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风景。
这就是一个穷县文化局长的中年形像,余长文倏然间对王华鹏充满了同情。大
城市里,男人40岁一朵花,而我们这儿,男人40豆腐渣。
他一撂腿出了夫子庙,遵赵晶之嘱,买了一大兜营养品,直奔县医院住院部而
去。
就在余长文在住院部病房里安慰傅老师好好养病之时,北山之秋音乐会又遇到
一次危机。
这次危机不是因为经费,由于拉的赞助和县财政拨的那一点钱,北山之秋音乐
会的筹备已在按步就班的进行。
这次是面对以后才能到来的所谓荣誉,文化系统内发生了内讧。
危机首先从王华鹏那里发起。
王华鹏进了县政府大院,在公费医疗办公室里屁股还未坐热,一个电话追到公
医办,县委宣传部一位小干部在电话里说,唐部长要他立刻赶到部里来,有要事相
商。
王华鹏向公医办的主任甩下一句硬话,要他们一星期内必须拨出5000元钱,否
则他就动员文化系统所有职工到这里来静坐,他宁愿为此丢掉局长这顶乌纱帽。但
公医办主任不为所动,笑嘻嘻地向他的背影喊着说笑话。
“你要是能把我头上这顶乌纱帽闹掉,”他说,“我才要向你烧高香祈祷你长
命百岁,你是为我做好事呀。”
王华鹏急匆匆地向另一条街的县委赶去。9月初的暑天奇热无比,他看电视里说
过,省城那里上个月降过一次暴雨,而这边山区,伏旱已持续了两个月,看来山区
的大春作物又是一个灾年了。
王华鹏走进县委大院时,脑袋上糊满了湿漉漉的汗水,他三步并作一步走,跑
上办公大楼三层宣传部的办公室。
唐部长接见他时双手不得闲,与两个部里的小干部依然在忙着捆旧报纸。房顶
上的电扇开到最大档,宣传部的人照样一头一脸的热汗。
唐部长说的是关于北山之秋音乐会主办单位更名的事情,王华鹏一听,就知道
事情要糟。
“部长喂,”他急急地辩护说,“主办单位的名单千万改不得哟,听说文化馆
的广告牌都画好了呀。”他一边说,一边就讨好地去帮唐部长捆一摞旧杂志。
可是唐部长不为所动,“画好了也可以改嘛。”
“可是为了发挥文化馆的积极性,我一开头就给袁馆长说明了,主办单位就是
他们呀。”
唐部长直起腰,看了一眼那两个正忙的小干部,把他拍到一边去。
“华鹏呃,”他语重心长地说,“我们是大学先后校友,你这个局长又是我力
主上的。后来听说董县长在下边有点议论,这些就不说了。关键是文化局新班子上
台后,应该让县上领导看到你的成绩,北山之秋音乐会就是露脸的最好机会。所以,
应该写上文化局主办,并且,组委会主任应该是你王华鹏挂帅,而不是袁馆长。”
王华鹏刚要申辩,一个戴眼镜的小干部伸进脑袋:“部长,收报纸的人来了。”
唐部长、王华鹏和两个干部一起把报纸搬到走廊上,监看着收荒人称旧报纸。
收荒人有32斤。戴眼镜的小干部反对说:“怕不对哟,上半年人家收同样大一捆,
有40多斤。”收荒人说眼镜干部是记错了。另一个很秀气的干部立刻站出来作证说:
“什么记错了,有我们部长作证。唐部长你说是不是?”
