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能有多少身家了?”
晚晴想,只足够买一枚似假还真的鸡血冻印章给她罢。
那是杜晚晴收受异性礼物之中,最便宜的货色。
“你甚至不会太认同他的工作,是不是?”
荣浚杰这么说,可大可小,杜晚晴不敢胡乱作答来个反问:
“你想证明些什么?”
“我奇怪,你怎么会答应跟随他?”
“爱情。”杜晚晴这样说,“你不相信有这回事?”
“在你,是绝对可能发生的。然,若真如此,就是我最最认为可惜的了。”
“为什么?”杜晚晴失笑。
“我见尽所有的欢场女子,一旦认真地谈起恋爱来,就会奋不顾身,毫无保留地为爱人做着一总的牺牲。晚晴,你为家里头的亲属,尚且如此张罗,将来为冼崇浩有更多委屈要硬吞进肚子里去的话,那不是闹着玩的。尤其是冼崇浩不是等闲之辈,配你的性子,我就更无话可说了。”
杜晚晴细嚼着对方的这一番话,领略是似有还无的。
荣浚杰一拍大腿,就说:
“好了,我要讲的话,也不过如是。你有什么事找我商议?”
“我想出让醉涛小筑。”
荣浚杰本想追问原因,其后翻心事已至此,也就不必多言了。只道:“很好,我照市价承让,嘱秘书跟你联络。”
荣浚杰站了起来,告辞。
在跟杜晚晴握手时,他再亲切而诚恳地说:
“我的建议仍在短期之内有效,请在必要时重新考虑。”
“谢谢!温哥华风光明媚,住在堡垒之中优哉悠哉,的确有其吸引,我会记住。”
夜里,杜晚晴辗转反侧,老在想荣浚杰的那番话。心头有着至大的不安。
她从枕下再摸出那个鸡血冻的印章来,轻轻的抚弄着。
从北京的地摊子把它买回来,似有一个世纪长。
晚晴想,如果现在没有了冼崇浩,就等于什么都没有了。
不是吗?醉涛小筑树立的花帜,过往迎风摇曳,婀娜多姿。多少豪门阔户,穿来插往,冲刷着生活上应有的寂寞。
自此以后,金盆洗手,闭门谢客。即使有日床头金尽,都决不再重整旗鼓,东山复出了。
英雄与美人,均是不许人间露白头的。
选择这个年纪宣布引退江湖,也是很明智之举。
亲人呢,从今而后,算是分家了。
自柳湘鸾开始的母系一族,应当各家自扫门前雪,不再拖泥带水地混在一块儿,纠缠至殁。醉涛小筑卖出后,自己收好了这枚“玲珑骰子镶红豆”的印章,就要随着冼崇浩过另一种陌生而又梦寐以求的生活了。
“崇浩,崇浩,请你回来吧!”晚晴在心内轻喊,起了又一阵的惶惑。
她怕没有了冼崇浩,丧失了冼崇浩。
杜晚晴从手上拥有很多很多的人和事,忽然变得只拥有冼崇浩。
这个转变原来是脆弱的。
一个人就是自己的一切,其实绝对危险。
难怪听了荣浚杰那含糊的一番话之后,就心惊胆颤,难以成眠。
几经艰辛,才朦胧入睡,忽尔一阵电话铃声,把杜晚晴吵醒了。
“喂,喂?”对方传来急躁之声,“是晚晴吗?”
“崇浩?”晚晴喊,“你在哪儿?”
“我仍在美国,明天要回来了。”
“崇浩,请尽快回到我身边来。”
“晚晴,先答我,你在美联银行有户口吗?”
“什么?”
晚晴觉得奇怪,无端端问这么一个不着边际似的问题。
“我问你,有没有存款在美联银行?”
“有。”
“尽快把户口取消,调离款项。”
“崇浩……”
“回来再说吧!”
