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士福不是说兑换玉石是天地间最大的事情吗,怎么可以突然丢下玉石又去了广东?
要说他是在搞什么阴谋,余长文根本不信,过去诗界的友谊不说了,单说那次去找
李大师,罗土福向那个老孟经理大发其火,余长文就感到罗士福是真心站在自己这
一方的,不然,他怎么撕得下脸,为了一个几年都不一定能碰头的利益不沾的文人,
而与省城可以经常来往的生意上的朋友翻脸。就是有了那次罗士福敢于与珠宝店的
熟人经理吵架,才促使余长文对罗立福彻底信任,放心地把宝石放在那里,由他去
帮着兑换。
当然罗士福是不会白干的,现在的人谁个不聪明,世上熙熙,皆为利去,世上
嚷嚷,皆为利往,起个大早啥利不图只为别人白白付出的君子国的人,打着灯笼也
找不着了。罗士福为这块翡翠当经纪人,可以收受事成后的佣金,价钱卖得越高,
这个佣金也就水涨船高,他当然要为余长文争利。
可是,他为什么在后来的电话里支支唔唔,总说李大师行踪不定,后来,他又
干脆到广东去了呢?难道他在躲避谁吗?
管他有什么弯弯绕,找不着他本人,我也得找到他老婆问个明白。
余长文摸出一角钱,进了饭馆斜对面的公厕,他躲在挡板后把头发仔细抿好,
衣服上的灰尘掸净,让裤线笔挺,领带一丝不苟,然后焕然一新地向罗士福的家走
去。
走廊里暗幽幽的,公共地盘上的灯泡,没有能燃到一个星期以上的,此类现像
全国亦然,说明着国人的一种什么样的素质?。
停在三楼门前,余长文先伸长耳朵听听,里面阗无人声,但门缝下漏出的一线
光明,说明着屋里有人。他挺挺腰肢,伸手敲了一下,里面随即传出一个女声。
“谁?”
余长文听出来了,这是罗士福老婆的细嗓子。他回答道:“我。
一般的熟人,一个“我”就能令人欣然纳客,可对于生人,一个‘我”还是让
门里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里面就又问:“你是哪个?”
“北山的余长文。”余长文只能自报家门了,否则这种警惕性颇高的审查工作
不知还要进行到几时。
里面静了一瞬,似乎在考虑什么,接着门一下拉开了,罗士福的老婆带着惊诧
的脸在余长文眼前出现。
“啊呀,是余长文呀,进来进来,坐坐坐。”妇人还是满热情的,看不出有何
异样。
余长文略放一点心,进了小小的客厅环视一眼,除了穿着大花宽松裙的罗士福
老婆,屋里空空如也。通向两间卧室的门都关着,里面悄无声息,看样子也没人。
余长文叫住要给他泡茶的妇人,问道:“罗兄呢?”
妇人立即向他叹气:“谁晓得他的哟,出去跑项目去了。”
“去哪里跑?”一股焦急向他袭来,他右脚的大脚趾头一抽一抽地痛。
“福建嘛。”
余长文脑子一紧,记得大前天电话里她明明说的是广东,怎么一转眼变成了福
建。只有一个可能,那天她现编现说,今天自己都记不清当时讲的子丑寅卯。
他的眼光突然落在茶几上,新的发现更使他一惊,茶几上的烟灰缸里,一个刚
抽完的烟头冒着袅袅青烟。他的印像中,罗士福的老婆是不吸烟的,罗士福多吸一
支,她就要唠叨个不完,说偌大一个家底,全让罗士福吸烟吸光了,弄得罗士福在
余长文面前哭笑不得。
疑团在心里成形,过去只是一种不敢肯定的猜测,如今只一下,就沉甸甸地压
迫着心脏了。但是他如果总躲你,你一个外地人,在茫茫省城的土地上要找一个人,
真如大海捞针一样。
一个计谋在他脑子里一闪。对,他想,就是脱掉一层皮,我也要抓住你,看你
葫芦里装的什么药。
“罗兄不在,”他向妇人说,表情上尽量做出无所谓的轻松,“那我就走了,
我为馆里的事来出个公差,忙呢。”
妇人好像暗中吐了一口长气,眼里是欣喜的水波,“那你有空来玩呀,士福不
在,我在呀,一顿小菜饭还是招待得起的嘛。”
“不了不了,明天中午的长途车,我们就走了。”
走出楼门,余长文攥紧了拳头,我就是守在这里死,也非得抓住你这个狗日的
东西!
