后,电话里传来顾世均的声音。
不知是不是杜晚晴敏感,她觉得对方的声调带点苍凉,且微有沙哑。
“晚晴吗?”
“对。世均,你好!有没有阻碍你办公?”
“怎么会呢?难得你摇电话来。”
这句说话明显地有着酸气,不能责怪他,再大方的人,面临巨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都会受不住压力而稍稍变质。
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杜晚晴当然是抱着完全谅解的心,才会摇这个电话。
“世均,我想约你吃顿晚饭,你有这个空吗?”
“你,忙吧?”
“不,由你定时间,今晚、明晚,抑或后晚?”声音温柔,诚意跃然,听者动容,还怎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晚晴!”
顾世均轻轻喊了一句,有无尽的感慨似的。
“世均,我亲自为你下厨,煮一席你爱吃的饭菜,你答应抽空来好不好?”
分明是关顾落难人,还如此顾念对方的面子,是真太令顾世均感动了。
“明晚吧!”
“好,你一下班就来醉涛小筑,等你。”
下午,晚晴到珠宝店去了一转,给外祖母及母亲买了件礼物。
康福珠宝店的职员,一看杜晚晴走进来,就站起来欢迎说:“杜小姐,你好!来取你的那两套金饰了?”
“对呀!”杜晚晴坐了下来。
职员把锦盒打开,里面金光灿烂,以足金制成的一套款式新颖的颈链与手镯,手工异常的精致,一点俗气也没有。
“很好看!”杜晚晴一边说着,一边把颈链放到颈项上去,在镜子前照看着,十分的满意。
“杜小姐戴什么首饰都好看,或者应该说,戴不戴首饰也好看。”
“你过誉了。首饰是一式两份吗?”
“对,对。”
杜晚晴打开了手袋,拿出支票,写好了,交给职员。
一边写支票时,一边听到旁坐的两位太太,在高声唱双簧,其中一位说道:
“我说呀,你们康福的手工和设计越来越差了,若不是凭你们那老字号,外子又是跟你们周老板相熟,我也不要再跑上来看货色了。”
职员恭谨地答:
“多谢李太、陈太赏这个面。”
“你看,刻意收起来介绍给我买的这个胸针,那红宝石的颜色是太浮了,怎么能叫我买得下手?”
另一个声音说:
“算了吧,价钱挺便宜的。快快成交,我们有牌局要赶呢!”。
“银码大小是一个问题,是否物有所值,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你们标价六十八万,让我这中间人出主意,二五折成交吧!”
二'梁凤仪'
职员笑着致歉:
“请李太和陈太原谅,计给你们的价钱,已经是最尽的折扣了,不能再减了。”
“那就不要买好了,有钱怕没法买得到好货平货。”
扰攘一番,还是扬长而去。
服侍两位太太的那位女职员吁长长的一口气,埋怨道:
“这大概是第十九次了!每次要我们把货品给她留下,结果呢,跑进来瞎七搭八地乱弹一顿,永远做不成生意。”
另外一位职员答:
“不是个个有钱人都疏爽一如杜小姐的。”
杜晚晴微笑,拿起了礼物,谢过了职员就起身走了。
虽是善意的小是非,她还是不愿意插口。在江湖上行走,是一定要小心翼翼的。
走出康福珠宝店后,那班职员更肆无忌惮的批评:
“当豪门贵妇当成那副小家寒酸相就别当好了,那姓李的一位,还是本城海味大王的正室呢!”
“有几多个像杜小姐那么雍容大方,出手阔绰的?我未曾听过她讲价,永远只是一句话:‘你请算相宜一点,一口讲成交好不好?’我们头一回也怕她只是说说而已,仍把价钱抬高一点,谁知她言出必行,照付如仪,弄得我们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这以后的几次光顾,我们给她的折扣是最特惠了。”
“杜小姐家里头是做哪一门生意的?”
“听说是……还是不说的好。”
“什么?说嘛,话到唇边又吞回去的人是王八蛋。”
“江湖传闻,做的是盘古初开即有的女性无本生意。”
“嗯!”
“她的道行不浅呢,完全看不出丝毫迹象来!”
“听说还是大学毕业的。”
“算不算糟踏自己?”
“坐在我们经理房内的人都有两张高等教育文凭,月入二万元而已。”
“这个讲法有鼓吹妇女走旁门左道,毋须洁身自爱之嫌,要不得。”
“对,对,再辛苦,还是来清去白的好。我是宁愿捱穷,女儿长大了,决不肯让她作此勾当,再出人头地,也是失礼!”