唐部长就十分地严肃了脸面:“当然是。小廖你去把机关食堂的秤借来。”
轮到收荒人慌了:“唉呀呀,”他夸张地说,“一个大机关,还在乎这么点小
钱,你们的钱怕是用都用不完哟。”
两个小干部就一齐批评他:“什么叫用不完,你以为县政府在开印钞厂吗?就
是开印钞厂的,也不敢随便浪费嘛。”
王华鹏看他们似乎要无限制地扯下去,就向唐部长使眼色。
“唐部长,”他提醒道,“我们……”
唐部长醒悟过来,再把王华鹏拉到稍远处。“哎呀,不好意思,你也看到了,
我们招待客人的茶叶经费,就是这些旧报纸,我们把喝茶不叫作喝茶,叫作喝报纸。”
“袁馆长那里,”王华鹏坚持说自己的问题,“我太不好说了。出尔反尔,以
后说话他们不会听了。”
“老王,”唐部长严肃了,“下级服从上级,这是组织原则,不是好不好说的
问题。是的,我也知道,袁馆长对你当局长是有点看法,但你也不必过分迁就他哇。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敬他他反而认为你怕他,你退一尺他反倒进一丈。你不好说,
那就我去说。”
王华鹏知道没有退路了,思考半天后咬了咬牙:“唐部长,这样好不好,音乐
会的主办单位写成县委、县政府,组委会主任就让董县长或黄副县长挂名,你、我、
和老袁都写成副主任,这样子,恐怕能摆平。”
“部长哎,”戴眼镜的小干部欢天喜地地跑进来,“部长,用我们食堂的秤称
了,硬是45斤哎。”
唐部长忙着出去,一边回头对王华鹏交待:“就照你说的办,但是,一定要添
上由文化局、文化馆共同承办这一行字。我的意思,是一定要突出你们文化局的成
绩。就这样定了。
回到夫子庙,王华鹏拖着脚步,觉得今天的太阳晒得人头晕,他就恨起了太阳。
后来他一昂头,妈的,我又不是为了个人,首先是保住我们的音乐会,音乐会不止
是官场上谁与谁需要的一种筹码,它首先是文化人的存在形式,是病在医院的傅老
师等文化人的生命。
他径直踅到文化馆的厢房前,房前空地上,大罗和文化馆另一个美工老徐在绘
制街头大型广告牌,上面有“北山之秋音乐会”的字样。恰巧袁馆长也在那里,眯
着眼睛倒退几步,做出一种老美术的架势,审看色彩效果。
王华鹏只好暂时躲在一边。
只听袁馆长说:“大罗,‘文化馆主办’那几个字,要写大一点,写醒目一点。”
“文化局写不写?”是大罗的声音。
“王华鹏早就说了,全权交给我们文化馆办,文化局当然就不该挂名了。”
只听老徐插话:“王局长算是高姿态。”
“也不能那样说,”袁馆长的声音不以为然,“赞助是我们在拉,具体工作也
是我们馆的人在做,写我们文化馆主办,当之无愧,是不是?”
“那当然。”大罗说,“我看文化局下属的几个馆里,就算我们馆头儿能力最
强。”
只听袁馆长还清醒:“饶了我吧尊敬的画家,”他说,“应该是我们文化馆全
体老少乡亲同志的能力强。”
王华鹏觉得不能再拖了,长痛不如短痛,迟早都要给他说明。他咳嗽一声,钻
出来,把袁馆长拉到尽量离大罗他们远一些的小松林里,一咬牙,将唐部长的意见
如实传达。
袁馆长一听就灰了脸,然后哆哆嗦嗦地用手点着他的鼻子。
“你,你你说话不算话,”袁馆长说,“枉自还是个领导!妈的,音乐会就是
我们文化馆一家操办的,凭什么一下子钻出来那么多婆婆娘老子!你叫我怎么向馆
里的同志解释?!”
“我刚才不是跟你解释过了,”王华鹏耐心地说,“这是领导的意见。”
袁馆长不吃那一套:“到底是哪个领导?我要找他说道理,君子言出,驷马难
追。”
“老袁,就不要问哪个领导了,我们这些人,都是棋盘上的棋子,叫你进就进,
叫你退就退,有些事是不宜理论的。”
“哼,我这个棋子就不那么听话,文化馆长这顶帽子算啥,爹不喜妈不爱,我
早就想把它甩了。谁有本事谁来,我不像你王华鹏,当了局长腰杆都伸不直了”
王华鹏的眼睛被太阳晃得金星乱进,他一下提高了声音:“老袁!”
