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天,他都能在码头上看见他们。码头工人告诉雷纳德,他们是一对姐弟。
“而且是‘公主’和‘王子’哦!”
工头低声说,把雷纳德下了一跳。
“哈哈!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少爷可别放在心上啊!”
工头爽朗地笑着,迈着大步子走开了,雷纳德站在原地愣了许久,不由得想起那位小姐吃面包时的样子。
我可以叫她公主么?尽管我不知道她是否是个真正的公主。
16岁的约翰•;雷纳德第一次有了埋藏在自己心底、小小而青涩的苦恼,他每天从码头经过,就为了远远地看上她一眼,然后跑开,如同一个偷了东西的小偷。
我可以叫她公主么……这样的想法一直在他脑海中萦绕。
第二章B
码头上又来了个童工,和“公主”少言寡语的弟弟不同,他是个开朗的家伙,整天笑嘻嘻的,似乎不曾尝过忧愁在滋味。同其他码头工人一样,雷纳德很快便和这个叫帕克的孩子混熟了。帕克是码头上的小捣蛋,是新鲜的海风,他的玩笑和恶作剧经常逗得所有人哈哈大笑,不过雷纳德发现帕克有个很不好的小毛病——小偷小摸。雷纳德的钱曾在码头上丢过,而且是和帕克在一起说笑的时候。但看到帕克面黄肌瘦的脸,便打消了找他麻烦的念头。
尽管生命如同枯叶,迟早有凋零的时候,但每个人总想尽办法活下去,不管用什么手段,哪怕沦落到社会的最底层。
帕克偷了雷纳德的钱,雷纳德不想去在意。和帕克相比他是幸福的,而且现在,他被一件事情深深苦恼:他在写信,写给那位优雅的“公主”的,在夜晚的油灯下,他不知将信重新写过多少次;最后,他写了一首优雅的小诗,端端正正折好,装在信封中,压在了自己的枕头下。
他始终没有勇气将信交到她手中,连接近她的勇气都没有。
这一天,公司里来了货船。和公司其他会计从事的工作一样,雷纳德跟在老板身后,记下船上一笔笔货物的数量、价格。突然,船长将老板拉了过来,耳语几句。
“小雷纳德,你先下去。”老板说。
一定又是走私了什么吧,雷纳德一边走下悬梯一边想,公司里经营着太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但是人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他看见了帕克,他正在急速奔跑,似乎在被什么东西追赶。看见雷纳德向这边过来,连忙嚷到:
“少爷——救命啊——”
可是他逃不到雷纳德那里了,身后的追赶着一把将他扑到了地上。雷纳德连忙赶了过去,帕克被人从后面扭住了胳膊拎起来,痛得直咧嘴。
“还给我。”
“谁拿你东西了。”
“还给我!”
“喂喂……你们……”
雷纳德愣了,扭住帕克的人分明是“公主”的弟弟,那个被人戏称为“小王子”的孩子,他比帕克矮,也比帕克瘦弱,但是眼神却比帕克,比其他同龄的孩子成熟得多。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让雷纳德想起小时候看过的童话里的精灵,不,不是有着修长睫毛的精灵,在一瞬间雷纳德恍然觉得这双眼睛的主人有着与某种动物相同的气质,沉稳,坚毅而冷静,却有着随时至猎物于死敌的凶狠与无情。
显然,帕克成了他的猎物。
“少……少爷……”
帕克一脸的无辜,但是雷纳德什么也没说,去翻帕克的口袋。
几枚硬币,半条鱼干,姑娘们无意间掉落的丝带,码头工人常当成零食吃的坚果,明显就是从别人口袋里摸过来的手帕,上面还绣着主人的姓名……
“你这算是自找麻烦,帕克。”
“不是的!不是的,少爷!那种东西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分明就是偷来的!”
