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另一撮的达官贵人、议员政客。
杜晚晴都一一招呼过了。过往,她对客人的名字与身份都能在听一遍之后,就记牢;可是,如今呢,满屋贵客,杜晚晴实在搅不清楚谁是准,只为她无心装载,她认为这种一般的应酬场合,以一般的心机与手段应付过去就算了。
在她心上,只有一个冼崇浩。
又为了冼崇浩坚持殷法能是他最看重的人物,故而杜晚晴也留意他,觉得要好好招呼他,只此而已。
无论如何,晚宴在出色的安排下,宾至如归。
一整晚,杜晚晴发觉冼崇浩有意跟她分开来应付不同的嘉宾,殷法能是整个的拨归杜晚晴打点了。
坐在殷法能身边的除了杜晚晴之外,还有一两位外籍人士,其中一位是利必通银行的主席。
他们的谈话,完全是风花雪月,只触及本城内政坛商界的各式笑话,并不谈什么正经大事。可算是相当轻松而有趣的。
直闹至三更二鼓,名副其实的酒醉饭饱,客人才纷纷告辞。
利必通银行主席重重地握着杜晚晴的手,跟女主人告别。一定是酒喝得多了的缘故,一双碧蓝的眼珠子周围尽现红丝,瞪着看杜晚晴时,显得有点色迷迷的样子,使杜晚晴略感不安。对方说:
“冼崇浩必然前途无可限量,既有胆识做前锋打手,挡在殷法能前面逞其忠勇,又有这么美丽迷人的未婚妻助他处理后勤服务,一定比布力行更得宠。这一次真要辛苦他了,得好好慰劳。”
利必通银行主席礼貌地吻在杜晚晴的脸颊上,一阵恶浊的酒气熏过来,只为他在晚晴的耳畔说了几句话:
“你大可放心,存款已在利必通的羽翼之下,安全至极。这已是一项价值相当的报酬了,请你们两口子继续努力。”
杜晚晴茫然。
利必通主席再重重地握着殷法能的手,说:“但愿有惊无险,老家那儿,你照会了没有?”
殷法能脸色刹那凝重:
“已经叫他们安心了,且我已郑重地提出抗议,若是次次都要我们为了老家的利益而出言不逊,民望无止境地掉下去,做任何事都会更棘手。我们的声誉是一回事,是否能从心所欲又是另外一回事。本城的人比印度、锡兰等民族的确聪明很多,且时移势易,历史经验教人们提高警觉,不但对他们的老家如是,对我们的老家也如是。”
“别罗嗦了,好好地享受今晚,良宵苦短。朝廷不会用饿兵,你放心!”
终于偌大的客厅,只走剩殷法能一位贵客。
冼崇浩示意杜晚晴先回睡房去,他跟殷法能还有点公事磋商。
杜晚晴微笑地跟殷法能道了晚安,再低声对冼崇浩说:
“别弄得太晚了,你明天还要早起。”
冼崇浩点点头。
杜晚晴重坐到妆台前卸妆时,心头有一种莫名的不安。
从前,周旋于各个大亨富豪之间,杜晚晴永远挥洒自如,从容不迫。明知道自己跟他们的特殊关系,也不觉得如何心惊肉跳,畏缩不前。
今晚呢,应酬着几个洋鬼子,纵使没有语言隔膜,但总是心上惴惴难安,老有种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怪感觉。
杜晚晴推想,必是为了这近日来,自己太留意政情时事,对中英两国政府的态度和手段都认真地私下作出评价来,故而不期然地起了心理障碍。
无可否认,在朝代即将转移的这个大时代内,处于社会里头的中国人,最易产生两种情绪,一种仇外,一种媚外。可能两种情绪之所以产生,都是为了自己和本城的利益着想,而以不同的手段处理。
其实呢,不论仇外抑或媚外,都是越轨的、过分的、不适宜的。
然,无可否认,无法自制的情况下,杜晚晴发觉自己的情绪偏于仇外,只为港英政府在几宗跨越九七的事项处理与部署上头,令她失望、教她鄙夷所致。
这个心理的逐渐形成,可能就是她跟冼崇浩连日来之所以产生疏离的原因。
如果正如冼崇浩所建议的,在往后日子里,还要如今晚的样子,穿梭于洋鬼子之间,吹捧应酬,实在是令她为难的。
如果一个仇外,一个媚外,长此以往下去,对她和冼崇浩的感情会不会有不良影响呢?
