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育处后来改名为政教处,实在是实至名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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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到学校,我谁都不认识,所以很省心。门外,来来往往有很多人经过,有的人还喊着我的名字,不是妖精。
但他们都与我无关。
他们的忙碌与我无关,他们的喧哗与我无关,他们的争论与我无关。
我很寂寞,孤单单的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可以交谈。
我想,来个貌若天仙的美女好吧,我会打破愁眉苦脸和她敷衍几句,但是没有。
于是我又想,来个丑一点儿的女同事也好吧,可以谈谈文学什么的。
仍旧是失望。
我想实在不行来个男的我也会跟他谈谈腐败或是女人什么的。
我等了很长时间也没人来,除了孤独感。
我说实在不行写写字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所以在教学之余,我开始零零碎碎地记录一些东西。你现在看到的这些文字,很多都诞生于那个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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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我认识了穆江。
他建立起我们活下去的勇气。
穆江是我的同事。他和我毕业于同一所学校,是我的师哥,这使我们比别人更容易熟悉起来。
那时候,我们刚看完一部电影《 莫扎特
》,对天才儿童莫扎特印象深刻,于是就命名他为莫扎特江。他很喜欢这个称呼。首先,他是音乐工作者,是神圣的音乐教师;其次,和莫扎特一样,他很瘦,惊人的瘦,一颗巨大的头颅长在他瘦弱的肩上;再次,他面色苍白魂不守舍,总以为自己是个忧郁的王子,总认为自己是个莫扎特一样的悲剧人物,充满了宿命,每天都以为自己第二天就会死去。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如此概括:每天,他像一个有气无力的石像,坐着单位的班车来来去去,半死不活。
他一天大概有二十五个小时在睡觉,他说自己是个睡美人。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说自己是睡美人,这是不是有点变态?
看着他柔软的鬈发和不经意的兰花指,我想他大概性心理有问题。
他告诉我:在八岁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女孩儿。他玩女孩才会玩的游戏,和女孩混在一起,蹲着撒尿,他觉着自己就是个女孩。
上小学之后,因为要上男厕所,他才对自己的性别重新进行了定位。
但看起来不是很成功,他还是有点女里女气。
他的腰肢像女人一样柔软,可以将身体弯下去弯下去,把自己折叠起来,他的机灵的大眼睛会从裤裆里向你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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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江告诉我们,他是一个有洁癖的人。
他只用从化学实验室拿出来的烧杯喝水。
不管那里面曾经盛过什么,发生过什么反应,他只用烧杯喝水。他认为烧杯是离肮脏最远的容器。每打碎一个,他就会到化学实验室再拿一个,没有烧杯,他几乎不喝水。
他从来不用别的杯子喝水,从来不用。
他更不用别人的杯子喝水,从来不用。
即使他经常在头发上沾着棉花,脚指头顶着破洞,起床之后从来不叠被子,数钱时习惯用手指蘸满唾沫,他也会说自己是个绝对有洁癖的人。
他很注重自己的艺术家形象。每次睡醒之后出门之前,他都要用手把头发叉一叉,再叉一叉。
他对着镜子弹掉奶酪一样的眼屎,他充满情欲和温柔的大眼睛才开始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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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牙缝非常之大,像是马的牙齿,在一颗牙齿掉了之后,他还镶了一颗金牙。他的牙缝里每天都会被塞进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要看他吃的是什么。有时是一根芹菜,有时是一根茴香,有时是一根稻草。如果你善意地提醒他的话,他会把这个东西用牙签挑出来,放到嘴里嚼嚼,然后再吐掉,他可不是一个喜欢浪费东西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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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江是一个充满父爱的人,他一直觉得自己很对不起他的孩子,有一次他换日光灯,日光灯从他手里直直地飞下去,碰到坚硬的地面,成了一堆白色的碎片。
他的孩子看着这一地的碎片,好像被吓呆了,不哭也不出声。
莫扎特江飞快地把孩子抱出去。
他知道日光灯里装的是汞。汞俗称水银,重金属,可以挥发成有毒的气体,会使人急性或慢性中毒。
对这件事,莫扎特江大约担心了十五年的时间,直到他的孩子后来考上大学,没有表现出任何发育不良的症状,他才真正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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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我和他也会探讨性问题。
我问莫扎特江究竟那种体位是最符合人体力学的。
他很吃惊。
他说公渡先生你这样年轻还没有结婚的人研究这个问题是不是太早了。
我说你不要给我扮演什么假正经,你不干那事,孩子是怎么来的?
