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春宵一刻值千金。
九月十八的下半夜,月色正好,河风正寒。
孙润缩缩脖子,仰望窗外繁星点点。
天凉好个秋啊,天凉好个秋~~~天杀的!这唱的是哪一出啊!
身後的绣阁里,红烛已残,罗帐半卷。床上床下,可昭史册的千古大戏正演到酣处。
“刘公子,你大仁大义。奴家来生做牛做马,结草衔环也定要报了你的大恩大德~~~”
“姑娘这话折杀刘某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何足挂齿。倒是姑娘同这位侠士,情感动天,刘某钦佩。”
钦佩?孙润腹中的山珍海味一阵翻江倒海。怕死喊壮士饶命就好,还这里拽些个酸文。
不过刘璞一副斯文的小模样子,脖子上架把钢刀居然还笑的出倒也可钦可佩。
孙润抬眼向青天。好端端的一桩事儿怎的弄到这个情境?
他只晓得自己当时小酒上了头,热血一个沸腾就替刘璞包了小绛仙。当时是他平生最风光的一回。船上所有长眼睛的都在瞧他。刘璞头一回傻了,老鸨龟奴的嘴里能塞下两个石榴。那些嫖客嘴上不服,却没人敢开价到一千两以上。於是他就趁酒胆未退,刘璞还没回神,夥同许妈妈龟奴将刘璞跟小绛仙推进内舱绣阁。
然後呢?然後他就有一种会当凌绝顶之後莫明的空虚。於是一不做而不休,又甩了一张三百两的银票给许妈妈。点名包了玉堂娇。
然後他就很义气地亲自替刘璞跟小绛仙关上房门,准备去隔壁房里也来个春风一度花好月圆。
玉堂娇不及小绛仙妖娆妩媚,却另有一番清雅可人的风韵,正对了他的胃口。那晓得凳子方才坐暖,玉堂娇的小手还没摸到,小绛仙的贴身小丫鬟就敲门过来说刘公子有急事找孙公子。
孙润不明白刘公子大好春宵会有什麽要紧事同自己有关,就一头雾水的去了。
小绛仙亲自替他开的房门。待他後脚甫迈进门槛,就把门紧紧插住。
然後孙润就看见刘璞坐在床上,对自己儒雅地微笑。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架在脖子上。
拿刀的是个一身黑的汉子。黑布包了半边脸。一双眼恶狠狠地盯著孙润。“你若出半声老子就切了他!”
孙润脑子里云雾一片,只听自己一径地低声说:“好说,好说,有话好好说……”
而後一声嘤咛,小绛仙从他身後冲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床前,开始呜咽。
“二位公子莫要怪李郎~~~李郎,李郎,你就放了刘公子罢~~横竖这样也没用~~~刘公子~~你要怪就怪奴家,这也是逼不得以~~~李郎他是粗人,没多少钱~~~妈妈~~妈妈~~~又,又硬要奴出来接客~~~奴实在是~~~实在是~~~不得以~~~~”
七
这一呜咽,足有半个时辰。孙润腿站的发酸,索性拖了张凳子坐。总算半蒙半猜地听出个道道来。正是茶楼酒肆里说书先生讲烂了的段子。
自幼长在青楼的小绛仙跟也是自幼长在青楼的小杂役日久生情。但是小绛仙大了总要接客,小杂役又没银子替她赎身。於是小杂役两年前出外闯荡江湖,约定今日晚上买下小绛仙一夜二人出逃。
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小杂役两年多的江湖路,共得碎银四百余两。孙润一张一千两的大银票,一棍子打散了小鸳鸯。农民急了要造反,兔子急了会咬人。小杂役大路走不通,改过独木桥。埋伏在床下。一把钢刀,就这麽架在了刘公子脖子上。
“话虽如此,”孙润等小绛仙将前因後果哭诉完毕,小心翼翼的道:“你二人劫了刘公子,打晕了或堵了嘴趁夜好跑,叫在下过来做甚?”