以上的这些对白,杜晚晴没有听到。
不过,就算她听到,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要在行业里头干得出色,必须对自己的表现有绝对信心,一下子思疑起自己的行为来,就会整个人崩溃。
中区的下午还是闹哄哄的。在皇后大道中与德辅道中之间的横巷,往往摆了好些临时摊档,卖些运动衫裤、袜、丝巾之类。
杜晚晴走近那专卖厂货的运动套装摊档,准备买几套给弟妹。
这么巧,先前的那两位李太与陈太也在挑选货色,两人分工合作,一个选货,一个讲价。搅得那负责看档的老太婆手足无措,很有点卖也难,不卖也难的样子,只一味说:
“太太,我们很辛苦才从制衣厂抢到这批平货,每套也只不过赚十元八块而已,还怎么可以减价呢!”
“对了,对了,你自己说每套赚十元八块,我们才不过买四套,你就每套算少五块钱好了,我们把利润对分吧!”
老太婆皱着眉,摆一摆手,说:
“好吧,好吧,反正你们买四套。”
临到结账时,其中一位太太又改变主意:
“买这么多套干什么呢,买两套好了。”
“太太,若是买两套就不可以减五元了。”
“为什么不可以呢,还不是那条数。”说罢,扔下银纸及碎银,拿起货品就走了。
那小贩叫也叫不住,只长长的吁一口气,叽咕地说:
“有钱人家多省十元八块,对他们有什么补助呢,那可是我们一家大小的一餐饭菜钱了。”
真是说者凄凉,闻者心酸。
杜晚晴买了几套运动衫裤,扔下五百元,打算回头就走,那老太婆叫住她,说:
“小姐,你要拿回尾数呢。”
“那是给你的小账。”晚晴和蔼地笑笑。
“不,不,不!”老太婆硬要把那几十块钱塞回给杜晚晴,说:“小姐,绝对不可以这样。我们还未到讨饭吃的地步。公平交易,给我们赚个钱糊口,已是非常安慰。如果我妄想顾客多给碎钱作打赏,就变成没有资格嗔怪那些几块钱也要省下来的有钱人家了?”
人要能明白道理,要所作所为大方得体,真不是身份环境可以完全定夺的。
杜晚晴想,小贩之于贵妇,何者更有道义、更具气派,真是不言而喻了。
车子把杜晚晴载回太古城的娘家。
杜晚晴出身后的第一件要急着办的大事,就是买了两个相连的面海大单位,让柳湘鸾与花艳苓分别作为住所,又可互相照应。
柳湘鸾仍与儿子高敬康与媳妇阿金同住,高敬康的儿子高进与女儿高惠都留学在外,因此还有个睡房腾空出来,其中一个变相成了阿金舅母的雀局专用房。
母亲花艳苓住的一个单位,面积还要宽敞些,大哥展晴与五弟又晴、六妹再晴都可以独占一个房间,居住环境是大大的改善了。
下午回娘家去,一般见着的都只是外祖母与母亲,父亲很少在家,弟妹更要上学。然,这天竟是例外。
杜一枫悠闲地在客厅里跟花艳苓看午间的电视节目。
“爸、妈。”杜晚晴跟父母打过招呼后,飞快地走进厨房去,一把抱住柳湘鸾的腰,道:
“婆婆,你在忙些什么?”
“知道你要回来,给你炖好了当归,快给我喝个精光。”
“对,对,女人要是不知进补,很易老!”晚晴扮个鬼脸。
“看,有时候你的神态与心肠还像个小孩子。”
晚晴把汤骨碌碌的一口气喝光了,问:
“为什么爸竟呆在屋子里,没有到外头去?”
“我怎么知道?”柳湘鸾对这女婿一向有心病,杜一枫在她心上并不怎么样。只是,说到底是个世故人,既是米已成炊几十年,又何必太过着迹,令自己女儿不好过。在孙女儿晚晴跟前呢,透一口鸟气倒还是可以的。
“来,我们到客厅去陪他们坐坐。”
晚晴正要回身走出客厅,柳湘鸾又叫住了孙女儿:
“晚晴,慢着!”
“有什么嘱咐了,老祖宗?”晚晴又逗她外祖母。
“我想起来了,你父亲怕是要跟你商量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还不是你大哥出的主意,要你妈跟你商量,阿宁硬是不肯,你父亲就答应出头。”
柳湘鸾想了想,又说:
“晚晴,能帮的便帮,认为划不来的,可别心肠软。你为这个家所作的贡献已经够多了。”
“好婆婆,谢谢你的提点与关照。来,且看他们说些什么吧!”
婆孙两人走回客厅上去,晚晴并把那一大包的运动衫交给母亲说:
“给弟妹,以及高进、高惠等都买了两套,你寄到美国去吧!”