他说我们的孩子是我们不懂事的时候通过内裤过滤出来的。
我大笑。
我说你们真是够土的。你真的不想知道别的姿势吗?
莫扎特江想了想,他说难道真的还有别的姿势吗?
我问他通常采用什么姿势。
他比划了一下。
我说那是传教士式,最传统的一种。
我就向莫扎特江详细地介绍起来,我拿着他的枕头放在我身上不同的部位,摆出不同的角度,当做女人。
这个可怜的中年男人一本正经地听着,像一个虚心的学生。
他也会担心地看着自己的枕头,好像怕它就此染上性病。
第二天,莫扎特江来到了学校,但是看起来有点沮丧。
他斜靠在卷成一团的被子上,大脚趾从袜子洞里伸出来,不停扭动着。
我问他战况如何。
他说我昨天回去就跟我老婆说,公渡先生告诉我好几种姿势,今天晚上咱们也换一种吧,我总觉得我们的那种太过于古典了。
老婆就瞪直了眼睛看着他。
他想她可能是被这种怪异的言论惊呆了。他说我也并不是说我们的不好,毕竟十几年一贯制出来进去的太熟了,没什么意思。他说我们可以采取立式的、侧式的、躺式的,当然也可以采取蹲式的,他们管这叫〃玉女坐莲〃,就是你坐在我的身上,背对着我,然后
然后呢?
然后她就狠狠地甩了一个大嘴巴在我脸上,莫扎特江摸着自己的脸笑了笑,说她总是这样,一点面子也不讲。
后来呢?我问他。
后来我们做爱,还是老一套路子,但她发挥得明显比以前好了很多。我想我还会抽时间跟她试试那些新花样的,要不然,岂不太可惜了?
穆江把他的枕头扔过来。他说你把枕头干了她是你的女人,我把她给你了。
莫扎特江嘬了嘬牙花子,像死尸一样平躺,开始睡觉,看来,累得不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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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江是一个深刻的人。
他说,有些东西等你老了就喜欢,比如老年人喜欢喝粥;有些颜色你年轻时可能喜欢,后来就开始讨厌因为你老了。老是一种生理现象,但更是一种感觉。当你感觉到自己老了的时候,你就一下子真的老了。
他指了一下自己的牙,他说你看,在我初次剔牙的时候,这里并没有这道缝。现在你看,这条缝很大,像是马的牙齿。
他指了一下自己的西装,他说你看它老了,几年以前我刚穿上它的时候,笔挺笔挺的,现在,你看,满是褶子,这里还有一个洞,这就是说,衣服也会老的。
人一老,衣服也变老,他说。
莫扎特江像一只反刍的羊,总是不停地有话说。
他有很多治家的名言:
如果你的家很穷,那就凑合着过吧;
如果你的家里没有钱,就当他们没给你印吧;
如果你的妻子有外遇,别为她担心反正又不是第一次了;
你的妻子跟人跑路,你不必太生气,反正她也跟你睡过了;
如果你的孩子跟你不太亲,你不用太伤心,因为他是过滤来的;
如果孩子不像你,那他还有希望;如果孩子特别像你,他的后半辈子一定很暗淡;
如果你的家里有很多咸菜罐子和大尺码的内裤,你的家庭生活一定颇为不幸;
情人和你做爱,老婆只会和你性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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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扎特江有老婆,并且就在本市,但他从来不让我们看,秘不示人。
莫扎特江和老婆结婚已经二十年了。
他们原来生活在南方,靠近长江。
三峡工程的修建使得当地的生活成本暴涨,再加上他老婆的厂子也倒闭了。
于是就来投奔他。
这却给他出了一个难题。
音乐家莫扎特江本来想让他的老婆相夫教子做好留守女士,他可以飞在空中。
现在一下子被拉到了地上,他摔了个大马趴。
他对现实的无情欲哭无泪。
莫扎特江的生活负担和心理负担空前沉重,有点未老先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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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江是个美食家。
他和厨房的大师傅结下了梁子,因为他总是在说他们的坏话。
穆江不是批评炒菜油放多了胆固醇过高了,就是菜太咸打死卖盐的了,要不然就是〃葱头炒肉〃〃菜花炒肉〃成了〃葱头找肉〃〃菜花找肉〃了,他打菜时品头论足,像一只猴子总是怨气冲天。