不,不可以有影响。杜晚晴心内挣扎。
她要极力的自我安慰,这些顾虑与敏感是很不必要的。过一阵子,便能适应新角色,把新戏扮演得舒畅了。
等下冼崇浩回到自己身边来,所有这些疑虑就会一扫而空。
说到底,情况并不如满清时代的八国联军入北京般,非要剑拔弩张,分清敌我不可。
杜晚晴换下了晚装,先到浴室去,把自己泡在温暖的池水之内,闭目养神,静静地想着跟冼崇浩曾经有过的美丽得只在天堂上才会有的感觉与画面。
每逢有困扰,这是一服最能开解自己、万试万灵的药方。
推开睡房门的声响把杜晚晴从迷惘之中唤醒过来。晚晴想,客人已经离去,醉涛小筑只余我俩了。
杜晚晴匆匆地从浴缸站起来,穿上了浴袍,走回睡房去。
“崇浩!”
杜晚晴喊。
没有回应。
露台的落地玻璃窗打开了,白色的窗纱迎着晚风飞动,像有人在跟前跳着婀娜多姿的宫殿之舞。
杜晚晴忽然之间觉得房内透着一股不祥之气。
她开始呼吸局促,心脏狂跳,血脉贲张。
那一帘白色的、飞动的长窗纱,卷进来的并非幽梦,而是噩梦。
杜晚晴畏缩地直往后退。
房门原来已经锁上了。
她大叫大嚷:
“开门,开门,给我开门,放我出去!”
外头没有反应。
完全死寂。
杜晚晴惶恐至极地回转身来,以背抵着房门,瞪着眼向前望去。
绝非幻觉。
从露台走回房间里来的不是天使,而是魔鬼;不是冼崇浩,却是殷法能。
一步一步地伸出他的魔爪,向杜晚晴施暴。
天旋地转,真把她带到十八层地狱。
牛头马面,青面獠牙,把她身上的每一寸都撕裂开来,放进血盆大口之内咀嚼……
已经在地狱内的冤魂,连死都不可以。
那种绝望的悲痛,最终成了一股极端强烈的麻醉剂,杜晚晴完全陷于昏迷。
醉涛小筑,在灿烂的夏日阳光之中,显得更高洁明丽。
人们只会想象属于其间的人,生活有如神仙眷属,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跟在烈日之下,围堵在城内美联银行周围的群众,成了强而有力的对比。那儿怨气弥漫、哭声震天,一张张彷徨、惊惧、无依、愤怒、绝望的脸,交叠着、凝聚成一股戾气,动辄就要发生更悲惨的流血事件似的。
一声美联银行经营乏术,宣布倒闭。成千上万的存户变成无主的孤魂,冲到银行门口来,磨拳擦掌,把一条命豁出去,要跟当事人拼个你死我活。
“政府必须负责,为什么前天还扬言银行健全,今天却倒闭了?那个冼崇浩真是杀千刀,出卖我们,中国人出卖中国人,是汉奸!”
“为什么身为公仆,劝喻我们放心,不用提存款,四十八小时之后却倒闭了?”
“从前是银行倒闭了,由政府负责接管,存户的血泪钱全部获得保障的,现今政府怎样向我们交代?”
“英美两地的美联银行早已有不稳的消息,为何对我们刻意隐瞒?”
“有没有人在昨天之内还可以把存款提走,幸免于难?港英政府在这事上是不是有什么额外的不为人知的安排?”