伴着帕克的喊叫,雷纳德从他口袋里翻出最后一样东西,一条项链,一条白金项链,带着一枚戒指一样的链坠。
的确是这个码头童工不配有的东西,雷纳德的呼吸开始变得不安,他见过太多东西,深知眼前这条链子的价值,倘若拿到南方的集市上,足可以换满满一船的丝绸和茶叶回来。
“把事情解释清楚!帕克!”
“是他……”
“不管我配不配有这条项链,是你先把它从我手里偷走,而且是你一再说我不是项链的主人,是从别人手里偷的。那么请问,你知道项链的主人是谁?又是什么身份的人?”
“呃……反正是贵族啦!”
“什么样的贵族?伯爵,还是侯爵?哪个家族的人?”
帕克一时语塞,雷纳德也是深深纳罕——这孩子的说话口气和他的年龄太不相称了!
“看来你们两个要跟我去老板那里……”
“去了只有一个后果——项链归他。”
金色的眼睛冷冷地盯着雷纳德,仿佛被他刚才那句话刺伤。
“所以我是不会跟你去见老板解释事情的。如果我被撵走,无所谓,倒是我姐姐……会跟着我一起离开这里。”
等一等——这才是最重要的!
仿佛被人击中了软肋,雷纳德的表情变得痛苦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个陷阱!帕克不知他在说什么,更不知道雷纳德的表情为何突然变了,仍装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
“好吧……还给你……”
“啊?!”
帕克惊叫起来,男孩接过雷纳德递过来的项链,松开帕克的手臂,头也不回地跑开。
“少爷!他的话你居然信了!”不一会儿,男孩跑远了,帕克仍是对项链的事念念不忘。
“是你偷东西在先。”
“偷……偷又怎么了!我只是看不惯他!他叫里克,成天摆出一副阴沉的样子和谁都不说话,活干得又比我好……”
“我看你是无聊。”
雷纳德抱着双臂,兀自笑了。
第二章C
再次见到两个孩子是在一个雨后的傍晚,很冷,雨水聚在低洼处,结成了冰,无情地宣告着冬天的到来。雷纳德从公司里计完账出来,和平常一样路过码头,看见里克和帕克坐在一堆破渔网上,两人间隔着老远的距离。
他们两个还在闹便扭啊,雷纳德想,自从上次的“项链事件”后,帕克见到里克就像见了死对头似的。明明是年纪差不多的孩子,却在为一点儿小矛盾闹上了便扭,想到这里雷纳德不禁回忆起自己儿时的情景——同小伙伴们闹了便扭,仅仅过了几个小时,气儿便消了,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在里面。
雷纳德走了过去,帕克和里克仍穿着夏天单薄的衣服,嘴唇冻得发紫,两个瘦弱的身体瑟瑟颤抖,就像风中的叶子一样。
“你们怎么没回家?”
里克把头扭了过去,帕克哆哆嗦嗦地说:
“有货物要来……大家都喝酒去了……让……让我们等着……来的时候告诉他们一声……”
“帮他们望风,是么?”
帕克僵硬地点点头。
“你们也去喝一杯吧。”雷纳德冲他们挥挥手,不远出的小酒馆里,传来码头工人们豪迈的歌声。
帕克咽了一口口水,艰难地从渔网上站起来,迈着两条冻僵的腿跌跌撞撞跑向雷纳德,同样冻僵的脸上掩饰不住兴奋的神色。
“一起去吧。”他对另一个孩子说。
浅栗色的头发扭了过去,赌气一般。雷纳德没好气地走上渔网堆,拉起里克火柴杆似的胳膊。
“喂,你也冻僵了吧。”
“不用你管。”
“我可以不管你,但是你一定不想让你姐姐知道你冻死在码头上吧……上次被你摆了一道,这次可没这么便宜了。”
雷纳德将里克拽了下来。
“如果你想一个人呆着也无所谓,但要有那个本钱呆下去。”
他拉着里克,向小酒馆走去,帕克跟在他身后。里克一言不发,雷纳德拉着他冰冷的胳膊,感觉他也冻得够呛。
豪放的歌声和喧闹近了,雷纳德推开小酒馆的门,工人们似乎被这个突然闯入的船长的儿子吓了一跳,随后,哈哈笑起来。
“今儿真是稀客啊,少爷!”