小绛仙跟小杂役先两两相望,然後一起看孙润。“是刘公子让奴家去喊你的。”
孙润大惑,抬眼看刘璞。刘公子笑的云淡风清:“方才这位侠士拿刀架住愚兄的脖子,愚兄以为他是要银两。今日身上偏巧没有多少,所以才想到找贤弟救命。连累了贤弟受惊,好生惭愧。”
惭愧?莫不是想想是我捅下的漏子不解气,才拖了一起下水罢!不过,刘兄秉性纯厚,是我多心,兴许是真是如此。孙润陪著干笑:“子瑜兄哪里的话,小弟本是想请你一夜风流,哪晓得闯下这等的乱子。子瑜兄不要怪小弟就好了,还说这样的话就忒让吾汗颜了。”
“贤弟真是客气,”刘璞转眼看小绛仙,“二位如今这样,倒要怎麽脱身?”
小杂役将牙齿咬的咯咯响:“老子今儿豁出去,不信杀不出一条血路来!”
血路?孙润望一眼刘璞脖子上的大刀,那第一个祭刀的不就是……
“其实在下倒有一计,用不了这麽大周折。只看壮士肯不肯相信在下。”
“哦?”小绛仙跟壮士被刘公子的温文仪表打动,点头。
“劳烦贤弟去跟妈妈说一声,就说我跟绛仙姑娘要河上泛舟。准备条小船。”
许妈妈虽然觉得刘公子跟孙公子放著热被窝不要软香玉不抱,大半夜的泛舟有些反常。但禁不住银子的诱惑,船立刻就备了去。
小杂役为防有变刀还架在刘璞脖子上,小绛仙又跪在地上指天指地的感激刘公子的大恩大德。
孙润对著窗外叹气,女人都是一样罗嗦。
终於,刘公子跟小绛仙携手上了船。掌船的早被小杂役偷换做了自己。孙润抬腿也跟了上去。隐约听见身後有人嘀咕。
“我说是罢,这麽标致。”
“怪道一下子就从玉堂娇那里出来……”
“我刚就看出破绽了,一般人哪象他二人那麽个形容的……”
“话说过来,真是连小绛仙也比不上……”
孙润有些疑惑,也没多想。忽然看见身边的刘璞莫明的又是一笑,也只道他是刀不在脖子上了心中自然舒畅。
船行到河心,扑通扑通两声水响,大船不一会儿就来了通报:“不好了!岸上有人喊。那两位公子被船夫打下水了。”
许妈妈一声哀嚎:“菩萨!我的小绛仙呀!!~~~~”
河里头,有人想喊,却不甚容易。
“玉郎,玉郎?!”
“刘兄,呃,咕~~咳咳~~~你早说下水我就不来了。咕~~~~”
八
孙润坐在床上,望著满屋子的人沈吟。
他只记得昨夜在河里灌了两口凉水,朦胧中後襟领子被人扯住。再一睁眼,人已经在花船绣阁的床上。刘璞正坐在桌子旁喝姜汤。孙润这里一动,那里床旁边两个小丫鬟就一叠声地喊起来。许妈妈同著闲杂人等瞬时呼啦啦地围了一屋子。
许妈妈关怀的目光从两个灯笼似的眼泡里射出来,看的孙润心惊上又加了一层心虚。生怕一个转身,伊就操起两把菜刀砍上来。但是许妈妈一张老脸委实谄媚的真诚。将他二人换下的湿衣拿去浆洗烘干,预备下热汤供洗浴,又差了两个娇俏的小丫鬟服侍喝姜汤。刘璞倒是一副处之泰然的模样。孙润背地里扯了他询问,刘公子一句话令其拨开云雾见月明。
“你若跟她提一提小绛仙那一千两银子红标钱,只怕她还更殷勤。”
孙润恍然明白,脊背登时直了。待龟奴端了酒菜来给他二人压惊,故意轻描淡写地点拨一句,“这大把的银子当真买了个别样风流。”龟奴脸顿时就绿了,笑的抽风一样。孙润心中大爽,岂料这当儿刘璞锁了眉长叹一声:“今儿晚上这一闹腾,只怕到明天全城都知道了。”
孙润心中咯!一下,手脚冰凉。“你家中倒罢了,若我娘知道了可怎生是好?”