猪有阴毛吗?莫扎特江吃饭的时候,突然停下来,问我。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因为没特别注意过。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问。
你看,莫扎特江把肉片夹起来,上面沾着一根卷曲的毛发,又黑又亮,呈卷曲状。
那分明是人的阴毛,只是分不清是男性还是女性。
我说很简单,一种可能是大师傅在切菜的时候,赶上阴部瘙痒,就顺手抓了一下,赶上指甲长,带下了一根。
另一种可能,这是人肉,也就是说你现在吃的恰好是人体上的某一部位。
第三种可能,大师傅是男性,这段时间性压抑,借猪肉来发泄,被你赶上了。
这三种情形我都很难判断,但我唯一确定一点:菜花没有长阴毛。
说完之后,我低下头接着吃饭。还好我打的是芹菜拌腐竹,可以自己欺骗自己。
我的意思很简单:别把这件事太当回事了,把那根毛挑出去,接着吃就完了。
穆江却怒不可遏,他找到后勤处,把那个菜给主任看。
主任是个老太太,中午吃的也是这个菜,正在剔牙,一看就吐了。
吐完之后,还不算完,她还得在臭气熏天的呕吐物里翻捡自己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假牙。
她把假牙洗干净,重新安上,拿着莫扎特江的菜盆去找伙食科。
伙食科长赞扬了穆江同志的认真精神,说人家都是鸡蛋里面挑骨头,你是菜花炒肉里挑人毛。
食堂工作人员全体被扣了一个月的奖金。
大师傅恨透了莫扎特江。
有一段时间,莫扎特江只好让我们帮他打饭,免得再和他们发生冲突。103
在他老婆的鼓动下,莫扎特江居然野心勃勃想承包单位的食堂。
他每天早上都会从家里带来饭菜争取我们的口味。
我们拗不过他,只好吃一点。
我们吃了之后,齐声说好。
第二天,在我们的热情鼓励下,他给校长也带来了一份。他很热情,校长实在逃不过他热情的目光就全吃了。当天下午,校长就住进校医室,打上了点滴。
虽然我们不能断定是穆江的菜有问题,但想想都后怕。
在他的积极努力下,食堂承包计划终于宣告破产。
穆江后来给他的老婆开了一家包子铺,专卖灌汤包,但可惜不是人肉馅儿的。
他带了几个给我们尝鲜儿。
正好是他最痛恨的那种:油很大,盐很多。
穆江说,你们不懂,这正是我老婆的高明之处,每卖出一笼包子,就能卖出去两碗汤,这就叫苦心经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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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校要组织一台中秋晚会。
作为学校唯一的音乐老师,莫扎特江是理所当然的总设计师和总导演。
他还专门从外面拉来了一个女孩儿当做他的助手。
女孩儿是学舞蹈的,线条很美,美中不足是眼睛一大一小。
傻子都会看出来莫扎特江和那个女人关系不一般。他和那个女人好上了,不是公开的那种。他们总是偷偷摸摸欲擒故纵眉来眼去勾勾搭搭。莫扎特江从不让那个女孩儿和我们同桌吃饭,估计是怕有人起下不良之念,横刀夺爱。
莫扎特江从来不承认他和那个女孩儿关系暧昧,他向所有的人解释,这个女人是他的师妹。
但没有一个人相信,莫扎特江越描越黑。
大家都气得咬牙切齿:连莫扎特江这样的人都找上了女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于是,关于莫扎特江的传说开始漫天飞舞:
有人看见他搂着师妹的腰在山下散步偶尔摸一下人家的屁股;
有人看见他晚上一点多钟衣冠不整地从师妹的客房出来像奸夫西门庆;
有人看见他星期天陪着师妹进城,在性用品商店买小号的避孕套;
大家都争相说着他的绯闻,绘声绘色愤愤不平。
一开始莫扎特江还对我们表示愤慨,后来他说我们是:一群禽兽。
在莫扎特江及其师妹的精诚配合下,我们过了一个难忘的中秋节。
莫扎特江也成功地把中秋晚会办成了他的个人音乐会。
所有的节目都有穆江的名字出现,不是独唱,就是伴唱,不是作词,就是作曲,或者指挥。实在轮不到他出场的地方,他委曲求全顾全大局。他在学生的小品中分别扮演了一只不睡觉的猫头鹰和一个垃圾桶,纹丝不动,就和真的一样。当他演唱校长作词自己作曲的校歌《
我们站在高高的牛头山上
》时,他的师妹作为领舞,和无数的小女生像众星捧月一样把他围在中间,莫扎特江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