雷纳德笑笑,什么也没说,将身后的两个孩子拉到了墙脚的一张小木桌旁。
“你们在这里等着,可别像上次那样打架了。”
他走到柜台前,胖胖的老板娘眯着一对又细又长的小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雷纳德好几遍,说:
“少爷,我们可不能卖给你烧酒啊,被你老子知道我们就惨了。”
“变通一下总行吧。”
雷纳德摸出几枚硬币,放在柜台上。老板娘什么也没说,伸出一张肥硕的大手将硬币全数纳入囊中,转身拿过来三个杯子。
“只能给你们一杯哦,那两个小子,我看他们是扛不住,少爷你也少喝两口。”
“知道了,大婶。”雷纳德笑着说。
琥珀色的液体缓缓倒入杯中,浅浅的一杯底。雷纳德想了一下,又把老板娘叫了过来。
“就这些?”
“对啊,就这些,我还能骗您吗?少爷。”
“再掺一点儿薄荷酒。”
“喂!那可是娘们儿喝的东西!”背后的码头工人们一边笑一边嚷嚷。
淡绿色的薄荷酒冲淡了烧酒的琥珀色,透着薄薄的清香。雷纳德尝了一口,味道还不错,薄荷酒的清凉取代了烧酒的冲劲儿,但仍不失烧酒给人带来的温暖。他回头望了一下,两个孩子望着他,眼巴巴的。
“想喝么?”
帕克咽了一口口水,拼命地点头,另一个却又和他赌了气,将脑袋别了过去。
“想喝的话就答应我,一——不许偷东西,尤其是帕克。”雷纳德将一杯酒放在桌子上,仿佛法官的判锤落下,他自己也像一个法官一样,说:
“二——不许互相闹便扭,打架。”
又一杯酒落下,帕克的表情痛苦极了。
“三——更不许谁也不理睬谁。”
第三杯酒被雷纳德稳稳当当放在里克面前。
“里克,如果帕克不想和你玩,他就不会偷你的东西了。”
金色眼睛的孩子缓缓回头,带着一丝惊讶的表情。
“我说码头上就你们两个小孩子吧。”
雷纳德端起了自己的那杯酒。
“所以说呢,那件事情纯属帕克的无聊。”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帕克涨红了脸,“每天被人使唤来使唤去,拎着油桶泡在泥水里……天天这样,很没意思的……”
“这不是无聊是什么?”雷纳德笑了,“你们两个小鬼头啊,如果我不管你们,这个码头上还有谁?有人关心总比一条没人管的躺在阴沟里的流浪狗强啊。”
里克长长的睫毛垂了下去,一声极轻微的“谢谢”在喧闹与嘈杂中格外清晰。雷纳德轻轻笑了一下,举起酒杯
“干杯——”
他们学着大人的样子,三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也许是第一次喝酒的缘故,仅仅抿了一小口,里克便猛烈地咳嗽起来。
“在盐港混不会喝酒可不行啊!”
老板娘看着里克,笑得连眼睛也看不见了。
“会喝酒的话就成了真正的盐港人了!”
“没错——”有人大声附和,更多的人是在开心地笑,酒馆老板拨弄起琴弦,一个码头工人打着拍子,放开嗓门唱起来:
“海鸥啊,嘿我的小海鸥,
你要飞到哪里去啊?
哦,大海太广阔了,没有你歇脚的地方,
飞到我的船上来吧,停在我的肩上吧,我的小心肝儿啊……”
温暖的感觉如海浪一般从心底涌了上来,沙沙地响。里克软绵绵地靠在椅子上,眼前的人影已经开始变得模糊,跳舞的人,唱歌的人,还有帕克和雷纳德。
他已经失去一个家,居无定所,飘零至此。这里,会容纳他吗?一个被人认为是魔鬼儿子的孩子?