他在上次住过的招待所登记一个床位,几乎是瞪着眼睛等到天明,他脑子里很
清醒,没想别的,什么这个城市有个美人名叫梅佳丽是他的法定老婆之类的念头根
本没闪现过一次,他想的就是傅老师,是傅老师偷偷卖了母狗傅花以后藏在夫子庙
鼓楼的阴影里塞给他4000元钱,是傅老师那句悲愤的声音在耳边回旋。
“你要发誓,”傅老师当时说得咬牙切齿,“不管是什么时候、什么条件,你
都不能暴露我,你一辈子都要说,这是你自己拉的钱!”
一边是为了艺术不顾自己的生死,视金钱如粪土,一边是良心消泯人不为己天
诛地灭,同样都是搞艺术出身,可为什么就相差成高山与小沙粒?
早上6点,他翻身就出了门,坐在可以监视青少年宫宿舍楼的街对面小茶铺里,
要了一杯三级茉莉花茶,嚼着一袋很便宜的过了夜的处理面包,准备就这么坐一天。
我不信你不出门,他恨恨地想,狐狸再狡猾,斗不过好猎手。
太阳把大地照得热烘烘的,太阳给小街拉了一道明亮的界线,界线外面是白刺
刺的光,映得人眼睛发花,界线里面则是阴凉的暗影。人世也像这道线吧,余长文
突发奇想,黑白分明,美丑共生,没有十分干净的世界,就像那次梅佳丽激怒之下
喊出的比喻,“没有不尿床的婴儿,没有不吃肉的老虎,也没有永远忠实的丈夫。”
对后一条余长文不敢苟同,可想到自己与赵晶,也找不出有力的驳斥。姑且就算她
说得对,但是,难道又有永远忠实的妻子吗?这个问题也不敢下断语,世界之大,
无奇不有,说不定有淫乱成癣的,也说不定就有忠贞永久的。人一上百,形形色色,
特别是在人心大乱的当今。
小街中间的日光分界线从东移到西,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余长文眼睛不离开
那幢楼,用掐大腿的方法控制住顽强向他逼来的瞌睡。他已经换了三杯茶,以免茶
铺老板嫌他占着位置影响生意。茶铺也不主要喝茶了,来这里的主要是打麻将的街
坊邻居,打的都是小麻将,8元钱封顶。余长文听说省城那些打大麻将的,一晚上输
赢几万块钱是家常便饭。
夜色降临,暑气反而更是蒸腾,余长文一直摇着手里的折扇,还是禁不住脊梁
上湿了一片。但他屏住气忍着,他把这当成炼狱的锻炼,他要在这个邪火的煎熬过
后获得应有的收获。
在8点钟的时候,他的眼睛突然亮了,他看见了那个人,他为此不睡觉不吃饭就
着一杯清茶一袋干面包在一个人声噪杂的下等茶铺里坐了十几个小时,等的就是这
个猎物。
罗士福从楼门出来,眼睛下意识地向四面一看,他一付出门的打扮,肯定是要
去会见哪个场面上的人,短袖衬衫扎在裤腰里,领带打得中规中矩,头发也在出门
前细心梳理过,潇潇洒洒地形成一个大波浪。他走向一个烟摊,先买了一包烟,然
后向一辆驶入小街的出租车扬起了右臂。
就在这时,他感到了不对头。
一只有力的手臂抓住了他。
两个男人站在一处建筑工地的空地中央,照在他们头上的,是一轮明晃晃的满
月。
他们的四周,是阴森森的脚手架,不知为什么这里建了一半就停工了,按时下
的解释,是初建时资金就不够,希望边建边向上面要求追加,可是由于上面的变动,
追加没有如期到来,一片废墟式的景像就成了城里不时可见的风景。
站在左边的男人是余长文,右边的是罗士福。
他们是乘出租车来的,余长文把罗士福挟持上出租车,他的眼里吐着一股凶光,
能把所有敢反抗他的人吓倒,罗士福就是受了这股眼光的钳制,没有多话,乖乖地
跟着他上了这里。
“说吧,”余长文攥着罗士福的衣领,嘴里喷出的热气撕扯着罗士福的神经。
罗士福明白,一切的搪塞皆是多余,他可以编造谎言,可以说玉石在文物商店
