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喝下满满一勺的这种〃药面儿〃不啻是一种酷刑,通常我会挣扎得很激烈,经常会哭闹,哭闹之后,眼泪吧嗒地看着妈妈。妈妈有时候会给我再多放些糖,有时候会把打掉的勺子捡起来,重新做一勺〃药面儿〃。最后的结果一定是:〃药面儿〃还是会被灌下去,吐掉也无济于事,只不过意味着一切重新来过。
妈妈给我灌下很多水,试图冲淡〃药面儿〃的味道。现在看起来,这种努力是徒劳的。
对于幸福的记忆我们总是很容易淡忘,但对于痛苦的经历我们总是耿耿于怀。
只要你被灌过一次〃药面儿〃,那种印象就会永远沉淀下来,渗透到记忆的最深处,也变成〃药面儿〃了。
5
那时,我的外衣都是用褐色条绒布做的,好像这种材质比较耐磨。
小的时候,我总是被一层又一层地套了很多衣服,活像个粽子,弄得每次起床都很受罪。
穿上厚厚的棉衣,再穿上条绒裤子,就显得鼓鼓囊囊。走路的时候就很尴尬,因为它总是吱吱作响,用我大妈的话来说好像夹着一只小老鼠。
实在是讨厌。
和穿厚衣服一样讨厌的是:你要记住各种规则。
小的时候,大人总是说:万物有灵。小孩子很脆弱,一不小心就会被那些神灵所伤害,所以应该妥帖保护。我们生活在精灵统治的世界,所以必须充满禁忌:
鸡爪子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之后,写字会发颤;
鸡爪子还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之后,比较喜欢撕书;
鸡冠子是不可以吃的,吃了之后,回答问题或是见生人的时候会脸红;
母鸡被杀掉煮熟之后,肚子里的鸡蛋小孩子是不能吃的,吃了之后就会变成忤逆不孝的混蛋;
不可以随便尝饺子馅儿,因为这样的话,打官司就会露馅儿;
不可以踩在门槛上,至于为什么直到今天也搞不清。
印象最深刻的就是:鸡蛋皮是不可以踩的,踩了之后,脚上会起大泡。
小孩子脚都很欠,看到鸡蛋皮,没有人不想踩一脚的。
这是一个习惯,就像走路的时候总喜欢踢石子一样,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总是弄不懂大人为什么不让踩鸡蛋皮,总想它还有什么妙用。
长大之后,我总算想通了:大人之所以不让我们踩鸡蛋皮,其实是不想让我们踩到鸡蛋。那个时候,鸡是放养的,它们总是随便挑一个地方就下蛋,根本不计后果。只有那些孜孜不倦、深谙母鸡心理的老奶奶才能找到每个鸡蛋。她们不想让我们养成坏习惯,随随便便把好鸡蛋当做鸡蛋皮踩了,所以才想出这样的办法来吓唬我们。
和老奶奶一样,总是四处寻找鸡蛋的还有大公鸡。
为了保持旺盛的性活力,它总是偷偷地把母鸡辛辛苦苦产下来的蛋吃掉,然后抹嘴走人。
除此之外,大公鸡还喜欢骑在母鸡身上。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它的工作,它不是在性虐待,而是在授精。
不知道为什么,大公鸡最喜欢和小孩子打架,喜欢用坚硬的喙啄人。
每次看到我,大公鸡都会攒足力气,冲着我冲过来。
我经常会吓呆了,连哭都哭不出来。
所以,你就知道,我小时候很怂。
那时候的小孩儿好像都很怂,不但怕大公鸡,还知道怕大人,不像现在的小孩这样威风。
我们是孩子,有孩子就会有大人。
大人是谁?