还有姐姐哪,她已经没有力气去面对不断流浪的生活了,她太累了。
海鸥越飞越高,乘着海风,乘着码头工人的歌声,融化在碧空之中。
他不知不觉地睡了。
等到雷纳德意识过来时,里克已经醉倒在地板上,帕克也是一副醉醺醺的样子。
“我早说这两个小鬼扛不住。”
“我只想让他们暖和一下而已。”
老板娘一边说“少爷真是好心人”一边锁上了酒馆的门。帕克原本是摇摇晃晃的,被冰冷的晚风一吹,似乎清醒了,晃了晃脑袋。
“你知道里克住在哪里么?”雷纳德问。
“她姐姐给厨娘打下手,住在工棚附近。”帕克抽了抽鼻子,“呐,少爷,你说,他们真的是‘公主’和‘王子’吗?”
“不知道。”雷纳德想起“公主”那双碧蓝色的大眼睛。他背上的“王子”,则是不省人事。
远出的黑暗中站着一人,见雷纳德他们从酒馆里出来,匆匆迎上。雷纳德的心跳快停住了——向他们走来的人正是“公主”!雷纳德心中朝思暮想的“公主”!
“那个……那个……”雷纳德曾经在心中无数次想像过见到她时所说的第一句话,可是现在,这些美好的言语全部没了踪影。
“里克——”
“小姐……你弟弟他没事……呃,只是喝醉了。”
“你们怎么拉他喝酒去了?!这种东西会要人命的!”
“那个……”雷纳德的脸在发烧——也许是因为喝过酒的缘故罢,好在现在已经是深夜,她看不见他脸上的绯红,“天气太冷,我们……只是想取取暖而已……”
“谢谢你,雷纳德少爷,现在,我要带我弟弟回家。”
“我来!”不知哪里冒出的勇气,雷纳德想起了小说中的骑士,“已经很晚了……要不要……要不要我来送你们……”
“公主”没有说话,在黑暗中,她那双大眼睛格外明亮。
“我是说……我是说……其实……你弟弟没有那么重……而且我又很熟悉码头……”
帕克感到无聊,打着哈欠离去,雷纳德怔了好半天,想说什么可是再也说不出来。
“谢谢你送我们。”
“公主”的声音轻盈柔软地飘进他耳中,仿佛一位在荆棘中受了伤的少女找到可以倚靠信赖的骑士。
在漆黑的码头上,雷纳德和“公主”肩并肩,走了很长一段距离。
第二章D
当里克和帕克之间的冷战宣告结束的第三天,冬日的第一片雪花飘落在盐港坚硬而又冰冷潮湿的土地上。旧衣店里的大衣价格涨了近一番,御寒的烧酒也成了紧俏货。码头边的小酒馆成了两个孩子躲避寒风和消遣的地方——虽说每次都会因为没有钱喝酒而被老板娘赶出来。雷纳德多多少少有些后悔,他不该领那么小的孩子去那种沾满各种恶习的地方,不过看到里克和帕克每天哥们儿似的进进出出,说说笑笑,心里的负罪感也减轻了不少。
原本冷冰冰,不爱搭理人的里克脸上终于有了轻松的笑容,那是一种经历过太多苦难之后,如释重负的笑。后来凯瑟琳偷偷告诉雷纳德,自从他们来到盐港,里克从未开心地笑过——那是雷纳德带里克去喝酒之前的事情。
“我们想留在这里。”凯瑟琳放下手中的刺绣,若有所思地说。
年迈的祖母耳聋得厉害,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因为眼睛也花了,她将凯瑟琳的活计轻轻取来,凑在眼睛前仔细地看。
“喔……真好看……闺女……”她赞不绝口。
雷纳德轻轻抚着小灰的背,默不作声。
他将住在透风透雨工棚之中的姐弟俩接到家里住,还有无家可归的帕克。本来就不宽敞的家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这还不是最头痛的,街坊邻居的流言蜚语雪花一般纷纷扬扬,挡都挡不住。
“雷纳德,为什么要收留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