刘璞摇头:“也只有听天由命罢。”
九
十九日早上卯时两刻,孙润做贼一样溜进自家庭院。
才过了中庭,溜进内院回廊,转弯处就迎头撞上一个养娘。“哎呦少爷!怎麽现下才回来?夫人昨儿晚上没找见你,要你今儿一早去房里头说话。”
孙润倒抽冷气。是祸躲不过。自家房里头磨蹭了一阵,喝了一杯茶压惊,又跑了趟茅厕。一步三挪,到了其母门口。
孙寡妇跟珠姨一左一右,坐在茶几旁,一脸哀伤地看他。孙润被看的毛骨悚然,倒情愿挨一顿骂了帐。
终於,孙寡妇开了金口:“听赵妈说你大早上才回来,可吃饭了没?”
孙润见事已至此,也豁出去了。应声道:“早上还没吃,昨儿晚上在妙红妆那里吃的消夜。”
“早上不吃可不成。我嘱咐厨房给你熬了点桂圆粥。瞧瞧你最近,都有些子瘦了。书要好生念,身子骨也要当心。”
孙润低头:“娘儿子知道错了。”
孙寡妇叹气:“罢了,娘知道你心里头难受。天下女人多的是,娘一定给你挑个好的!”
????
珠姨哼了一声,咬牙切齿地接话:“裴家那小蹄子,我早看她上不得台面。论家世,论人品,玉郎哪一点不比魏家小子强了百倍!娘,依我看倒是好事。看她尖嘴猴腮的模样子,一准是个妨夫克子的命!”
孙寡妇跟著道:“这小贱人若当真进了咱家门,老娘一定收拾的她再不敢哼一声。”
孙润越发的迷茫了。只见娘亲跟姐姐眼里喷火,一瞅向自己又变成怜悯。
“玉郎,俗话说的好,天涯何处无芳草。凭咱家的门第,这城里大户的女儿,还不由著你挑。”
“儿啊,南城丹青徐家听说有个姑娘叫文哥的,人品比那裴家的强出百倍。娘今天就跟马媒婆说,看著好了就给你定下来。你说好不好?”
孙润终於忍不住插嘴:“好端端的,跟裴小姐有什麽干系?”
孙寡妇跟珠姨同时住口,看妖怪一样看他。半晌,珠姨平生第一回吞吞吐吐地开口:“玉郎,你……当真不晓得?昨天,裴家那事情……满城人都知道。”
孙润摇头,“什麽事情?”昨天只顾著想著晚上请刘璞,没留心他事。
珠姨确定弟弟无可救药了,一拍桌子:“还什麽事情!就是姓裴的小狐狸跟魏家小子成亲那档子破事!!”
十
第二天中午,聚仙楼的雅间里酒意正酣。
“玉郎,表妹成亲的事情瞒著你是愚兄的不是。姻缘天定,本不由人。你若要怪……”
孙润的脸喝的红彤彤地。“子瑜兄,你几时这样罗嗦。玉蝉小姐神仙人品,看不上我这草包也是常情。若嫁了我,那才是几辈子的晦气。来来,你先把这杯干了,再满上!”
刘璞没奈何,陪著喝了。孙润的舌头渐渐地开始大起来。
“子瑜~~,你下月初八真要娶我姊姊过门?”
刘璞自倒了一杯酒,喝了。“家父的意思趁著明年试举前完婚。早晚的事情,还不如趁早办了。”
孙润傻笑:“恭喜,恭喜。从此咱们可是真正的亲戚了。”
刘璞看孙润,苦笑,“也只这一件事情可庆可贺。”
孙润笑了一阵忽然摇头,“亲戚之间好亲近,不过你同我姊姊成亲以後。咱哥俩再这样喝酒怕就难了。”
刘璞彼时也有了几分酒意,“现下你我还天天一处。到那时姐夫跟小舅子喝两杯还有人管著不成?”