的老孟那里;可以说李大师十天后才回来,但是,这个姓余的家伙一定是疯了,他
的眼光好赫人,他说不定会就此住在他家里,去老孟那里调查,去李大师的老伴那
里去核实,主要的是,他今天晚上豁出一切的样子,说明了他的不会善罢甘休。
“我说,”罗士福塔拉下脑袋,“你放了我的衣领,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余长文放了他,他不怕罗士福跑,他能找到他的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
是为了活着的可是患了癌症的傅老师,为了有歌唱天赋可是已经死去了的宋涛。
罗士福把所有的阴谋和盘托出,阴森的建筑工地上,一个更为阴森的心理裸露
在废墟上。
原来,从第一眼看到那颗翡翠。罗全福濒死的心灵就被照亮了。罗士福炒股票
成了大输家,30万元人民币血本无归,其中20多万是几年来倒腾各种生意积累的,
另7万来自于老婆娘家的几个哥哥弟弟。那些舅老倌们与罗士福相比,好像是猿猴与
现代人之间的差别,罗士福的精明与能干,常使舅老倌们羡慕得眼睛冒血。这次,
都以为比常人多长几颗脑细胞的罗士福算准的绩优股稳赚不赔,殊不知才3个月时间,
股市大崩盘,雪水溶化一般,眼睁睁看着套牢的股票成了一堆废纸。没轮到罗士福
自己掉眼泪,几个舅老倌拍马杀到,他们出身市井,从来就是蛮不讲理的宵小之徒,
他们不听罗全福的解释,硬诬罗士福的亏本之说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一定是罗士福
挽起圈套让他们钻,骗走了他们的钱。什么赔在了股票中,这些屁话哄3岁的小孩还
行,要让三四十岁的大老爷们相信,除非撞了鬼!
罗士福老婆为罗士福的帮腔不起作用。到后来反而成了火*上浇油,几个哥哥
弟弟指着妇人的鼻子说,咦,想不到你嫁了男人就胳膊往外拐,伙同自己的男人来
整自家亲兄弟,你他妈不是我们一个爹妈生的,你滚到一边去,罗士福必须一个月
内吐出那7万块钱,否则,也没有什么亲戚不亲戚了,咱们刀口上见。
罗士福茶饭不思,老婆神思恍忽。他们知道那几个狼坯子说得到做得出,要真
的一个月后拿不出那7万元钱,罗士福的今后命运就不好预测。找人借吧,谁借给你,
人们在这方面经验颇丰,说是借钱千万不能借给熟人,借给熟人最倒霉,时间到了
收不回,骂也不好骂,打更不好打,欠钱的是大爷,讨债的是孙子,黄世仁与杨白
劳早就颇了个儿,你真要抄家灭族的又碍于情面,怎么对昔日的朋友下得了手。是
啊,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我们不怕朋友,而是朋友不怕我
们。所以在社会上,罗士福要想找熟人朋友借钱以度灭顶之灾,那是白日做梦。
在这焦头烂额之际,余长文的玉石送到了罗士福的面前。
罗士福一见玉石,精明的脑袋里就打定了主意,他先与生意上曾经的联手老孟
暗中说好,到他的店里去检测玉石,故意压级压价,然后罗立福声讨老孟,给余长
文一个朋友忠诚的印像,接着用子虚乌有的李大师做诱饵,引得余长文把玉石留在
罗士福家,余长文太相信朋友情义了,顺理上当。等他一回北山,这边就把玉石拿
到真的省文物商店去估了价,抵挡出手了。
余长文像听阿拉伯天方夜谈,都说人世凶险,总以为那是别人遇到的事,每每
听人讲,就有一层隔岸观火的宁静,现在宁静不在了,邪火就烧灼在自己身上。
“你们,当了多少钱?”他闷着声音问。
“9万,”罗士福举重若轻,相当镇静,仿佛说小葱几毛钱一两。
“你和姓孟的怎样分的?”