大人是有发言权的人,比我们大的人,比我们有权力的人。
这是大人干的事儿,你干不了。
这是大人说的话,你不能听。
这是大人来的地方,你不能来。
这是大人吃的东西,你不能动。
这是大人抽的烟,这是大人喝的酒。
小孩儿要听大人的话。
总是大人,大人成为一个很权威的字眼儿。大人先生时时刻刻在你身边。大人是官吏,大人是权威,大人是经验,大人是权力。他不是一个特定的人,每个孩子心目中已经被模模糊糊地勾勒出大人的影子,他威风凛凛相貌堂堂,从来不会公开露面,在人们的口传心授中生存了无数时日。〃大人崇拜〃在人们心目中创造一个永远的形象,大人同志坐在堂上,对下面跪着的你进行审判。
看《 山海经
》,里面说道:东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大言,日月所出;有波谷山者,有大人之国,有大人之市,名曰大人之堂。有一大人蹲其上,张其两耳。这些话的意思是说:在东海之外,有座大话山,是太阳和月亮升起的地方;大话山里有山谷,就是大人国;大人国里有座城市,市里有个纪念堂,有一个大人的牌位,他蹲在供桌上,张开两只大耳朵,像随时注意人的祈祷。这大概就是大人的日常工作吧。
《 山海经
》还说道:大人国的周边,尽是一些稀奇古怪的地方和稀奇古怪的传说。大人国附近有小人国,叫做靖人国;还有君子国,那里的人衣冠整洁,佩带宝剑;有司幽国,国君司幽生了两个孩子,思土和思女。思土,不妻;思女,不夫,却靠神灵的庇护而传子接孙,估计是兄妹之间乱伦和通奸;大荒中有青丘国,青丘国有一种狐狸,长有九条尾巴;大荒中有一群百姓,人称柔仆民,这群人是赢土国的国民;大荒山中有一种神,身形似兽,面孔似人,名叫犁灵之尸,从名字看来他是负责播种灵魂的;大荒山中有座山,山中有一种树,名叫扶木,树干高三百里,树叶像芥菜;大荒山上有个山谷,名叫温源,又叫汤谷,这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一颗太阳返回,另一颗太阳马上升起,这些太阳都是由三足的乌鸦驮着的;大荒山中有一种鸟,全身羽毛五彩斑斓,总是成群结队翩翩起舞,皇帝与这种吉祥的鸟是朋友,因此他把开在下界的祭坛交与这种鸟主管;大荒山的东北角有座山,名叫凶犁土丘,应龙就住在这个山上。当初应龙在这里杀死了蚩尤与夸父,所以再也无法回到上界,因此无法行云降雨,而使下界多年大旱。不过,每当大旱出现,人们便扮成应龙的样子求雨,居然也能应验,得降大雨;东海中有座山,名叫流波山,此山入海七千里,山上有兽,形体似牛,全身灰色,没有长角,只长了一只脚。它每次出现都会有狂风暴雨,它的身上闪耀着太阳和月亮的光芒,他的吼声像雷声一样,这种兽叫做夔。后来黄帝得到这种兽,用它的皮制成鼓,并用雷兽的骨做鼓槌。敲击时,声震五百里,威服天下。
从这些表述来看,《 山海经 》已经足可以传世了。
后来,看汪曾祺老先生写的一个作品,里面有一个谜语:
一个男人跨开两腿站立,让小孩猜一个字。
小孩很聪明,说是大字。
大人笑了笑,说错了,这是一个太字,因为大字下面没有这一点。
可见,大人也是阴性的,就像妈妈一样。
6
小时候,我喜欢下雨天,尤其是住在老宅的时候,因为可以不用去〃育红班〃。
如果你想疯狂一下,你可以披上一块透明的塑料布,唱着〃下雨了,打泡了,小王八戴着草帽了〃的童谣,在没有人的大街上噼里啪啦踩着雨水呼啸而过。
如果你想安静一下,你可以折纸船。
因为是老宅子,屋里比屋外还要低,再加上排水不畅,院子里的水几乎和门槛是平的。
你双手扶在门槛上,看着纸船从屋门口下水,在密集的雨点中开始远航,它随着水流前进,跌入打着小旋涡的下水道,最后不知所终。
因为下雨的关系,大人们也都没出去工作。
几个人坐在屋子里,谁也不说话,听着留声机里的音乐,很有些从容的味道。
就像《 韩熙载夜宴图 》,你敲你的鼓,他听他的曲,各人想各人的事。
生活就是这样过的,有点情调,有点百无聊赖。
你可以选择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拿个小皮球静静地在小凳上坐着,闻父亲香烟的味道,听留声机里放出的音乐,听人们有一句无一句的闲谈。父亲和知青们一起,成立了一个小剧社,当然,演出的剧目不会是先锋的虚无的后现代主义的,只能是一些反映阶级斗争和农村生活的很粗陋的东西,那台留声机,是公共财产。
在叔叔阿姨的鼓励下,你也可以即兴来一段演出,比如国产动画片的片断,你用童稚的声音模仿着《 鱼盆
》里那个大鼻子外国传教士的话,说〃老头,那个鱼盆是我的〃,然后在众人的鼓掌声中趴在父亲的膝头,充满羞涩。
父亲那时还在做教师,是个沉默的人。他有时候一个人写字,有时候写几句诗,话不是很多。
那时,我是个有父亲的孩子,有所依靠,心里总是充满安全感和骄傲。