一声又一声的指责,一句又一句的疑问,自六神无主的群众口中叫嚷出来。
有如鬼哭狼嚎。
悲痛莫名。
电台报章纷纷访问有关人等。
其中有位年逾七十的老翁,瑟缩在银行门口的人龙之内,独自饮泣,对着电视台的镜头,以极微弱的声音说:
“那是我毕生的积蓄,那是我毕生的血汗钱。”
排在人龙后头的一位孕妇,泪流满面,对记者说:
“请行行好,把我的钱还给我,我那二十万元存款是我丈夫因公去世所得的劳工赔偿,家中还有待养的黄口小儿,以及这个未曾见过他父亲面的遗腹之子。”
另一个蓬头垢面的妇人,一开腔,在记者跟前就是唏哩哗啦的一连串最恶毒、最粗鄙的粗话俚语,她叫嚷:
“我的钱,每一张撕开来都会滴血,你们敢不敢用?回答我,敢不敢用?”
她喊得力竭声嘶,人更是东歪西倒。撞在人龙的另一个男人身上去,被对方厌恶地猛推一下,咆哮道:
“单是你的钱才是血汗钱,我们的不是了。做了二十年小生意,才有的积蓄,撕开来何尝不是斑斑血泪和汗水?你给我滚到人龙尾去,再不守规矩,意图打尖,我先动手打你。”
报章也是一段又一段的持平之论:
“民无信不立。政府言而无信,何以对民?”
经济专栏不少都提出了质疑,道:
“政府如何善后美联银行的存户存款是一个问题。以往本城几间银行倒闭,都由政府负责保障存户,使他们不受损失。我们十分不愿意看到,九七将至的今日,政府出现得过且过的不负责任行为。民脂民膏,在这个时刻,更不应被剥夺。
“另一个问题,必须备案,提高民智与警惕。在政府公然宣布美联银行营运正常以至宣布倒闭的这两天之内,有人发现昨天已不能把支票兑现;然则,美联银行有没有在同一日内作出厚此薄彼的处理?简言之,会不会有内幕消息外泄,以致有些人或机构在最后关头能把存款救出生天,而另外一些人却无此幸运呢?
“本城在不住呼吁证券界的炒股内幕消息要遏止之时,对其余金融银行业内的消息外泄问题,又应如何处理?
“有关监管部门应否为澄清市民的疑虑,提高民望,而作出调查,不单是要了解有无个别存户受到不应有之庇护,且是否有外资机构的存户近水楼台而得着比其他机构存户更着数的消息与安排?
“毕竟令人疑虑的是美联银行总部在美国,且英国方面有传言说,若干当权政客在美联银行营运上有特殊的个人利益牵涉在内。会不会对本城美联银行的倒闭起牵丝拉藤的作用,也是值得提高警觉的。”
杜晚晴躺在放着一池热腾腾沸水的浴缸内,正闭上眼睛,仔细地重复思量她在这一天之中看到及读到的新闻,再把她个人的遭遇、所见与所闻,重新回忆一遍。将所有的资料、讯息、评论、报道,抖集在脑海之中,有如一个拼图游戏,一片一片地配合起来,终于出现了一副清晰的图画。
又有推开睡房房门的声音。
杜晚晴霍然而起。
浴室四周的镜子被热气熏得迷朦一片,无法看清楚任何人与物。
杜晚晴并不知道,如今在镜前出现的胴体,是肮脏还是清洁?