“他配合我演戏有功,得1万。我是主谋,8万。”
“我要你们马上吐出来。”
罗士福把他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晚了,一个星期前我就给了我老婆的兄弟
7万,剩的1万我还了另外一个朋友的债。”
余长文的拳头第二次攥紧:“如果我去法院,”他觉得拳头攥出了汗,“你怎
么办?”
“不怎么办。”罗士福有充分的心理准备,“我们之间无凭无据,没有合同,
没有协议,我在法庭上完全可以倒打一耙,说不是我拿了你的宝石,而是你拿了我
的宝石,法官没法分辨的,神仙都不能断这个案。你想到过这一步吗?”
余长文这时才感到寒冷,全身在这个热腾腾的夏夜里竟会打抖。他向罗士福逼
近一步,罗士福无畏地伫立原地,一动不动。
“你想打我就打吧,”罗士福说,从他眼里看不出什么表情,仿佛他已是此中
老手,仿佛朋友的情谊、做人的原则,于他已经很远很远,他在繁杂的社会八卦炉
里已炼得刀枪不入,人间的亲情友情感情,轰不动他屹立不动的心造的顽石。“我
跟你上这儿来,”他又说,“就是不愿你在家里打我,我不想吓坏我女人,那只有
给你增添麻烦。我到这儿来让你揍,你损失了那块石头,按情理,你应该在我身上
得到些补偿,打吧。”
余长文举起的拳头在空中抖着,终于无力的垂下,面对一个早就准备用挨打来
偿还债务的人,你的拳脚只能让他轻松。
余长文万念俱灰,悲哀中,他抬眼看着罗士福,说话已经有气无力,“你生下
来就是这样的吗?”他软弱地问,“如果是这样,那么10年前我们都是诗人时,你
表演的真诚是多么好啊。你是一个伟大的演员,你完全有资格得奥斯卡最佳表演奖。”
直到这时,罗士福眼里才划过一道复杂的光芒。“我原先不是。”他说,“我
现在都不认识现在的我自己。”
“那你,”余长文哀求一般说,“你讲讲你,你是怎么变成这样、这样吃人不
吐骨头的。”
罗士相点点头,“好吧,”他说,“你身上还有文人习气,你可能是现时代的
最后一位纯粹的诗人之一了。就当给你提供人性恶的素材也好,就当是抵消我欠你
的钱和揍也好,我都应该讲给你听。”
罗士福给余长文一支烟,余长文接了,猛吸一口,咳得翻江倒海。
肺部的剧烈撕痛中,他听到了罗士福的故事——
罗士福是5年前到深圳打工的,后来还成了深圳最大的干洗连锁公司的总经理助
理。这简直是奇迹。
罗士福最初是在干洗公司属下的一家连锁店打工。当时公司还属创业阶段,所
谓连锁店实际只是一个小小的铺面,工作人员也只有罗士福一个人,除了烫熨衣物
之外,罗士福还必须负责收发衣物、开票编号。工作量大而繁琐,而月工资只有区
区300元。罗士福不仅坚持下来,而且事情做得井井有条,加上态度热情,因此这个
连锁店的业务量迅速上升。公司老板对罗士福很满意,不过也只限于口头赏识,既
不见增加员工,也不见增加工薪。罗士福很累,但他坚韧地熬着,因为他和公司有
合约,他不愿做一个不守信用的人。
有一天,他在给一套送来干洗的西装编号时,按程序习惯性地将衣服的口袋搜
索一遍,当搜索到内口袋时,他的手停住了,凭感觉,他触到了不同寻常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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