晚晴睁着眼,看牢天花板,一时间不知道是梦还是真。
晨早醒来,她盘算着,要不要依照冼崇浩的嘱咐,把钱提出来。
或许应该摇电话找顾世均,将这个情况告诉他。
如果美联银行有迹象不稳而要呼吁存户注意的话,顾世均必会有消息。
他说过从外汇炒卖赚回来的钱,他放在美联银行。
然,晚晴翻心一想,自从被他那妒妻掌掴,弄出丢脸的乱子来以后,好几天都没有顾世均的讯息;照说,他也应该摇个电话来问候自己。如此的杳无音讯,怕是为了另有别情,或许妻子的确令他觉悟前非,不打算跟杜晚晴再有来往。
既如是,何必强人所难。
电话摇进去,被对方误以为用个无聊借口,跟他联络,也就太冤枉、太不得体了。
算了吧!
稍稍留意新闻与坊间的传言,果然有不利于美联银行的消息。都说美联银行的总部在美国,因为承受着中东战役后的种种政治影响,以致一些军火转运生意成了问题;这些生意的银行透支额极巨,一时间周转不来,现金奇缺,谣言当即四起,于是可能引发一次银行挤兑事件。
就为了这个原因,冼崇浩慌忙摇电话回来,要杜晚晴取消存款吗?
杜晚晴有着下意识的迟疑。
心想,如果银行安全稳健,是否调动存款,并不重要。如果银行出问题,自己以内幕消息而幸免于难,似乎对其他的存户于心有愧。
午间新闻,殷法能站出来声称,美联银行绝对稳健,不会出问题,务请存户放心。
杜晚晴吁长长的一口气。
政府发言人尚且如此说,就应该放心了。
谁敢公然欺骗市民群众?
当下,收拾了不安心情,静待冼崇浩回来。
晚晴是在电视荧光幕上看到冼崇浩,先于她见到真人的。
新闻记者云集在机场访问他:
“此行往美国,有没有在彼邦得到美联银行是否出事的消息?”
冼崇浩很清楚、很认真地答:
“完全没有问题,我曾跟美国银行监管的官员,以及美联银行的总裁会面,举行过一个非常具建设性的会议,对它的营运相当有信心。总裁还幽默地说:‘一天在哥尔夫球场上看得见他,等于银行财政健全,不用担心。’”
电视节目播送之后不久,冼崇浩已抵醉涛小筑。
一脚踏进屋子去,对飞奔出来迎迓他的杜晚晴,不及亲吻,就急急迫问:
“你把美联银行的户口结束了没有?”
杜晚晴答:
“没有呀!不是说美联银行相当健全,不会有不稳的迹象吗?”
“谁说的?”冼崇浩涨红了脸,盛怒。
杜晚晴有点啼笑皆非,什么叫作“谁说的”?不就是冼崇浩亲口说的呢?
“崇浩,我刚才看了电视新闻,且殷法能也在今早作了同样的宣布。”
“天!”冼崇浩拍着前额,“我怎么会高估了你的智慧。”
对冼崇浩的埋怨,杜晚晴很莫名其妙。
“告诉我,你在美联银行的存款有多少?”
“实数我还不清楚,一定是八位数字无疑。”
“八位数字?”冼崇浩咆哮,“你是否知道,司宪级的公务员劳苦一生,才拿到仅仅八位数字的退休金,还要公诸于世,被群众指指点点,说公务员好拿这么大笔钱退休,活像是纳税人施舍给他似的。要吞掉多少口气,才能有那撮钱去照顾晚年了,你竟然如此轻率,并不听我的话。”
“可是,崇浩……”一时间,杜晚晴语塞。她无法把整件事串连起来。
冼崇浩关心她的财产,可以理解。
他们实际上已经是一个整体,对资产所能产生的保障,赋予一定程度的关注,甚至紧张,是很合情合理的。
然,如果钱放在美联银行不稳阵,而要移师他往,就等于冼崇浩在人前说一套、私下做一套。这两套极端抵触的说法与做法,必有其中一套是真,另一套是伪。
孰真孰假,牵连甚大,杜晚晴愕然。
冼崇浩看到杜晚晴的表情,心知肚明,因而稍稍缓和了语气,说:
“世情瞬息万变,谁能担保了下一分钟会有什么事发生?自己赚回来的血汗钱,当然要小心保存,不可冒万分之一的风险。再说,就算政府如何呼吁,仍有一撮谨慎的存户会去把现款提出来,以策万全。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是这撮存户之一呢?”