不要紧,即使被有毒的疯犬咬伤了,多放几池热水,把自己洗刷洗刷,是终于会干净过来的。
她要有这个信心,才能活下去。
杜晚晴披上了浴袍,走回睡房去。
跟昨晚不同,睡房内坐着的那个男人,闻声而回转头来,的确是冼崇浩。
他的脸色并不好看,差不多可以说是铁青着脸。
杜晚晴缓缓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她,依旧柔声地说:
“冼崇浩,你在电视新闻镜头前的样子,比现在好看得多。最低限度,你样子诚恳,你告诉市民,政府已尽全力去保障存户利益。一切都不是意料中事,而是始料不及的。市民全都会相信,因为本城的人一向是顺民,大多数的人都顺从政府的说话,只求生活无变。一少撮的人或会起疑,然,不要紧,本城的中国人也没有穷追猛打、追寻真相的能耐与胸襟。这儿不是美国,尼克松的水门事件若发生在此地,担保他长享富贵、无灾无难。我们始终是殖民地教育之下的奴才。”
“你今天的说话极多。”冼崇浩说。
“对不起,现今我且把发言权让回给你。”
“晚晴,不要再在我跟前耍什么把戏!你昨晚的表现令殷法能极端失望。”
杜晚晴嘴角向上一翘,笑了,问:
“我误以为洋鬼子有虐待狂性,喜欢施用暴力。冼崇浩,如果我表现欠佳,连累你被大波士责难,请自行检讨,其罪在己。你并没有在事前交代嘱咐得一清二楚。”
“我以为我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晚晴,你是个老手了。如果今时今日,我容许殷法能跑进这间睡房来,已等于我同意与认可,你应知自处。”
杜晚晴至此,才发觉她有颗世界上最坚强硬朗的心,如钢如铁。
她说:
“我并不聪明至你想象的地步,很多事,我不要胡猜,我要明确指示。请原谅我有固执而愚昧的一面。”
“有什么在现阶段你还是不清不楚的?请说,我答你。”
“很好。冼崇浩,你是想以你的柔情蜜意,把我捆起来作你的禁脔,为你及你要奉承的人服务?你认为这跟我以前的生活并没有两样?”
“不是吗?”冼崇浩俯前身来,说,“晚晴,请相信我,我还是真心爱你的,这跟以前,你没有人真心爱宠已是一个很大的分别。我甚至愿意跟你结婚。”
“对,冼崇浩,社会里头其实并不缺你心目中的夫妻档,洋鬼子尤其不介意。”
“晚晴,请别以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或者你会埋怨我事先没有征求你同意。然,我们说过了,有爱情的人,会为对方而不惜作任何牺牲。”
“我同意。”
“那就好!爱情可以跟肉欲分开来处理,这又是你过往的坚持,于今,有何分别?”
“太对了,原无不可。我爱你,故而花帜仍要树在醉涛小筑,飘扬空中,以我的所有本钱去辅助你似锦的前程?”
“我会感激,且会深爱你直至永远。”
“并同时获得物质的回报,例如那笔美联银行的存款得以在千钧一发,普通存户已不能再兑现支票的同一日,转到利必通银行去。冼崇浩,还有多少受惠承恩的人与机构可以在你们这帮人的庇荫之下获得死里逃生?”
“杜晚晴,我再说一次,不要以这种态度跟我说话。你不是秋瑾,本城没有人打算发起什么拯救香港人、中国人的革命。你要表现对中国人的忠勇,不妨把你的一副身家拿去救济露宿抗议的美联银行存户去。我只能再对你重申我在电视镜头前的那番话,政府已尽全力维护市民利益。天下间有甚多不能预测的变幻,使人防不胜防,事与愿违。”
“多谢你,冼崇浩,你的发言始终如一,为我留下一点对政府残余的信心,不能百分之一百指责它的不是,这使我安乐。然,冼崇浩,对你,我是应无疑窦了吧?”
“晚晴,”冼崇浩接触到杜晚晴那仿似一把寒剑般锋利无比的目光,他不期然地战栗起来,“我们停止耍这种把戏好不好!你不相信我对你的真情挚爱?”
杜晚晴霍然而起,道:
“信,绝对相信,如果我依足你的意愿,向你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你当然会爱我。谁能在这世上得着了这些条件而不爱我了,是不是?冼崇浩,相爱是双程路,我看不到你对我有任何有用而又有建设性的贡献。你说得对,我并不是秋瑾,每逢朝代政权转移时代,民族利益之争,在所难免。但,在今天,本城仍未必有人有福气为了爱国家爱民族而牺牲性命。然,每一个生出来就是黄皮肤、黑眼睛的中国人,在受到别个民族国家不合理的欺压、人民发觉到被政府蒙骗之时,最低限度要做到明辨是非、勿伤其类、决不为虎作伥的地步。本城的繁荣与安定,是历年来官民忠诚合作的结果,我们有份出心出力出钱,对方亦从扶掖我们的过程上得到应得的大利,谁都不欠谁!换言之,谁都不应为了九七之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