一家人最好的娱乐就是去逛公园〃东方红公园〃。
那时的世界,还是红彤彤一片,东方红公园,东方红影院,东方红小学,东方红幼儿园,东方红商场,东方红公社,东方红理发店,东方红废品收购站,东方红拖拉机,东方红毛巾。我们盖的被子,被面绣着〃红色娘子军〃,用的镜子,上面印的是〃海岛女民兵〃。那个镜子用了很长时间,质量不太好,水银掉了不少,露出一块一块的黑斑。每家还有数本红彤彤的《
毛泽东选集 》,还摆着毛泽东的白瓷塑像。我总是喜欢去摸他的头,一绺一绺的头发摸在手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手感。
公园里没什么看头,除了可以看到很多家庭和很多儿童。
那时候,每个家庭的幸福都很相似,并没有什么不同。
阳光总是很温暖,空气里弥漫着幸福的味道,和音乐一起流淌。
那段时间,我的快乐朴素而单纯。
那时代,没有落寞没有颓废没有疲惫,没人告诉我活着有多难,只是告诉我曙光在前。
不过二十多年时间,那种平和的心境竟如镜花水月,不再复现,现在想想,不禁有些遗憾。
7
父亲的身体一直不太好。
在我第二天早上就要走进小学的那天夜里,妈妈带着哥哥去看露天电影,父亲身体不舒服,我也没有去,和他呆在家里。
我把新课本摆在桌子上,一本一本地欣赏。父亲拿来光滑洁白的铜版纸,帮我包上书皮,把所有的作业本都写上我的名字,把文具放进铅笔盒,然后放进一个写着〃为人民服务〃的黄绿军用挎包里。父亲做过民办教师,对孩子很有耐心。做完这一切,他拿出我的课本,教我唱〃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今天我要背上小书包〃。我站在桌子边,一字一句地跟他唱着。
那个夜晚的记忆充满画面感,始终温暖着我。
后来,父亲死了,我也离开那所老宅。
这个不幸的人,他来到这个世界上只是来充当我的引路人。
在我能自己站立起来,面对这个前途未卜的世界的时候,他离去。
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
朋友秦天的父亲是个医生,在去世之前,他对着川流不息的探视人群说:请安静,我需要休息。他能够表达自己的愤怒和不平的心情,而我的父亲呢?
他向谁去表达他对命运的愤怒呢?
在去世之前,他是怎么想的,想对我说什么呢?一切无从得知。
因为我那时只有八岁。
母亲带着哥哥和我到医院去探望他,现在想想,也就是诀别了。
父亲得的是肝病,住在传染病区。
那要走过一个倾斜的长廊。
长廊没有台阶,只有一条一条的三角形的棱,我的鞋底可以感觉到。
虽然是白天,这条走廊里也是昏暗的,点着昏黄的灯。树叶的影子从菱形的气窗里透进来,看起来很冷清。
那是一条很长的路,我们走了很长时间。
妈妈边走边哭。她一边走,一边不停地往上给我拉口罩,我却很不懂事,不停地把口罩往下拉,因为很憋气。
我只记得,那里到处都是来苏水的味道。
来医院的前一天晚上,奶奶带我一起在家里的神案前烧香,为父亲祈福。
香火燃得很好,居然冒出了火苗。奶奶说,你爸爸一定会好,看这香火多么旺盛。
她把香小心翼翼地插进盛满香灰的香炉,在火苗映衬下,我看见奶奶的眼睛熠熠地闪着泪光。
父亲最后见我的时候,我戴着厚厚的口罩。
他躺在病床上,躺在一堆白色中间,他没有试图拉我的手,摸我的头,他只是那么哀伤地望着我,平静地面对着自己的死亡。
然后,他把头转过去,让我们出去了。
父亲的身边似乎还站着几个人,但我不知道他们是谁。
在那个孩子的心中,死亡仿佛可以触摸,是白色的。
下午三时,父亲去世。
那天晚上子夜时分,父亲的遗体被运回了家中。
我和哥哥在睡梦中被叫醒,穿上衣服,跌跌撞撞地走到胡同口。
我看见父亲的尸体从车上被抬下来。
他全身被白布包裹着,只能看见轮廓。
父亲被抬上竹床,向家里走去。
一个长辈说,孩子,喊你爸爸回家。
走到拐弯的地方,我和哥哥哭着说,爸爸,回家了。
进门的时候,我和哥哥哭着说,爸爸,回家了。
父亲在黄泉路上已经迷失,需要亲人的引领,才能回到家中。
那种父子之间咫尺天涯的感觉,现在还经常会折磨我。
每次想起父亲,我都会喝很多酒,让酒精彻底泡软我的神经,让它没有缺失感和牵牵连连的痛。
我现在知道,生命远比想象的要轻。
一个活人变成死人,会减轻21克的重量,这21克的重量就是灵魂。
当这21克挥发在空气中,就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吸附生命。
8
直到今天,父亲的死都带给我一种极度不真实的感觉。
不真实的光线,不真实的人物,不真实的情景。
有一段时间,我对这条走廊是否真实存在怀有疑问。
我想那也许是我做的一个梦,一切只是梦境而已。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