就这番解释,使精神极度紧张的杜晚晴松弛下来。
她觉得他言之成理,是自己过分地敏感罢了。
于是,杜晚晴说:
“让我明天去美联银行办理过户手续吧!”
冼崇浩并不造声,沉默一会,始说:
“晚晴,你在利必通银行有户口没有?”
“有。”
冼崇浩似乎松了一口气,说:
“你把美联银行与利必通银行的户口号码给我,我明天替你办妥,省得你奔波。或许明天美联银行仍然有排队提款的人龙也未可料。我托里头的朋友安排个自动转账即可。”
杜晚晴当然没有理由反对。
这一夜,对杜晚晴来说,是兴趣索然的。
原以为分别了这段日子,回来了,自然有无尽的卿卿我我,温馨蜜意。谁知就为了那存款的事,教两个人都白白紧张了一阵子,把情绪搅坏。冼崇浩只说了一声:“我累极!”倒头便睡。
当然,来日方长,杜晚晴凝望着睡在身旁的冼祟浩,那赤裸的背,因着熟睡而作出的微微鼓动,使她心上又油然产生了一种安慰。
自今日以后,她只属于一个男人,而他们将不会再分离了。
一宿无话。
翌日一早,冼崇浩就已经上班去。
他昨晚在机场发表的说话,都在报章的头版刊登出来,风头竟然盖过了殷法能。
杜晚晴有点想不明白,怎么每一张报纸都只报道冼崇浩对美联银行的评论,而没有殷法能的发言?他不是曾在昨天的午间新闻,作过类似的保证吗?
发放讯息的显然是政府新闻处,如此明显的厚此而薄彼,一定是刻意安排。
为什么作此安排呢?
杜晚晴想,这大概是政府透露冼崇浩新权位形象的时候了吧?故而,连殷法能都让着他一点,让亲信独领风骚去。
对了,布力行已经退引。否则,最应该由他站出来,对群众讲话。
始终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杜晚晴心上有一点恻然。
下午,冼崇浩摇电话回醉涛小筑,语调极其轻松,说:
“你的存款已经调至利必通银行了。即使有什么变动,也跟我们无关。”
“谢谢你费心,崇浩,实则上美联银行会不会在短期内有差池呢?”
杜晚晴之所以追问,是为了她始终惦挂着顾世均。正如冼崇浩向她解释,小心驶得万年船,顾世均已经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幸好机缘巧合,才把他又扶了起来。如果存款再度受损,那怎么好算?
冼崇浩答:
“你既然已经平安上岸,就别多管多问了。下一分钟任何一间机构、任何一个人都会垮台,怎么能预言?”
“我在想,有位好朋友的存款也放在美联银行,好不好也提他一声。但如果不稳的谣言只是空穴来风,那就不必多此一举了。”
“我劝你别把此事再搁在心上,胡乱为别人着想,只会有抄家,不会有封诰。”冼崇浩又再嘱咐,“晚晴,你还是千万不要把我替你将存款调了出来的消息外泄。”
“为什么这样紧张?”
“省得人人都要我为他服务。”
原来如此,杜晚晴释然。
“今儿个晚上,我们有贵客。”冼崇浩说,“殷法能跟几个好朋友要到醉涛小筑来,请如以往一般,准备佳肴美酒,迎迓嘉宾。且,晚晴,你装扮得漂亮一点。”
杜晚晴笑着答应。
相夫的任务已经交下来,或许在若干年后,就更要负起教子的劳累了。
对于这些崭新的承担,杜晚晴是异常兴奋的。
如何备办一个得体而丰盛的晚宴,对杜晚晴而言,真是易如反掌。
当冼崇浩下了班,赶回醉涛小筑时,一切已然就绪。
晚晴坐在妆台前细细地扫粉描眉。
无可否认,稍加装扮的她,更如出水芙蓉,永远美得清新可喜。
丽质天生的杜晚晴,认真是淡妆浓抹也相宜。
冼崇浩很满意地凝视着她一小会儿,才说话:
“以后,我们会很多时在醉涛小筑宴请达官贵人,一如过往一样。你办事,我放心。”
“以后?”晚晴一边刷着那头长发,一边说,“崇浩,我倒忘了告诉你,我打算把醉涛小筑出让了。”
“为什么?”冼崇浩立即问。
“让手上的现金宽松一点,把母亲及外祖母安顿下来,以后娘家的一总事,我不必再管再理了。况且,今时不同往日,既然生活上只余我俩的话,更不必留下这幢房子。我不介意住进公务员的公寓去。”
冼崇浩听呆了。
他冷冷而绝不高兴地问:
“你几时作出的决定?”