“他们穿不了这么多,你别每次回家来都大包小包的。”
“不是贵东西,都是那些工厂的货尾,顶划算。”
“这真叫因加得减,得不偿失。”杜一枫一脸不屑地批评,“你不知道你的弟妹与表弟妹们,现今的口味已经改了,非名牌不穿不用呢,这些街头巷尾的货色寄去是白花邮费。”
“都不是大场面用的衣物,有什么名牌与不名牌呢?”晚晴说。
“你这话是说错了,且看看高进兄妹写信回来叫阿金寄去美国的运动球鞋,就知道他们的口味了,什么温布顿大赛的网球明星做广告介绍的球鞋与运动用具才穿才着,单是一对球鞋就近千元,会肯拿你这五、六十块钱港币的运动衫穿上身?笑话不笑话了。”
“你这就别多话吧!”花艳苓厌烦地说,“不穿就全留下来,让展晴、再晴、又晴他们用就是了。”
“为什么姓杜的女人陪阔佬上床去,赚下来的钱只是给姓高的尽情享用?你总是怜念娘家的人。”
“没有我这副德性,你女儿不会如此辛苦经营,让我们好住好食。”花艳苓才回驳两句,双眼已变赤红。
“好了,好了,晚晴几天才回家一次,不是要听着父母吵架而来的呢!”柳湘鸾做好做丑地慌忙打圆场。
“把你这些礼物带回去分给家里的菲佣是正经,别惹起弟妹们的不快。你若要成全他们,让他们娇生惯养地长大,就做得彻底一点。”杜一枫依然忍不住塞跟晚晴这几句话。
晚晴没有表示什么,她太习惯父亲的脾气了。
杜一枫再清一清喉咙,给晚晴说:
“你大哥那盘把港制银器外销的生意,做得实在不怎么样,他打算结束营业了。”
晚晴真想说,这样子下去如何了断?大哥做生意只凭一时兴起,一时意盛,根本都不曾好好地做过市场调查,更没有耐性捱过一段开山劈石的垦荒期,就见气馁。哪会有成功的希望?
然,晚晴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她忌讳。
杜展晴跟父亲杜一枫差不多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对他们父子正确的批评,极尽巴结之能事,也是志大才疏而已。
且,晚晴更明白她在家里头的特殊身份与地位,以及其所能起的催化作用。
千万别以为自己养起了这头家,让人人都得以丰衣足食,就是一重莫大的恩惠。当受惠者确定自己无法翻身、无以为报时,为了保全自尊,他们会选择一个负面的反应,干脆不承认有承恩深重这回事。
所以,只要杜晚晴稍稍摆出一副为父兄着想,给他们提意见的表情,即遭嫌弃。他们已曾不只一次地说:
“别以为你撑得起这门面,就可以对我们发号施令,要人处处看你大小姐的脸色过活,谁没有两三分志气才活得到今天?”
杜晚晴有什么话好说呢,在她身旁转来转去的一班巨子财阀,口气动静从来都不沾染半点小家子气与酸溜溜的气氛,也没听他们动辄把什么骨气与志气挂在嘴边,说得口响的人只证明他们无法以实际行动去表现自己而已。惟其怀抱了凌霄志向才会坐言起行,将理想付诸实现,这尤其能显得那些一无所成的人干喊口号是幼稚肤浅无聊之举。
杜一枫看女儿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便说:
“展晴的意思是,现今你晓得商场上的朋友可不少,听说各行各业的商贾,都离不开个人的金融投资。凭着你的关系,如果我们可以有个经纪牌照,接到不少大户生意,那佣金是相当可观的。所以,你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给我们拿个股票经纪牌。”杜一枫再加一句,“这事展晴是跟我商量过,我看是可行的,届时,我也可能跟他一道经营,实行上阵不离父子兵。”
晚晴很平和地答:
“要买经纪牌照,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除了价格之外,还要讲资格,交易所只会批准有股票经纪经验的人做持牌人。”
杜一枫立即摆摆手:
“你别以为我们是乡巴佬,什么也不懂,这我们老早已经知道了。展晴有位好朋友在经纪行做了多年的经纪,就只是没有那一撮本钱,否则早就当老板了。他肯出面做持牌人,我们是实际上的大股东,不就可以解决了。”
“这人是否殷实,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我见过他几次,谈得相当投契,你不是连我的眼光也质疑吧?”
杜一枫真的有心理故障,他老喜欢摆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出来,硬要家人对他的主意予以认同和尊重。
无他,只为整头家都不是他养起的,他才会担心不被家人重视。于是,有意无意之间,他坚持表示某些意见是他同意的、支持的,旁的人就得视为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