“呸!”袁馆长不理他,向着虚无处乱喊,“还说有人是从文化馆出去的,当
了局长,文化馆跟着有好果子吃。去吃屎吧。老子不干了!”
王华鹏一下大发作,挣出雷霆一样的怒吼:“袁方圆同志,你他妈是不是共产
党员!”
袁馆长呆在王华鹏面前,他没想到王华鹏也会发火,他以为真理全在他一边,
只有他可以骂脏话,而王华鹏只有给他跪地讨饶的份儿,怎么竟也敢骂起娘来了呢?
王华鹏激动得原地打转:“你骂我,数落我,”他说,“我不生气,在决定主
办单位这件事上,我确实有失误,我应该事先请示领导,然后才给你一个最终决定。
是,我是轻率了一点,过早向你许了诺又无法向你兑现,我该向你道歉。但难道这
就是你撂挑子的理由?音乐会的事不是我们个人的事,那是精神文明的大事,是北
山县70万人民文化生活的一部分!我们只是个执行单位,没有任何权力讲价钱,就
是有天大的委屈,也要先干了再说,因为我们,拿的是人民的血汗钱呀!哼,我平
时虽爱说我们县的文化工作少了你不行,那是尊重你,佩服你,可要是真离了你,
地球照样会转!离了张屠夫,不吃浑毛猪!你爱听不听我都要说。”忽然,他的嗓
音有些哽咽了,“老袁,你骂我当了局长腰杆就伸不直了,我承认,在上级领导面
前,我装笑脸的多,装孙子的时候多,我为啥?我是想保住这顶风都吹得落的乌纱
帽吗?不是,我是想为我们的文化人多争取到一点起码的、开展各种活动的自由啊!
你说文化馆馆长是爹不喜妈不爱,未必我这个文化局长就是人人抢着抱的乖儿子?
原因在哪里,是我们比人家搞工业搞商业的少长一只耳朵少生一只眼睛?不是呀,
是文化穷呀,穷就没有受人羡慕的权,穷就没有与人交换的利,我们只是一群化缘
的和尚,人人见了我就害怕,就躲,像躲一个患了麻疯病的病人,他们是怕我一见
面就伸手要钱啊。老袁,我也是一个五尺汉子,我也有一张脸啊,你说我这还是个
局长吗?这比叫化子都不如啊……”
王华鹏的眼里涌上了一层泪花,他想大哭,他的辛酸委屈,为什么就没有人理
解呢?
袁馆长默默垂着脑袋,不吭声,不出气,不知在想什么。
王华鹏控制住自己,放柔了声音:“老袁,不管大小,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的苦
瓜,有人说楼上乱扔一砖头可以打倒一个厂长经理,可他们扔一万块砖头,也打不
到县里一个能使大家公认的文学家艺术家。这就是我们的价值,这就是我们宝贵的
地方。别人看不起我们,但中央看得起,国家看得起。我们要搞活动,叫人民知道
文化人还没有死绝,也靠这些活动,稳住那些痴心爱戴文学艺术的职工的心,为我
们这个商潮滚滚的社会多保留几个文化人的种子。我不敢说我王华鹏有多大作为,
但为了我们夫子庙里这帮文化哥们儿的生存,为了他们的露脸,不管你喜不喜欢我,
我都将一如既往地为县上的文化工作、也为你的工作尽心尽力,奔走呼号。”
袁馆长终于喃喃出一句话:“华鹏,不要再说了,大家都是吃这碗饭的,那主
办单位的名字算个球啊,你放心,我干。”
王华鹏只觉得腿一软,一股畅快袭来,他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这些余长文都不知道,他坐在病房的小凳上,与傅老师说着话。
傅老师的气息十分衰竭,脸色是灰青色的,其中分布着一些褐色的斑点,仿佛
死神投下的阴影,一层皮贴着骨头,花白的头发零乱地拖在黄白的枕巾上,与枕巾
一样显出无生命的干枯。
可余长文发现傅老师没有让创作的大脑闲着,枕头下,漏出一张五线谱的一角。
傅老师注意到了余长文的眼光,竟像小孩子一样天真地显出得意:“庆玉不让
我写,”他说,马上瞟一眼房门口,“我就趁她出去做事的时候,把肚子里哼出来
的乐句赶紧记在上面。”说完,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把漏出的一角五线谱塞进枕头。
余长文来的时候,吴庆玉恰好端着便盆去楼房尽头的卫生间冲洗,只在门口与
余长文打了个招呼。而傅乐倚在门外走廊的一根柱子上,呆呆地想心事,母女俩暂
时都不在傅老师旁边。
“你现在养病第一,”余长文假装不满,“不然我也要报告傅师母。”
傅老师小孩子一样笑了:“你才不会,你吓我。”
“真的,把身体养壮一点,过几天动了手术,什么问题都没有了,那时候再起
来写你的豆芽脚脚。”
傅老师洞悉一切地直视着余长文:“你告诉我,医生说我是什么毛病?”