“在你远行的那两个星期内决定的。”
“你是否可以在作出任何决定,尤其是重大决定时,跟我商量一下。因为我未必赞同。”
“对不起,崇浩,那两个星期内,是有些事情发生了,以致我有这个卖掉醉涛小筑的打算,你才回港来,故未及将详情相告。”
“不必知道前因,我只计较后果。如果你还未进行出让手续的话,我不赞成把醉涛小筑卖掉。”
“为什么?崇浩,这房子遗留太多过往生活的痕迹。”
“我连你都没有嫌弃,怎么会对房子生厌?”
这句话无疑是说重了,但杜晚晴也不以为意。
毕竟冼崇浩说的是事实。
“崇浩,我们不再需要这种排场,也不会时有宴会。”
“刚相反,我预言醉涛小筑比以往会更衣香鬓影、花团锦簇、济济一堂。像今晚,我们宴请殷法能为首的一些达官贵人,就需要场面。他们全都吃这一套。”
“可是……”杜晚晴有些辞穷,“你要住进这儿来吗?以公务员的身份作如此张扬的应酬,是否适合了?”
“这么多年了,你这醉涛小筑的局,不是处理得相当好吗?只有圈内的自己人知晓欣赏,并不外泄。至于说,我那公务员的公寓宿舍,你也是女主人,不妨视为我们的另一间居所,或甚而拿它当别墅看待,几时我们有兴致,不妨躲在那儿,过小两口子的生活。”
杜晚晴有着迷惘。
情况好像有点出乎她意料之外,然,又不能说有什么不妥当。
正在犹疑之际,女佣从室内对讲机传来讯息:“客人已经到了。”
冼崇浩火速地在杜晚晴的脸颊上亲吻一下,嘱咐:
“我先下楼去迎宾,你整妆之后再给我好好招呼嘉宾,尤其是殷法能,他是我的至宝,这两天来,公事烦得他头大如牛,布力行又跟他翻了脸,不肯替他背黑镬,我已经竭尽所能,让他满意,余下来就是你的功夫了。”
说罢就飞奔走下楼去。
杜晚晴望着镜子出神。
她无法自控地想,布力行不肯为殷法能背的黑镬是什么?他不愿意顺从殷法能,而冼崇浩愿意,究竟这只黑镬是应该为他背负呢?抑或应该顽强反抗,置之不理?
想破了头,也无法出现真相,倒不如暂且搁下,候着时机,再跟冼崇浩好好地说。
跟冼崇浩离开了两个星期,杜晚晴隐隐然觉得二人产生了一点点的距离。是要再度好好沟通的了。
也难怪,大都会内的人情事理,瞬息万变,必须分分秒秒的联系以寻求认同与谅解。一旦疏远,就会出现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境况了。怨不得。
杜晚晴想通了道理,立即快快穿好衣服下楼去。
当醉涛小筑的女主人走下楼来时,客厅上扬起了欢呼声和掌声,欢迎杜晚晴出场。
殷法能兴高彩烈地拿起了杜晚晴的手,很绅士风度地吻了下去。
“多谢你宴请我们。这几天来的烦恼,在见到杜小姐之后,都要一扫而空。”殷法能如此说,并携了杜晚晴的手,介绍她认识在场的嘉宾。
又是另一撮的达官贵人、议员政客。
杜晚晴都一一招呼过了。过往,她对客人的名字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