孙润继续傻笑:“你不知道~~~现在是我娘的吩咐,到时候就~~师出无名了。”
刘璞锁住眉:“这是什麽缘故?”
孙润摇头:“不能说,不能说。说了就做不成兄弟了。”
刘璞微微笑道:“可是你方才还说君子坦荡荡,这时候又扭捏了。有什麽事情藏著掖著,真当愚兄是小鸡肚肠不是?”
孙润拿著酒杯,将脸向刘璞,只觉得刘璞笑的分外温雅。自己当真是小人。“子瑜你当真不怪我?”
刘璞微笑。孙润的头又往前凑了几分。
“那我可讲实话了。其实~~是我姊姊怕你在外头拈花惹草,我娘才嘱咐我来看著你的。”
十一
房子破招雨,人晦气招灾。
相书上列举招灾的形式种种不同。其中有一种叫做不利於水相。
所谓的不利於水相就是逛窑子半夜逛进河里去,喝个小酒把大晴天喝成雷雨滂沱。
却说刘府上这几天正忙的不可开交。刘玄夫妇已将八色果礼并一干彩礼送到孙府上,正在商议下帖的事宜。谁料这天一早,刘璞的小书童心砚哆哆嗦嗦来报说少爷病了。
刘玄跟夫人自然大惊。去儿子房里一看,刘璞脸色蜡黄在床上歪著,一探额头滚烫。
刘玄伸手一把儿子脉象,俨然是伤风的症候。一面让人快去抓药,一壁斥问心砚:“天天夜夜的嘱咐你们好生侍侯少爷,怎麽这样暖的天也能折腾出个伤风来!”
心砚支吾了几声道:“少爷是前天跟孙家少爷在聚仙楼喝酒回来淋了雨。”
刘夫人见儿子病势不轻,又急又心疼:“你便没跟去,瞧见天色不对也不晓得给少爷送伞麽?”
心砚十分委屈:“奴才一发的见天不对就给少爷把伞送去了。是少爷吩咐奴才把伞给孙家少爷,还说孙家少爷喝多了让奴才服侍他回去。谁想少爷原说在酒楼等著奴才的,竟自家连轿也没雇就先淋著回来了。”
刘玄道:“这也罢了,少爷前天淋雨,今天病成这模样了你才来报,是个死人不成!”
心砚吓的跪在地上:“老爷息怒。少爷不许奴才说的。说是喝碗姜汤睡了发发汗就好了,这几天正忙。不让老爷跟夫人太夫人挂心。”
刘夫人急的叹气:“这可怎麽好,眼见就要成亲的病成这样!”刘玄宽慰夫人:“我瞧璞儿症候不过是伤些风寒,等下药取了来,两帖一吃应该就没大碍了。母亲那里先瞒著,省得老太太上心。”
刘夫人听了丈夫话心下稍宽。药煎好了看著儿子喝下。刘璞喝了药到第二天病情果然有些好转,刘玄夫妇自先松了口气。哪料到当天晚上有丫鬟火烧火燎的来报说:“少爷的病又不好了!晚上吃的药全吐出来,又晕死过去了!”
这下刘玄也著了慌,再把儿子的脉象,虽弱却看不出有什麽变故来。急命人打了灯笼,去请东院请侄儿刘珍过来。
原来刘玄在家中排行第二,先父虽是御医,自己也通晓医术,但刘家的规矩是绝学只传长房。偏偏刘玄的大哥不好医道,因此老太爷的一身本事都传给了长孙刘珍。
刘珍听是刘璞病了,一路云烟的赶到南院厢房。二话不说,抓了手就把脉。刘夫人拿著帕子,一双眼哭的通红。只见刘珍神色凝重,盯著床上不醒人事的刘璞,沈吟不语。
刘玄忍不住问:“病势如何。”刘珍摇头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