余长文心里一紧,回答得很迅速:“胃炎,医生说要做胃切除手术,这手术是
常规手术,我都有小胃病,我以后也亲切。”
傅老师再一次发笑:“算了小余,你们的心意我都领了。不说这个,唉,就是
不甘心啊。”
“不甘心什么?”
“你看我,搞了将近30年音乐,写的歌曲都有好几百首了,虽然不敢跟那些有
名的大家比,可毕竟是一生的心血,有时候想起来,比自己的老婆都亲,”他赶紧
又瞧一眼门口,吴庆玉并未回来,“可是,如果有朝一日撒手走了,连一场个人作
品音乐会都没开过,你想想看,我,死得下去吗?”
余长文心里非常震动,他看到傅老师说到这里,眼里有晶莹的东西在闪。
“傅老师,”余长文的鼻子发酸,“你放心,你的作品会有人唱的,北山之秋
音乐会,就是你的作品演唱会。”
傅老师慈祥地看着余长文:“北山之秋不是我一个人的,是大家的。你不用安
慰我。唉,就是想一辈子都写啊,一辈子都唱啊。”
“会的,”余长文冲动地捏了捏拳头,好像他就在主宰傅老师的理想,“会给
你开个人作品演唱会的,一定会!”
告别傅老师的病房,余长文在走廊里唤过傅乐。傅乐与傅老师住院前判若两人,
原先的她无忧无虑,大大咧咧,活泼开朗,现在则老成持重,脸色凝重,不苟言笑。
余长文心里叹口气,生活的严酷,瞬间就改变了一个豆蔻少女的形像。
“乐乐,”余长文轻声说,“照顾你爸爸时候,高兴点。装也要装高兴,啊?”
傅乐懂事地点点头,眼睛看着地下。
“你明年考大学,复习得好吗?”
傅乐抬起头,眼光有些迷惘:“小余叔叔,”她说,“我不知道往哪个方向复
习。”
“为什么?”余长文不解。
“我妈和一些老师总是叫我准备往国际金融、外语、和计算机方面努力,说这
是朝阳专业,以后前途无量。但我爸希望我考艺术院校,比如音乐学院之类的。我
拿不准主意。小余叔叔你说,音乐学院的人到社会上去,会有好前途吗?”
“有,怎么不会有。”余长文的眼里滑过傅老师枕下的那一角五线谱,音乐是
傅老师生命中的太阳,他不能在傅老师女儿面前贬低音乐之神。“你看彭丽圆、董
文华,那些女歌星,都读过音乐学院的。”
傅乐却不兴奋:“我爸不也读过音乐学院吗,可他却……”她没说下去,她的
眼里蓄满了忧伤。
余长文能说什么呢,他无话可说:“乐乐啊乐乐,”他苦笑着说,“你爸是暂
时现像。一个民族是不能离了音乐的,就像一个民族不能没有诗歌一样,离了这两
样,这民族就是一个全民弱智。”
他在博乐的肩上轻轻按了按,说不清是嘱托还是鼓励,然后离开了医院。’
他得去帮着文化局和文化馆的头儿为傅老师的手术弄钱,他认为这是目前最重
要的人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